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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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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注意。

    峨想起去年秋天随父母来时,见到一种白色大花,父亲说是曼陀罗花,玹子说
怎么叫这么个古怪的名字。弗之说曼陀罗本意是圣坛,至于为什么以此意名此花,
不得而知,以后峨会解决这一问题。峨当时听了不在意,这时猛然觉出,父亲对她
的殷切希望,也是对年轻一代人的希望。萧先生讲的魁星笔的故事,也是对大家的
期望。

    船到滇池中心,四面碧波,远处西山如人躺卧,又称睡美人山。众人胸中舒展,
有的唱歌,有的乱喊乱叫,招呼别的船。一时船到高硗码头,大家离船登岸,循一
条小路上山。路旁树木蔽天,野花遍地,还有清脆的鸟声在飘荡,整个的山似乎都
在欢迎这些年轻人。不断有人问周弼,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周弼笑道:“我
有多大学问,能知道这么多?”他和孟、吴二人走在一起,倒是指出许多植物名字。

    大家上得坡来,眼前出现一座大庙,这是华亭寺。还来不及瞻仰佛舍精严,只
见山门外许多人或坐或卧,有的站着谈话,有的在柴堆上烧煮什么、这些人神色困
顿,衣衫倒不十分褴褛。周弼想了一下,说:“是了,这是滇越铁路边的难民。”
一问果然如此。

    敌寇为断绝物资运来中国,猛烈轰炸滇越铁路。众多难民便是逃避轰炸而离开
家园的。敌人并和法国协商,到七月二十日,派出了日本驻河内办事处,拆除了老
街铁桥上的铁轨,使一切援华物资无法运输。这是后话。

    难民们见学生上来,有人问:“可有米卖?镇子上没得米了。”周弼安慰了几
句。学生有穿两件上衣的,便脱下一件赠给难民。虽是夏天,山上夜晚很凉。

    山门里廊底下排着一卷卷被褥,打开便是一个个铺位,这是优等难民了。周弼
等无心观看大雄宝殿等建筑,到寺后一块空地,大家坐了,上野外实习课。周弼讲
了诸点要求,如何辨别植物,如何采、制标本,如何鉴别有毒的花草,保护自己。
特别提出一种叫荨麻的植物,叶子上都是细毛,皮肤碰着如蜂蜇火燎,立即红肿。
又说,云南是一个大的植物王国,只这西山,就有两千多种植物。其中颇有些有毒,
但毒素也能利用。我们要了解整理,也要发掘利用各种植物。孟、吴二人不与小孩
子为伍,往山上走,很快到了太华寺。

    太华寺难民少多了,颇有禅房花木深的幽趣,殿宇虽旧,仍然可观。天王殿石
坊有一联:一幅湖山来眼底,万家忧乐注心头。大雄宝殿上有一匾,写着:如如不
动。二人见了,都觉心中一动。殿内香烟缭绕,有人在求签。一个老和尚敲着木鱼。
求签者似是无家可归的异乡人,要卜一卜前途,从竹筒中掣出签来,冷笑一声,走
出殿去。

    “我们也求一个。”家馨忽道。

    “要磕头呢。”峨踌躇。老和尚忙说,鞠躬也可以,其实只要心诚,不鞠躬也
可以。

    家馨先求。她觉得若问抗战何时胜利这样大事,佛祖未见得能知,还是问自己
的事。她恭敬地鞠躬。在和尚的木鱼佛号声中,取出一签,上写着:“强求不可得,
何必用强求!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她看了,默然不语。

    老和尚见峨站在一旁,问:“这位小姐也求一签?”峨心中有一个正在形成的
愿望,她想了一下,走到供桌前,并不鞠躬,求得一签,字句和家馨的一模一样。
“莫非竹筒里只有这个签?”她问老和尚。

    老和尚说:“大错,大错!你两个的签一样,因为你们问的事差不多。这是个
好签呀。一切顺其自然,本该如此。”

    家馨低声说:“你问一件你自己最重要的事,看求出什么来。”她说的是峨心
中的结,峨对她说过,那是一个秘密。

    峨肃立,深深三鞠躬,掣出一签,用手遮住,过了一会才看。上写:“不必问
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峨念着,说:“真啰唆,这么多
来字。”家馨接过看,说:“很明确嘛,指出去问谁。”峨点头。去问谁,她心里
已定好了。

    两人继续向上走,见有些一年级学生已走在前面了。一路大声说话。一个说,
最好能制出一种毒药,让日本兵喝了昏睡不醒。一个说,不要他们的命吗?可真慈
悲。又一个说,说不定今天就有人定下要在云南研究植物了。峨听到这话,心中不
觉又一动,脚步慢了下来。草丛中有几朵大花,峨自恃穿着长裤,走上小路去采。
大花颜色绚丽,她谨慎地用草纸垫着采下了花,脚背忽然一阵疼痛,不觉“哎呀”
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家馨忙上来扶。峨大声说,你别动!自己退出草丛,两
只脚都红肿了。周弼走过来,说是碰着了荨麻。峨说:“我还穿着袜子呢。平时还
舍不得穿呢。”周弼说:“袜子太薄,荨麻的细毛无孔不入。——这附近一定有降
它的东西。”左看右看,掐来几片叶子,放在峨脚上,果然清凉舒服。

    峨把那朵大花放在权作标本夹的旧讲义夹里,仔细抚平夹好。她一摆一拐,走
了一段,觉得很费力,便让周、吴二人先走,自己在路旁石上休息。下望滇池,碧
波轻拍苇岸,远处浮着一只只木船,灰色的帆,倒给水天增加了些凝重。她又翻检
已得的标本,花艳草奇,各不相同,深叹大自然的奇妙。又想起那两个签:“随缘
且随份,自然不可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

    “废话!”峨暗道。好几个一年级学生过来了,乃起身和他们一同向前。

    
    第二节

    生物系在新校舍有两间实验室。一间为学生上课用,诸如解剖青蛙,分辨植物
等都在这里进行。一间为教师用,如生物化学方面的基础实验便在那些瓶瓶罐罐里
变化着。实验室处于一片苗圃之中,花朵四时胡乱开放,把泥墙土壁点染了浓艳的
色彩。

    萧子蔚在设备简陋的房间中刷洗器皿。这本是实验室工人的事,实验员也不做
的。现在说不得了。校工常缺勤,实验员身体不好,子蔚又不愿像有些教师那样使
用学生,便不时亲自操作。只见他系着围裙,带着橡皮手套,熟练地转来转去,指
挥着他的玻璃兵。

    那天他没有和同学们一起上西山,是因为上午聘任委员会开会,讨论下学年的
聘任名单。会前后也讨论一些别的问题。下午送郑惠杬回青木关音乐院。一公一私。
惠杬搭乘便车,子蔚直送她到曲靖。次日,见她和同伴在车上坐好。车开动了,车
窗外轻飘着一块熟悉的花手帕。车和手帕都愈来愈远,他站在路边,一时不知身在
何处。

    曲靖一别,又不知何时再相见。这次惠杬到贵阳,是某军司令请她劳军,开过
几场音乐会。她到昆明,原也打算开音乐会,后来实在抽不出时间。她情愿单独为
子蔚唱。有一次,一口气唱了十四首歌。那其实也是音乐会,但比一般的要丰富得
多,每首歌都浸透了感情和希望。一般人无福听到。

    他们到平政街天主堂去过几次,那里有一架闲置钢琴,刚到昆明时,子蔚曾为
惠杬借过。现在这琴久未调音,对惠杬来说,不合用了,但是他们还是愿意到教堂
坐一坐那硬板凳。那里没有雕刻的廊柱,五彩的玻璃,但仍有一种气氛。怀抱圣婴
的玛丽亚,从一个简单的木台上望下来,使人感到平和宁静和肃穆。他们在寂静中
倾听自己的心。

    这两颗心已经碰撞很久,那是一首婉转曲折充满欢乐和痛苦的曲子。相识是从
音乐会开始的,子蔚永远不会忘记惠杬的第一声歌唱。那声音像是从天上飘落,他
在地上去找她,看见她坐在鲜花后面。他没有花,只有一颗心。不幸的是,当时惠
杬已不是自由人,子蔚只恨没有早回国一年,他们摆脱不了越来越深的感情,也摆
脱不了那尴尬的处境。他们得到许多同情,也受到许多指责。他们没有办法,两心
的融合是无法分开的。

    子蔚有一个手摇留声机,唱片很少,他们认为最珍贵的是巴哈的《马太受难曲》,
没有一点宗教倾向的人也会为这部音乐震撼。惠杬在上海时担任过《德意志安魂曲》
中的女高音独唱,唱勃拉姆斯的艺术歌曲也是为人称道的。她很熟悉《马太受难曲》,
但没有正式唱过。听留声机时听到感人处,她会站起身随着轻声唱,唱着听着,两
人都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参加听唱片而且一同流泪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美国教授夏正思。他是热切的
古典音乐爱好者,闲暇时间几乎都用来听音乐。人们传说夏先生可以三天不食不眠,
沉醉于音乐世界。甚至警报也不能打断他的乐曲。天上飞机隆隆响,地上交响乐在
飞扬。他什么也不怕,他有音乐。这一位音乐爱好者很赞赏郑惠杬,说中国几乎没
有好的女高音,因为她们不够胖,瘦人没有力气。但是郑惠杬是个例外。

    他们也见一些朋友,孟家人、庄家人都来过。玳拉还安排在英领馆举行了一次
小型音乐会,音乐不多,大家谈话很愉快。

    最让惠杬忧心的,是惠枌的家庭问题。她认为惠枌性格软弱,承受不了离婚。
她没有去钱家,都是惠枌来城里叙姊妹之情。

    惠杬终于走了,曲靖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这个念头在子蔚心上萦绕。

    念头终于转到那天的聘任会。会上还讨论了学生贷金问题。和逐渐上涨的物价
比较,贷金数目太少。要和教育部交涉。因生活困难,学生做工补贴自不必说了。
有些教职员也从事业余活动。个人的事也不必管,如钱明经。现有些化工方面的专
家想开办小型工厂,如做肥皂之类。有人以为不妥,讨论了一下,大家还是认为这
应由个人负责,学校不干涉。

    会议正式讨论了下一学年发聘书问题。讨论集中在三个人。一是物理系卫葑。
从三七年学校自北平南迁,助教讲师不发路费,大都于一年内报到,很少人像卫葑
离开这样久。便有人提问三年时间,他到哪里去了。卫葑到延安去过,许多人知道。
当时也有别的人去参观,有人留下,有人回来。这终究不是在会上说的事,大家顾
左右而言他。庄卣辰坚持说反正他来了,他是物理系最合适的教师。卫葑才学人皆
知晓,最后通过聘任。外语系王鼎一提出解聘一位法语教员,她是法国领事馆官员
的夫人,教课很不负责。决定下半年不再聘任。这人是夏正思介绍来的,正好他向
系里提出聘凌雪妍,聘一解一,大概已经考虑到替换。王鼎一本人是美国耶鲁大学
文学博士,素来看不起留学而没有得到学位的人。他介绍说凌雪妍不把在国外的生
活夸张为留学,可见诚实。会上有人提出夫妇不能同在一个学校任教的惯例。秦校
长认为非常时期可以不按常规,而且一文一理不相干扰。随即顺利通过。会上还讨
论了钱明经、李涟等人的晋升,有人对钱明经的业余活动有非议。江昉说,业余活
动,个人负责,这点大家看法是一致的。要是业余抽大烟打麻将,不也是活动么,
只要学术水平确实达到标准就升职。也有人说钱明经确实多才,活动没有影响教课。
有人提出,若论教课不负责任白礼文数第一。据学生说他上一星期没有上课,这一
星期虽然人到课堂,可没有讲一句有关学业的事,从上课到下课铃响就是骂人。是
不是该管管他?江昉道:“我是管不了的,弗之找他谈谈?”弗之未置可否。有一
位英国回国的古典文学专家尤甲仁,上一年已经聘任,但他没有到职,现在继续聘
任。最后通过了钱、李的升职,大家散了。

    子蔚和弗之一起走,因问白礼文情况。弗之说早有很多意见,江昉很想解聘他。
但他的学问实在好,只能先拖着。弗之说着,顿了一顿,说:“我的一篇文章惹了
事。”子蔚站住说:“前天吃饭时听人说起,好像重庆那边不高兴。不知是什么文
章?”弗之说:“就是讲宋朝冗员的。冗员是宋亡的一个原因,当时宋朝人口不多,
官却很多。官无定员,州县土地是固定的,官员却不断增加。真宗咸平四年,节度
使就有八十余人,留侯至刺使数千人,费用之大可想而知。”

    子蔚道:“这正好作为借鉴。”弗之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只是文章中,写
到一些人求官用的卑鄙手段,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得罪了法不要紧,得罪了人
就麻烦了。”子蔚道。弗之苦笑道:“就是呢。我真无意反对什么人,只是希望国
家能健康些,封建的积垢太多了。”子蔚要看那篇文章。弗之答应送一本杂志来,
又说:“还要写一篇关于贪污腐败的,那是宋亡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各自有事,
当下没有深谈。

    子蔚的思绪又回到曲靖,那个古旧偏僻的小城,如今长留心上了。城边一个小
池塘,满是红泥稀浆,也算是池塘,几个晒得黑油油的孩子在塘里游,惠杬轻声说,
这水太脏了,会得沙眼的。子蔚回她一声叹息。

    “萧伯伯!”有人轻声唤他。他转脸见一个女学生站在窗外,一头齐耳的黑发,
脸庞瘦削清俊,下巴尖尖的。背后的花圃作了衬托,使她如在画图中。

    子蔚先一怔,马上说:“哦,孟离己,有什么事?”峨已经在窗外站了一阵,
这时走了进来。“我来帮忙,可不可以?”

    “快洗完了,你坐吧。”子蔚一面收拾一面问,“学习有困难么?”

    峨不答,忽然警报响了。

    子蔚问:“你来时没有看见挂球么?”

    “见了的。”

    “怎么样?躲一躲吧?”子蔚卸下行头,他算好了时间,在来警报以前做完。

    “我不想躲。”峨淡淡地说,“萧伯伯,你怕么?”停了一下,说:“我有事
想弄明白,请萧伯伯帮助。”

    子蔚望着她,似乎问,什么事?峨说:“两件事,今天先解答一件。”她的口
气很执拗。

    “好吧。”子蔚叹口气,坐下了。见她半晌仍不言语,因问:“那天植物课怎
么样?好玩吗?”

    峨递上手里的标本夹。子蔚打开,诧异道:“这是一种热带花,云南也不多见。
我们得找字典查一查它的名字。”

    “我们叫它特级剧毒花。”“它有毒?”“没发现。不过这样叫叫。”

    “这样艳丽的东西和毒物倒是相近。”子蔚沉思地说。

    “它旁边有荨麻护卫。”峨说。

    子蔚忽然想起霍桑笔下的剧毒花,和那与花朵同命运的美人,心想可以叫它做
“拉帕其尼女儿花”,因说:“有一个短篇叫做《拉帕其尼的女儿》,其中有一棵
毒树。看过没有?”“没有。”峨答。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窗前走过。有人叫:“萧先生,快点走。”人群过后,便是
寂静,等待空袭。

    子蔚只管看标本。又停了半晌,峨开口道:“萧伯伯有没有不耐烦?我是在聚
集勇气。”

    “你尽管说,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不要怕。”子蔚温和地说,自己倒有些不
安,不知峨要说些什么。前年他受弗之托付从龟回带峨到昆明,并帮助照料她转学,
他感觉峨的性情相当古怪。

    “我们到西山,我还做了一件事。”峨开始说,“我去太华寺求签。”

    “上上大吉?”子蔚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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