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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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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到西山,我还做了一件事。”峨开始说,“我去太华寺求签。”

    “上上大吉?”子蔚微笑道,“记得你原来很喜欢基督教。”

    “我需要一个神。”峨沉思地说,“我把心里的问题去问菩萨,得的签却指引
我问别人。那签是这样的:不必问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

    “要问椿萱友?”“是的。”“所以来问我?”“是的。”

    峨站起来,略提高声音:“我的问题是,我是不是我父母的女儿?”

    “你怎么会不是他们的女儿?”子蔚也站起身。

    “我有一个印象,只能说是印象——我是他们抱养的。”

    子蔚大吃一惊,望着峨不知怎么说才好。

    “我七岁时,家里有个李妈,她责备我,我打她,她说:你不用横,你和我们
一样——还不如我们呢,你是土堆上捡来的!我没有问娘,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李
妈又说过几次。她恨我。后来也有别人说我和嵋他们不太像。”

    子蔚只管看一个玻璃瓶。一会,他望住峨清秀的年轻的脸,说:“峨,你对我
这样信任,我很感谢。希望你也能信我说的话。你的父亲从国外留学回来,一年后
你出生。我那时在明仑做学生,亲眼见你的母亲穿着宽大的衣服在校园里散步。我
还没有资格参加你的满月酒,但确知道孟先生得了女儿。你可以问你的姨母,——
或者,你可以问秦太太,谢方立。她从你没有出生就认识你,我相信她的话和我的
是一样的。”

    峨一直半低着头,这时不觉叹息了一声。这回答是她所期望的。她早有信念在
心底,她是孟家人。但是阴影很可怕,阴影会吃掉真实。她感谢萧先生拭去阴影,
抬头看了他一眼,几乎要把第二个问题提出来。

    飞机隆隆的声音迫近了,似是绕着城飞。他们都不觉看着房顶,看它会不会塌
下来。飞机去了,没有炸弹。峨心里巴不得来一个炸弹,把她和萧伯伯一起炸死。

    子蔚推开门,看见天空中几个黑点愈来愈远。对峨说:“敌机也许还会回来,
你还是到后山躲一下才好。”

    峨心想,这是赶我呢,便说:“谢谢您告诉我。”一面往外走。

    子蔚皱眉,说:“停一下,峨,你到底信不信呢?”

    “我怎么不信?我信的。”

    “你本来就是孟樾和吕碧初的女儿!好好地孝敬他们。不要再想那没来由的编
造,那实在很可笑。这些年一个无知仆妇的话,影响了你的生活,真不值得——可
也由于你的性格有些古怪才受到影响。”最后一句话子蔚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了。”峨含糊地说。

    “要为你的国,你的家和你自己争荣耀!这荣耀不是名和利,而是你的能力的
表现,你整个人的完成,还有你和众生万物的相通和理解。”子蔚停住了。沉思片
刻,问:“我可以把这事告诉你的父母吗?”无边的寂静使两个人都感到压抑。峨
想了一下,摇摇头,她情愿有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峨的尖下巴轻轻抖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子蔚不等她说话,先说道:“应该告
诉他们。你首先要和父母互相理解。不了解情况,怎么能让他们懂得你?你又怎么
能懂得他们?”峨弯了弯身,像是同意,退出了。她向后山跑去,路上见有些跑警
报的人已经往回走了。她不理有些人的招呼,自己跑到一棵树下坐了,要理一理纷
乱的心。她先哭了一阵,让眼泪畅快地流下来,连身上也觉轻了许多。而且这重压
是萧先生帮助移去的。她几乎庆幸自己有这个秘密,可以说给他,可以听他说,可
以与他分享。

    树侧有小溪潺潺流过,她把手帕浸湿,拭去泪痕。在清澈的水上,她看见萧伯
伯光润的脸面在晃动,似乎在向她笑。,她心中涌起感谢。感谢她的父母,他们有
这样好的朋友。——再去问秦伯母?绝不需要!萧伯伯的话抵得上千万人的证词。
亲爱的娘,生我养我,还要为我烦恼,为我担心。峨很想抱住母亲,像嵋常常做的,
但她知道自己见了母亲,也不会伸出双臂的。

    峨最后一个回到宿舍,吴家馨和别的同学都笑,说,孟离已跑警报多认真!

    学年考试到来了,学生们无论用功不用功都感到压力。峨这次对考试特别认真,
仔细地全面复习功课,那本是考试的目的。几周来,她虽没有回家,却觉得和家里
近了,和同学们也近了,也和生物学近了,还有,和萧伯伯更近了。她在一种平静
的心情中结束了一年的学习。

    假期第一周,有一个救护班,教授救护伤员的知识,以充任临时救护应付轰炸。
峨和吴家馨都参加了。一个下午近黄昏时分,在一个本地大学的操场,人们听过讲
解后,分成一个个小组进行实习。来参加的多是各大学高年级的学生,这时仍按学
校分组。峨和吴家馨、何曼等人轮流充作伤员,让人包扎。

    峨的头绕满绷带,只露出两只眼睛。何曼说:“你的眼睛让白绷带一村,倒是
很黑。”峨答道:“平时不黑么?”何曼不好答话。吴家馨道:“不了解孟离己的
人,会以为她很尖刻,她是——”说着想不出词来,自己先笑了。峨道:“我替你
说,是古怪。”眼睛一转,见四周白花花一片,都是缠着绷带的“伤员”。有人走
来走去指点,心中暗想,学到的这点本事,千万不要派上用常除了包扎,还有编担
架、抬伤员等项目,实际上是童子军的课程。因为示范的教具不够,峨和吴家馨在
一旁等。她们坐在台阶上,望着地下的野花,各自想着心事。

    太阳落山了,暮色中走来一个人,膀臂健壮,步履有力,走到她们身旁站住,
原来是严颖书。“你们也来了。”他说普通话,像有点伤风。峨看看他,不作声。
家馨说:“你也来了。”

    “我们力气大,另有一个担架队。教具太少,没有组织好。应该多联系几个部
门,动员不够广泛。”

    颖书评论。他去年加入了三青团。入团宗旨是抗日救国,团员们一起学习三民
主义,一起读书游玩,也很有向上的精神。

    有几个颖书的同学走过来,几句话后,唱起歌来。歌词是这样的:大道之行也,
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有所终,壮有
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
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
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是《礼记·运篇》中的词句,表现了人们从古便有的理想。理想总是美好的,
只是调子唱起来有些古怪。

    何曼招手要她们过去,轮到她们实习了,颖书等也跟过来。一个男生说:“下
个月有人要到海埂露营,你们也去才好。”他说“有人”指的是三青团。何曼对峨
等摇头,俨然以女生代表的口吻说:“我们不去,我们下月有读书会。”他们现在
读的书是《大众哲学》。

    颖书等自去他们的担架队。峨等继续实习。这次包扎的是足部,一时间一片白
的头变成白的脚。天色渐暗,白色更加鲜明。有人拿了汽灯来,挂在树上,然后站
在树下讲话。他说,对付空袭,一条是疏散,一条是救护。前者预防伤亡,后者减
少死亡,他感谢大家为抗战出力,并希望大家好好练习,这很重要。

    “更重要的怎么不说!”何曼声音相当大,“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有空军,保护
自己的领空!”

    “是呀,是呀。”吴家馨等附和。这本是极浅显的道理,小娃都早就认识了的。
可是只有道理有何用!

    训练结束了,颖书等又走过来和峨等一起走回学校。路上展开一场争辩。

    颖书说,需要空军是明摆着的事,问题是国家太弱,一时强大不起来。这也不
能怪谁,这是因为清朝政府的腐败以及以后的军阀混战,没有力量建设国防。

    “并不是怪谁,”何曼平和地说,“疏散、救护当然重要,我不过想到有空军
保护更重要。”

    颖书道:“荒废的时间,耽误的事得我们补出来。”

    何曼沉思说:“目标常常是一致的,问题是办法不一样,走的路不一样。”

    大家不说话。一个男生忽道:“我们唱的歌是天下大同的理想,应该有很多不
同的路去实现。”“从不同到同。”峨说了一句。

    经过翠湖,颖书对峨说:“母亲她们在安宁很安逸,放假了,你和表妹们何不
到安宁住几天?”峨不作声。

    翠湖的堤岸对于同学们来说已是太熟悉了,水中的桥影、树影在夜光中又清晰
又模糊。

    峨回到宿舍,在大门洞里,看见两个人坐在墙边椅上,他们像寻得了失去的宝
物一样,向她迎过来。那是她的父母!她有些矜持,唤了一声“爹爹,娘”便站住
了。

    三人默默地站了一会,都觉喉头哽咽。峨低声说:“娘怎么也来了。”碧初确
实很累,微微喘气。因门洞里人来人往,只商量好峨一放假便回家,峨不再多说,
低着头走开了。

    
    第三节

    毕业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对于澹台玹来说,这真是不平常的一天。

    早上七点钟,大学举行毕业典礼。天很明亮,玹子觉得这一天天亮得特别早。
到了操场上听见别的同学也在说:“天这么早就亮了。”“大概是因为你没睡着。”
有人回道。同学们按系排列,大家有完成学业的欢喜,又有走向社会的不安,更有
对时局的担心。年轻的脸上都有些兴奋。他们要走上人生的新路程了。他们互相招
呼,大声说话,可能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且多说几句。玹子杂在同学中间,穿一件
竹布旗袍,淡蓝色短袖薄毛衣,白鞋白袜,这是她考虑了好几天才选定的。衣服简
单朴素,穿在她身上凸凹分明。还是引人多看两眼。外文系在经济系旁边。仉欣雷
离得不远。他问玹子到哪儿做事,玹子说:“没想好呢!”因问仉欣雷到哪儿。讥
欣雷说有几个事情等他挑,大概要到重庆去。这时一个同学低声说:“原来你认得
大小姐呀!”玹子听见也不在意。典礼由萧澂主持,他的话很简单,然后宣布毕业
名单,听到自己的名字,同学们都在心里暗暗答应一声:“到!”也有人答出声音
来,在肃静的操场上传得很远。读到澹台玹三个字时,她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要
出现在抗战救国的岗位上,她觉得自己真有几分了不起。

    名单宣布完了,秦校长开始讲话,说:“抗战进入第四个年头了,欧战爆发也
已一年了。形势是严峻的,我们看不出什么时候能取得胜利。你们是抗战以后的第
三届毕业生。前两届学生多在抗日救国的事业中做出了贡献。我相信你们也会是母
校的光荣。母校将永远为你们骄傲。”秦校长沉着有力的声音撞击着每个同学的心。
典礼安排在清晨,为的是避开经常的空袭时间,但是今天很特别,秦校长刚刚讲完
话,就有一阵低语的波浪从人群中涌到主席台前,“挂球了!”“挂球了!”远处
五华山上果然出现了血滴般的红球。

    秦校长扶扶眼镜,幽默地说:“看来敌机也知道诸位今天毕业,想来联系一下。”

    按照惯例,学校到空袭警报的汽笛响时才疏散。几位先生交换意见后,免去几
个讲话,宣布肃立默哀,那是为了参加战地服务牺牲的三个同学,最后由孟樾代表
全体教师讲话。大家凝神来听老师们对自己的嘱托。

    “同学们,”弗之刚开始说话,空袭警报响了。

    弗之看看秦、萧两先生,随即果断地说:“我的话今天不讲了,在诸位离校前,
我们还可以有自由参加的讲演会。现在我祝大家在工作中尽伦尽职,前途无量。”

    萧澂走上前说:“我们不得不散会了,诸位的毕业典礼是在警报声中结束的,
我想谁也不会忘记。现在我们唱校歌!”“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需自强!自强!
自强!行健不息需自强!”校歌的最后两句音调十分高亢,年轻的声音汇集成响遏
行云的雄壮歌声,压倒了凄厉的警报声。子蔚宣布典礼结束。

    大家慢慢地离开操场,向校舍后山坡走去。玹子和同学在一起,看见何曼在前
面,几个同学正听她讲一本新书。这时卫葑就在不远处,走过来向她祝贺。

    玹子说:“毕业即失业,没饭吃了。”卫葑说:“玹子小姐会失业?岂不是奇
闻?”玹子想要扮个鬼脸,脸上显出的却是嫣然一笑。卫葑不再搭话,走向何曼,
和同学们谈论着那本书,一路走了。玹子有些不快,略一迟疑,不跑警报了,转身
往住处走去。几个同学招呼她:“澹台玹你怎么往城里走?”还有两个同学跟上来,
玹子摇摇手,她要自己静一静。

    街旁的小店还没有开门,在警报声中,只听得各家大呼小叫,督促起身,一会
儿,三三两两往城外走,倒是不用再关门。玹子一路想着卫葑的神色,觉得他很不
可解,不知凌雪妍对他有多少了解,她太简单,卫葑是太复杂了。“可这些和我有
什么关系。”她用手帕轻轻扇着自己,像要扇走这些念头,“真有关系的是保罗。
保罗姓麦多可笑。”

    这一年多来,玹子和保罗的感情大有发展,已到可以论婚嫁的地步,玹子和母
亲说心腹话的时候,便把保罗作为一个候选人。那时一般家庭还不能接受一个外国
人。绛初夫妇比较开明,并不以种族为嫌,又得知保罗的父亲虽是穷牧师,祖父却
很富有,便觉得可以考虑。小巷曲曲折折,前面的路谁知道呢。

    宝珠巷内玹子的小窝又是一番景象。房间在楼上,很校一张蜡染粗布幔子从房
顶垂下,遮住两面墙。一张小床罩着同样花色的床罩。三四个玩偶挤在墙角,拥着
一个站在矮几上的洋娃娃,她金发碧眼,穿着藕荷色的短裙,举着胖胖的小手,似
乎在观察什么,十分可爱。玹子进得门来,先拉拉洋娃娃的小手,对她说:“我毕
业了,可是还没有吃早饭呢!”随即冲了一杯奶粉,坐在窗前,慢慢呷着。牛奶太
烫了,她走到廊子上,倚栏看着一株梨树。梨树枝繁叶茂,小小的果实刚显形状,
挂满枝头。不知为什么,卫葑的身影又在眼前闪过,“怎么又想起他!真是莫名其
妙。”过了一阵,解除警报响了,房东家的人议论,今天怎么这么快,大概是敌机
拐弯了。

    院门“呀”地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位和洋娃娃一样的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他走
过院子,向上吹了一声口哨。

    “保罗!”玹子向楼下招手。

    人进来了,带着光亮的笑容和一束玫瑰花。“九朵花,祝贺鹏程万里。”保罗
献上花,特别说明数字。他知道“九”是中国最大的数字,随即是面颊上的一吻,
这已是他们通行的礼节了。

    保罗说:“我就知道你没有跑警报。”玹子笑笑不答,让保罗在椅子上坐了,
说:“同学们毕业都变化很大,好些人离开昆明,不知会遇到怎样的生活。”

    “只有澹台小姐不搬家。”保罗笑说,看着坐在蜡染布床罩上的玹子,觉得她
真是光彩照人。

    玹子已找好工作,因她中英文都能流利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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