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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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光彩照人。
玹子已找好工作,因她中英文都能流利应用,曾有几个选择。一个是美国驻昆
明领事馆,他们认为玹子一定会工作得很出色,曾多次劝说,但她不愿和保罗在同
一机构,没有应允。重庆有两个部门要人,绛初夫妇很希望她去,她不愿离开昆明,
也不应允。选定的事有些迂腐,是在云南省府里的一个处做翻译工作。大家心照不
宣,暗地里都以为这不过是玹子闹着玩。其实她倒是认真的。“人人都要为抗战出
力,这是我的宗旨。”她又加一句,“好报那刺刀割衣之仇。”
玹子说:“本来每天往西走上课,以后每天往东走上班就是了。”
“对宝珠巷来说,省府在东面,对中国来说,美国在地球那一面,你不往东,
不往西,最后要到对面。”保罗说。
随他到美国去,这是保罗多次暗示过的,他总没有找到他认为足够庄重的机会
正式提出。今天,玹子毕业;地点,在这艳丽的小窝。他走出了暗示,觉得自己好
像被什么光亮指引着,站起身一步就跨到了门外,然后又转身跨回来,他站在玹子
面前郑重地用英语发问:“澹台玹,你愿意嫁我吗?”随即又用中文说了同样的话。
玹子早就预料到保罗会提出,有时甚至奇怪他为什么还不提出。这时听见他的
话很是感动。 她其实早就在等这句话了。 她沉吟了一下,郑重地望着保罗,说:
“我想一想,从地球的这一面到那一面去是件大事。人不是要倒过来了吗?”说着
两人都笑了。
“我知道你要和家里人商量。”保罗说,“其实我们也是很尊重父母的意见的。”
“你已问过父母了?”
“当然。”保罗说,“他们觉得这是上帝的安排,我在昆明找到你,一个黑头
发的中国人。”保罗拉住玹子的手说,“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就有这个想法吗?”
“大观楼跑警报的夜晚,在湖水旁边。”保罗一下子把玹子抱起,在房中转了
个圈,大声说:“真聪明,太聪明了!”玹子挣扎着下地,把手指放在唇边,意思
是不准吵闹。“坐好了,你们美国人会好好地坐着吗?”
“还会打坐呢。”说着保罗坐在椅子上垂下两手,好像很乖的样子。玹子看看
他又看看洋娃娃,不觉笑了起来。
他们商量一天的活动。玹子下午要和同学们聚会,晚上要去听孟弗之讲演。保
罗下午有工作,他们决定一起吃午饭。
保罗说:“那终身大事呢?我等着。”
“不会等很久的。”玹子轻拍保罗的手臂,“我要回家一趟,去重庆。”他们
下楼走过房东的厨房,房东太太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玹子,每次保罗来她都是这
样。玹子想大声说:“这是我的未婚夫。”但是她只是笑笑,挽住保罗的手臂走出
去了。
本来是万里晴空,天边缀着朵朵白云,像轻气球一样不知会飘向哪里。他们刚
走出巷子,忽然下起雨来。“你的衣服要淋湿了,应该开车来。”保罗常常不开车,
他情愿走路。
云朵从天上飘过,雨点很大,还夹着碎冰雹。他们在街旁店铺的廊檐下走着。
走到另一条小巷口,忽听有人说:“进来坐一下嘛,雨还要下的。”这是一家小店
的老板娘在招呼。他们两人互相望着,才想到并没有商量好要到哪里去。
这是一家新开的小店,看起来还干净,他们便走了进去,在一张小桌前坐了。
老板娘满面堆笑,问要哪样,墙上歪歪斜斜贴着纸条,写着玉溪米线、石屏豆腐之
类。他们要了一碟石屏豆腐,那是一长片豆腐在炭火上烤过再涂上辣酱。玹子看看
保罗又看看豆腐,忽然又笑起来。保罗拍拍她的头,故意说:“小姑娘,你看见食
物这样高兴,是不是饿坏了。”自己拿起一块豆腐咬了一口,辣得他跳了起来。玹
子见状,更是笑个不止。店里没有别人,一时成了他们俩的天下。老板娘倒是大度,
不以为怪,自做她的事情。这时有个年轻女子,挑了一担菜,淋得落汤鸡似的,像
是刚买菜回来,轻声向老板娘交待,说了几句话,就把菜挑到后面。走过店身时,
正看见玻子笑得弯了腰,忽然一愣,停住了脚步,马上又往后面去了。
雨渐渐停了,蓝天亮得耀眼。他们不想再坐,站起身走出店去。玹子无意中回
头,见那女子对老板娘说:“买炭去。”转身向另一方向走了。湿衣服贴在身上,
显出好看的曲线。玹子心中一动,觉得这身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无暇仔细去想,
只顾和保罗说话。他们中英文并用,说的话有些自己也不懂,但就在这呢喃中都十
分快乐。谁也没有提起吃午饭。这一大,他们出门遇到一场雨,又见到一个似曾相
识的人,没有吃午饭。
下午,外文系为毕业同学举行简单的茶话会。系主任王鼎一平时颇赏识玹子,
曾建议她留校。这时,对玹子说,去省府工作可能会失望的,不如仍在学校教书。
玹子笑说,原来希望就不高,只不过换换环境。师生亲切话别。
几个同学一起吃晚饭,大家都有些闷闷的。有人说,毕业是大事,应该告诉父
母,可现在不知道父母在哪里。又有人说:“父母不管在哪里,总会保佑你的。倒
是前面的路会不会保佑我们,很难说。”又说些个人的去向,也就散了。
晚上的演讲会还是在操场举行。按照孟先生的意思不要汽灯,皎洁的月光足够
亮了。时间还不到,操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在来来去去。各年级的学生差不多都来了。
教师也来了不少。江昉、李涟和钱明经都来了。玹子们搬了砖头挤在“讲台”前面。
孟先生坐在操场边一段树干上看着大家,那树干很大,正好做讲台。场上渐渐
静下来。他说:“我本来是想和历史系的同学叙叙家常,萧先生说可以和大家谈谈。
我没有什么金玉良言,只是大家远离父母,也许愿意听听年长人的话。诸位现在面
临着人生的新起点,又在一场全民族同力以赴、抗击侵略者的神圣战争中,处境必
然会复杂一些,生活必然会艰难一些。人生在世会遇到许多想不到的事。谁也不能
未卜先知,但是我想四年的大学生活会帮助大家走好自己的路。
“大家知道中国历史上有几次由于异族侵略,政权南迁,文化也随之南迁,称
为衣冠南渡。一次是晋元帝渡江,建都今天的南京,中原士族也纷纷南迁;一次是
北宋末年高宗渡江,建都今天的杭州,这是又一次的衣冠南渡;还有一次是明末福
王渡江,建都南京,这是第三次衣冠南渡。这三次南渡的人都没有能够返回自己的
家园。我们现在进行的战争,不只为一国一家,而是有世界意义的。我们为消灭法
西斯的反人类罪恶而战,为全人类的正义而战。我们今天不但过了黄河,过了长江,
一直到了西南边陲,生活十分艰苦,可是我们弦歌不辍,这很了不起!只要有你们
年轻人在,我们一定能打回去,来一次衣冠北归。这是我的信心,当然信心是虚的,
必须靠大家的努力才能成为现实。
“努力是多方面的,每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命运有好坏。能力可以说是各人的
才,才是天授。天授的才如果不加以努力发展,等于废弃不用。努力可以完成人的
才,但是不能使人的才增加。要使才能充分发挥作用,这就是尽才。除了本身的努
力以外,也要依靠环境才能尽才。这就需要有个合理的社会。对于每个人来说,能
够尽其才的环境是顺境,妨碍尽其才的环境是逆境。诸位出去工作,可能遇到顺境,
也可能遇到逆境。在顺境中我们要努力尽才,在逆境中也要在环境许可的条件下尽
我们的努力。任何时候,我们要做的,最主要的就是尽伦尽职。尽伦就是作为国家
民族的一分子所应该做到的;尽职就是你的职业要求你做到的。才有大小,运有好
坏,而尽伦尽职是每个人都应该努力去做的。
“近来我常想到中国的出路问题,战胜强敌,是眼前的使命。从长远来看,中
国唯一的出路是现代化,我们受列强欺凌,是因为我们生产落后,经济落后。和列
强相比,我们好比是乡下人,列强好比是城里人。我们要变乡下人为城里人,变落
后为先进,就必须实现现代化。这就需要大家尽伦尽职,贡献聪明才智,贡献学得
的知识技能。只有这样,我们现在才能保证抗战胜利,将来才能保证建国成功。”
弗之讲话,有时用问话口气,似在和同学交谈。讲了约一小时,停下来请大家
发表意见。
有人递条子,月光下勉强认出,“孟先生说的现代化令人兴奋,可是怎样做到?
我要去延安,你觉得可以吗?”又有一个条子上写着:“读书能救国吗?”孟弗之
说:“如果我们的文化不断绝,我们就不会灭亡,从这个意义上讲,读书也是救国。
抗战需要许多实际工作,如果不想再读书,认真地做救亡工作,那也是很重要的。
我觉得去延安也是可以的,建国的道路是可以探讨的。”
这时有学生站起来说:“孟先生鼓励同学去延安,是不是有些出格?”又一个
学生大声说:“那是自由之路!”又有一个站起来,宽宽的肩,正是严颖书,他说:
“我们要抗战胜利建国成功,最好的指导应该是三民主义。”当下有人反对,有人
赞成,几个人同时说话。弗之拍拍手,“大家热心讨论,这很好,是不是请哪位先
生也讲几句话?”
江昉站起,缓缓说道:“我常听见同学们唱一首《世界大同》的歌,歌词取自
《礼记》。我们的祖先就向往着一个平等、富足的社会,经过两千多年我们还是没
有达到,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有更新的、更科学的理论来引导。”大家都明白,他
讲的是马克思主义,江先生接着说:“我完全同意孟先生的意见,抗战的道路还很
长,也许必要的时候,我们都得上前线,不过在学校一天,就要好好学习,认真读
书。”场上一片沉默,气氛很严肃,大家在思索自己的道路,这时有个女同学嘤嘤
地哭了起来,弗之温和地说:“生活对同学们说实在是太沉重。可你们要记住,你
们背负的是民族的命运,把日本鬼子打出去,建设现代化的国家,要靠诸君。也可
以说你们背负的是全世界、全人类的命运,因为我们是在和恶势力作战,正义必须
取胜,反人类的大罪人必败。”弗之环视大家,最后说,“无论走怎样的道路,我
相信你们都会对得起自己的父母之邦。”
散会后,玹子和同学们一起走,心想三姨父今天的讲话似乎有些沉重,不像平
常那样风趣,我的路会是怎样的?她想着走出校门,见保罗在马路边等她,便把道
路问题抛在脑后了,他们不想随着人群,就站在黑影里。过了一会,见几个同学陪
弗之一起走过来,峨和吴家馨跟在后面,家馨在擦眼泪。两人等人散了,才去上停
在不远处的吉普车。
弗之等人踏着月光缓步走着。几个学生直送弗之到大戏台,一路讨论中国现代
化和才命问题。
第四节
放暑假了。
峨随着弗之沿芒河默默地走,问一句答一句,很少说话。但父女两人都觉得彼
此离得很近。峨吐露了她的秘密,就是消除隔阂的开始。“爹爹,我替你背着挎包。”
弗之还是那套装备:蓝花布斜挎包,红油纸桑“书很沉。”弗之温和地说,“你拿
着雨伞吧。”峨接过雨伞,扛在肩上。弗之不觉微笑,到底还是孩子。他们走完了
绿荫匝地的堤岸,走过村里唯一的街,拐进小巷,进了院门。满院立刻热闹起来。
在狗吠猪哼哼一片杂乱声中,听到嵋和小娃的脆嫩声音,“爹爹、姐姐回来了。”
嵋跑上来接过挎包,小娃接过雨伞,楼梯响处,碧初扶着板墙下来了,神气喜洋洋
的。峨走过去靠近母亲,碧初伸手搂住峨的肩,两人都有千言万语,又似乎无话可
说。
晚上弗之到大门上头去睡, 让碧初和峨睡一床。 峨抢着收拾床铺,碧初说:
“峨,你当时怎么不说,怎么不问娘呢?”峨不作声。“也怪娘粗心。”碧初叹道。
峨拿起母亲的手贴在脸上,仍不作声。以后母女间再不提这件事。
猪圈上的生活是艰难的,但孟家人仍然充满了朝气和奋发的精神,由于峨的贴
近,家里更是和谐,快乐。
嵋自从生病后,身体一直不好,勉强上了半年学,终于休学在家。小娃一人住
校很不方便,便也没有上学。他们每天读书写字,并帮助做家务。整个板壁都贴满
了他们的成绩,像是举办书法展览。腊梅林里房壁上贴的九成宫被炸剩了半边,嵋
重新临过,又贴在墙上。嵋贴这张字时,想起埋在泥土中的那一刻,不由得抖抖身
子。“像一只狗,”她想,“亡国的人都像猪狗一样。”
他们还画画。小娃的内容主要是飞机,各种各样的飞机。嵋乱涂水彩风景画,
不画飞机,但却和小娃做过同样的梦,梦见这些飞机和敌机周旋。敌机一架架一溜
黑烟加一个倒栽葱,没有一架近得昆明。小娃在梦中数着,九架,十架,十一架—
—。
过了几天,弗之和碧初向孩子们宣布了另一件喜事:他们要搬家了,搬到宝台
山上,文科研究所的一个侧院,房屋原已破烂不堪,现经修理,勉强可以住人,比
猪圈楼上已是强过百倍了。
他们搬家的前一天,来了一位陌生客人。这客人其实已在白礼文家出现过,是
瓦里大土司家管事。他带来两箱礼品,除火腿、乳扇之类,另有一对玉杯,作嫩黄
色,光可鉴人。客人呈上一封信,信中内容是弗之没有想到的。瓦里大土司联合川
边邻近小土司,邀请孟樾先生全家到他们那里住一段时期,不需要设帐讲学,只在
言谈笑语间让他们得点文气,就是大幸。弗之看信,碧初递过茶来。那人忙不迭站
起道谢。
弗之看完信叹了一声,想,大山丛林之中,真是躲藏的好地方啊,可谁能往那
里去!他请客人坐下,问了两句路上情况,说:“上复你家主人,多谢他们想到我。
能为各兄弟民族服务是很有意义的事。但是我是明仑大学教员,有自己的工作,职
责在身,绝不能任意离开。希望以后贵处子弟多些人出来上学,再回去服务桑梓。
现在许多学校内迁,正是好机会。”那人道:“大土司素来敬重读书人。我们那里
都盼着有你家这样的先生住上一阵,长了不敢想,住一年,也好调理一下,休养休
养。”
弗之暗想,一年?一年以后,还不知是什么情况,遂说:“我写一封复信带回
好了。”从网篮里找出墨盒毛笔,婉言辞谢。这时孟府邻居两只猪打起架来,吱哇
乱叫。小娃隔着楼板,大声劝说:“不要打了,我们明天就搬走了。讲点礼貌呀!”
嵋跑上楼来,手里拿着一个笸箩,要打米做饭。她伸手从米罐里拈出几条米虫,从
楼板缝扔下去,笑盈盈地说:“真不懂事,有客人呢!”那人看得明白,对碧初说:
“这样的少爷、小姐,你家好福气。”碧初微笑。信写好了,那人接过收好,忽然
跪下叩头。弗之吃了一惊,侧身说“不敢当”。那人道:“我们没有读过孟先生的
书,只知道要尊敬有学问的人,今天到府上看见你们的生活,心里甚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