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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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大戏台来,一直走到东面包厢,那是萧子蔚的居室。
峨敲门。
她进去时,子蔚正在英文打字机上打字,从半卷的纸上抬头看她,问:“是来
开会吧?会开得还好吗?”峨靠门坐了,简单说了几句,便不说话,只顾捻着书包
的带子。房中很静,子蔚站起身,他没有穿外衣,系着背带,越显得长身玉立,风
神疏朗,走到桌边旧椅上坐了,似乎问有什么事。
峨说:“记得在一次空袭警报间,你曾帮我解答了我的出身问题吧,我现在心
里很平安,我爱我的父母。”
子蔚微笑,“正应该这样,我记得你是求了签的。”“是,我求了不止一个签,
还有另外一个签。”子蔚觉得又要有难题,皱眉道:“需要我解吗?”“没有别人。”
峨说,“我并不强求,我只想问清楚。”峨的神色有一点悲壮意味。“那个签,我
没有说过,您要听吗?‘强求不可得,何必用强求,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
这是佛说的。我是强求吗?”
子蔚忽然明白了,年轻人执拗的梦是可怕的,他不能让这梦牵着她走,迅速地
说:“峨,你不必问,我已知道了,我们从来就是朋友是不是?我对你是坦白真诚
的,你要听我的话。”峨站起身,垂首而立。
“你要问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不结婚,是吗?我很感谢你的关心。我没有结婚,
并不等于我没有爱人。我有一个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女子,我们相爱已不是一年两年,
许多人都知道。这不很正常,但大家都尊重我们,你也会的,是吗?”峨觉得自己
就站在那横生在悬崖边的树干上,拼命咬着嘴唇,咬出血来,也不擦拭。“她是谁?”
峨心里已很清楚,但仍执拗地问。
“你是知道的。”一种悲伤的情绪把子蔚笼罩住了,他仿佛看到什么东西在死
去,尽量平静温和地说:“峨,这是事实,我们不必再谈了,我不会对任何人讲。
——你根本什么也没说。”峨从树干上跌下,跌进了深渊,头上一片漆黑,她再也
爬不上来了,可是她站得笔直,默默地向萧先生鞠躬告别。
子蔚还礼,“我们是平等的朋友,你要听我一句话,你这样的年纪追求的人总
是有的,怨我冒昧揣测。你现在万不可任性轻率结婚,我想你的父母也是这样希望
的。”
峨再鞠躬,转身几乎是夺门而出。
我怎么能经受得起!可我居然站着,居然行礼,居然走出来跑下楼。我在大门
口,忍不往回头,看见你在窗口,我不会再麻烦你。是的,世间的事不可强求。我
站在街旁决定了下一步,走出城门遇见第一个认识的人,如果他和我说话,就嫁给
他。我走在城外土坡上,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像是湖水,有几个人从我身边走
过,有一个似乎认识我,对我点头微笑,他没有说话走过去了,眼前的湖水越来越
高,我觉得快要走进水里了。迎面忽然有人叫:“孟离己,你在这里!”我站定了,
仔细看,他是仉欣雷。
仉欣雷说:“我从早晨就在找你,先到植物所,又到龙尾村,没想到在这儿找
到你。”
我没有话,我说不出话。
“你怎么了?你要上哪去?我陪着你。”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我手里的书包,转
身随我向前走。我们来到一片坟地,在坟堆里转来转去。“孟离已,你究竟要上哪
儿去,这里有什么好探望。”
有什么好探望!我看着每一个坟头都很可爱。它们都是值得探望的。
走过坟地,有一个小茶馆,仉欣雷要坐一坐,“我这一天都在走。”他说。我
看着他的脸很模糊,不过我认得他是仉欣雷。
“我本来是在重庆的,你不问我怎么会突然出现吗?”“要问的。”我听见自
己说。“好了,你说话了。”他开始喝水,他喝了很多水。“我从重庆来,有公事
也有私事,私事就是找你,我要找你问一件大事。今天可能不合适,我看你精神不
太好。”“问吧。”我听见自己说。随便什么事我都会同意。
“你真好。”仉欣雷高兴地说,“我们的时间不多,就说吧。这个地点很别致,
可能合你的意思,你大概已经猜到,我的请求是和你结婚。”
“可以。 ” 我说。他跳起来,他准没想到这样轻易,“真的?”“真的。”
“什么时候?”“任何时候。”他定定地看着我,“孟离己,你处理问题很奇怪,
你本来是不平常的人。”他望着我,我望着门外。
“天已经黑了,你不觉得吗?”“‘我觉得的。”但我眼前还不断出现白茫茫
的湖水,水波向我涌过来。“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我听见他问,好像是。“我
送你去大戏台休息吧!”“不!”我听见自己说,我不想再进大戏台。“我跟着你
走。”我听见自己说。他又跳起来,打翻了茶杯,不再说话,拉着我的手走出茶馆。
我们又走回了坟地,我眼前不再有湖水,虽然暮色浓重,每一座坟都看得很清
楚,我希望有一个坟堆打开,我就走进去,把他留在外面。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也
许是怕我跑开。我们没有目的地绕着坟堆走,终于走出了坟地,站在路边上。
“你真的跟我走吗?”他问。我点头,这是我的决心。他仍牵着我上了土坡,
走进城门,走过大戏台,我用手遮住脸。我们一直走到市中心,他好像不知该怎么
办,走来走去,在一家旅社前停住了。“听着,孟离己,我看我们只好在这里休息
了,我们总不能走上一夜,你反对吗?”对于想走进坟堆的人,不会怕走进旅馆。
旅馆里面很暗,他要了两个房间,上楼时,他低声说:“看那些人的神色,好像我
们是私奔。”我不觉得,我什么也不觉得。房间很小,我坐下来,马上觉得很累。
“你累了。”他说,我们明天就结婚。“我说过了,我无所谓。”“不过总得吃东
西,米线、蛋炒饭?”“我吃不下。”他摸我的头,“我看出来,你是遇到了什么
事,以后会告诉我,是不是?”他要了一盘东西,很快吃完。“你看我一切正常,
足可以支持你, 我们明天就结婚。 ”他站在床前,双手揽住我的肩,吻我的脸,
“无论你怎么怪诞,总会带来好运气。”这时,无论他有什么要求我都不会拒绝,
想毁坏自己的念头在我心里燃烧,无论通过什么方式。
他只又吻了一下我的手,仍说:“我们明天就结婚。今天我们都休息,你好好
睡一觉,什么都别想,有我呢!”他走到门口,托托眼镜,对我一笑,出门去了。
我有些感动,我毕竟没有精神失常,我想说谢谢你,但是没有说。
次日,峨醒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居然睡得很沉,她太累了。仉欣雷从
隔壁房间走过来,又吻她的手,说:“我的未婚妻,我们该做什么?是不是该到龙
尾村禀报双亲大人。”“随你。”峨说。欣雷很高兴,也有些不安,这么多年的心
事,就这样轻易地解决了。实在有些奇怪。峨素来是古怪的,也许这就是她处理终
身大事的方式,她遇了什么以后总会知道。希望她不会改主意。
他们出北门,向东去,走在红土马路上。天很蓝,树很绿,不断有军车开过。
这一条路,村民们很少走。他们走过一段窄路,来到那陡峭的悬崖。正走在悬崖边
时,开来一长队军车,轰隆轰隆没有尽头,“你走边上。”欣雷照顾着峨。就在这
一转身时,一辆军车忽然向边上偏过来,他们急忙躲闪,一脚踏空,崖边没有横生
的树干,两人滚下坡去。峨被一丛灌木拦住,手脸都扎破了,满脸血迹,但没有大
伤。她定定神猛醒道,仉欣雷呢?挣扎着站起,见欣雷直落坡底,在一块大石旁一
动不动,“仉欣雷!”她大叫,一面手足并用,爬到坡底去。“仉欣雷——”她的
叫声淹没在轰隆轰隆的马达声里。
坡底有村子,有人围拢来看,想要救他。一个人说:“大石头滚过,受了内伤。”
“没得气了。”另一个人说。峨到他身边,见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仉
欣雷!”峨扑到他身上叫,没有一点回应,他死了。
“你是他什么人?”村人问。“我是他的未婚妻。”峨眼前又出现了白茫茫的
湖水,她挣扎着说:“植物研究所。”湖水涌上来,将她和仉欣雷一起淹没,她晕
了过去。
植物研究所很快来了几个人,其中有吴家馨和周弼,家馨一看死者,突然放声
大哭。村人又问:“你是他什么人。”家馨抽噎着说:“我是——我是他的表妹。”
这时,峨已经被移到一家床上,她在屋里,欣雷在屋外。他们刚要走到一起,就永
远分开了。
吴家馨留下照料,两个同事用马车送峨回家。弗之进城上课去了,碧初见峨满
脸血迹,昏昏沉沉,倒是十分镇定,一面为她擦拭,一面轻声呼唤:“峨,我的好
女儿。”峨睁开眼,唤了一声“娘”,虽然低微,却很清楚。碧初这才将她安置好,
送走同事。峨不食不语,躺了两天。大家都知道她和一个同学在一起遭遇车祸,那
同学不幸身亡,俱都惋惜。两天后,峨起来了,碧初端来一碗蛋花汤,“你清醒了,
先不用想,不用说,喝碗汤吧!”碧初瘦了一圈,眼白发红,眼圈发黑。峨勉强将
汤喝下,慢慢地说,要去参加欣雷的葬礼。碧初说:“你需要休息。”“我怎能不
去,我一定要去。”峨坚持着手扶墙壁往外走。碧初才说已经葬了,资源委员会办
事处出来管的。峨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半晌,自语道:“已经散了。”又半晌
说:“娘,我应该登一个启事,这是我应该做的。”“什么启事?”“我和仉欣雷
的订婚启事。”碧初惊诧:“你订婚了?”随即叹道:“可怜的孩子。”“他很普
通,可他是好人。我们那天本来是要一起来,告诉你和爹爹。”“既然他已不在人
世,还有必要吗?”“很有必要,我答应了的。这对他会是安慰。”峨说着,断断
续续,忽然伏在碧初膝上失声大恸,碧初也泪流满面,一手理着女儿的头发,一手
拍着她的背,轻声说:“哭吧,哭吧!有什么事告诉娘。”峨哭了一阵,只说仍觉
眩晕,抽噎着躺下了。
弗之在城里已听说这事,回来后知道原委,与碧初都觉得峨的订婚很突然。她
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仉欣雷的死更是突然,世事这样难测。他虽已在另一个世界,
信用是要守的。
于是过了几天,昆明几家大报上出现了“仉欣雷、孟离己订婚启事’。仉欣雷
的名字加了黑框,众人看了无不叹息。
碧初几次对峨说:“你不愿说的事可以不必说,娘尊重你。可若是能告诉我一
些,让娘放心,好不好?”峨听说,只是哭,后来便不搭理,如同没有听见。
一天夜里,碧初翻来覆去不能人睡,她推推弗之,“醒着呢。”弗之说。碧初
道:“峨的事,我觉得和萧先生有点关系,至少他会知道峨怎么想的。”见弗之不
答,又推推他的手臂,“峨对仉欣雷平素没有好感,而对萧先生却有太多的好感。”
只听“咚”的一声,是拾得从纸窗进来,跳到地下,两人心里发沉,都不言语。一
会,弗之道:“子蔚为人光明磊落,这必是一件尴尬的事,我们不能问,也不必问。
幸而峨没有做出让人更痛心的事。只是仉欣雷太不幸了。”“他如果活着,我们要
当儿子待他。”碧初用被角拭去眼泪。
在峨他们那天绕来绕去的坟地里,添了一座新坟。一具薄棺,装殓了俗人、好
人仉欣雷。给他远方的父母留下了永远的思念。孟家人曾全体来到坟前,他们从龙
尾村采来一些无名野花,撒满坟头。弗之、碧初默默地站着,祝祷逝者安息。嵋与
合绕着这座新坟走了一转,他们很希望仉欣雷活转来。他们长大了,要请他吃西餐。
峨没有与家人一起来。
过了些时,植物所又一次酝酿建立大理研究站,峨立刻报名。
四二年冬天,峨动身往大理,临行前,到欣雷坟上告别。她在坟边静坐了许久,
眼前又出现了那一片白茫茫的湖水,水波涌上来,又退去了。走进坟墓的不是她,
而是他。他在坟里,她在坟外,阴阳两隔。而在峨心底,另有一座坟,埋葬着另一
个人。
峨走的那天,碧初本也要来送。车从城里近日楼出发,从龙尾村进城实在太累。
峨抱住母亲的肩,在耳边说:“女儿不孝,娘不要再加我的罪过。”就这样离开了
家。她先和植物所的同事们在女生宿舍住了一晚,不肯到大戏台。第二天,从早便
下着小雨,天阴沉沉的,地湿漉漉的。弗之携嵋与合赶到近日楼发车处相送。玹、
玮和颖书都到了。这几天雪妍身体不好不能来,卫葑特到宝珠巷托玹子带一信致意。
玹子穿紫红薄呢夹袍,套灰绒衫,颜色鲜亮,活泼地招呼说话,她送峨一支自来水
笔,说好带。晨光中见弗之的背有些驼,面带愁容,显出很深的皱纹,不觉心中一
颤,想三姨父见老了。有人低声说:“庄无因来了。”果见远处一骑黑马,跑到车
队边站住,无因跳下马来,见过弗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标本夹,递给峨。
峨接了,见标本夹上贴了一张纸条,写着:“送给未来的植物学家孟离己”,底下
一行是签名:庄无因。颖书看了称赞。他送了峨一个手电筒,已经装进行李了。
快开车了,研究站负责的吴先生走过来对弗之说:“孟先生放心,我们会照顾
孟离己的。”峨一直挨在弗之身边,这时拉着嵋的手,说:“妹,我在家没管什么
事,从今后,家里就更要靠你了。”嵋觉得从来没有和姐姐这样亲近,用姐姐的手
拭去自己脸颊上的泪水。峨又把手搭在合子肩上,没有说话,两人互望着,合子抱
着她的手臂,哭了。
峨没有哭,低着头,对弗之说:“爹爹,我走了。”
车开了,车尾突突地冒着黑烟,歪歪扭扭地开远了。
大家目送车队远去,又站了一会,各自分头去上课。无因走到嵋身边似乎要说
什么,却没有说。
年底,吴家馨和周弼结婚。他们请了萧先生作证婚人。萧先生讲话,祝贺他们,
夸赞他们是很好的一对,最后忽然说:“有人告诉我,在庙里求到一个签。签上说,
凡事要顺应自然,不可强求。这就是说不要勉强做不可能的事。可是有时候什么事
也没做,也给别人带来了痛苦,想想真是难过。”家馨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眼圈红
了,随即强笑着转过头去和别人说话。众人听了都有些莫名其妙。
这次婚礼,仉欣雷和孟离己没有能参加。
第四节
仉欣雷死,峨的订婚和离开昆明,除孟家人外,在玹子心里引起的波澜最大。
她模糊觉得,峨喜欢什么人,但绝不是仉欣雷。她见庄无因来送行,曾想峨喜欢的
是不是无因,又笑自己瞎猜。由于峨的性情,生活里就会遇见一些磕绊的事。她自
己则该永远是一帆风顺的。峨是秋天,她是春天,峨总是带着薄暮的色彩,她则常
保持朝霞的绚丽。“命运是性格使然”,谁说的记不得了。用在峨身上,再正确不
过了,可是用在自己身上是怎样呢,她有些怀疑。
玹子工作以后,事情不多,常有闲空。省府办事人员一般都起得晚。玹子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