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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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想参加劳作,不想正听见姚秋尔低声说:“两个人喜欢一个人,感情都很热
烈,像《双城记》那样,这种情况是有的。咱们以前说过。”说着一笑,“咱们卫
太太和卫先生的老朋友李宇明的那一段。”随即放低声音,说个没完。刘婉芳虽已
知道这谣言,仍是听得津津有味。雪妍听见卫太太和李宇明这几个字,遂悄然听了
一段,顿觉五脏翻腾,血往上涌,立刻走到院中,问姚秋尔:“尤太太,你说什么!”
姚秋尔用抹布擦擦手,转过身赔笑道:“我没有说什么,我们聊天呢!”雪妍道:
“我听见你们议论我。”刘婉芳走过来挽住雪妍道:“卫太太别多心,我们真没说
什么。”雪妍知道她们不会承认,总不好自己再作张扬,她也不会和人吵架,只觉
头晕恶心,连忙走出尤家大门。
房间里有人建议,请雪妍再念一段《五月之夜》,却见姚秋尔进来说,“她先
走了。该我了吧!我念《简·爱》。”尤甲仁道:“何必念,背就是了。”秋尔道:
“我的脑子可装不了那么多。谁都像你!”拿着《简·爱》念了一段,她的发音有
点地方色彩,这是无人请她教会话的原因。一时刘婉芳用托盘端了饵丝过来,倒是
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雪妍从刻薄巷出来,绕进蹉跎巷,又气又伤心,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杂草,又胀
又痛。这些人太卑鄙了,居然把李宇明说成儇薄子弟,好像和她有什么私情似的。
看来学识丰富的人不一定心地高贵。人还是太笨,竟没有一条法律能有效地惩治造
谣诽谤者,一任谣言的毒汁伤害别人。雪妍一阵头晕,手扶墙壁站了一会,胎儿在
她身体里,拳打脚踢,好像在说我在这儿呢!她有些安慰,喃喃地说:“有你,还
有你。”
惠枌正从巷口过,见雪妍靠在墙上,连忙过来扶住,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雪妍强忍眼泪,告诉了刚才的事。惠枌恨道:“这是亲自动手了。”雪妍望住惠份,
说:“你知道这谣言?”惠枌道:“没有人相信的,你放心好了。先到我家去坐坐。”
她们到惠枌家坐了。惠枌招呼雪妍洗脸整妆,迟疑了一下,说:“我说一句也
许是不该说的话,这事不必对卫葑说。”雪妍还没有想该不该说,可是实在是没法
说,当时只默然不语。惠枌又安慰道:“你和卫葑太美满了,所以有人要来加点胡
椒面。”雪妍一面洗脸一面流泪,说:“这不是胡椒面,是毒药!”惠枌故意说:
“你太不关心我了,想想我是什么处境。你的日子是天堂,什么诽谤谣言也动不了
你半分。”雪妍忙问:“你们的画展怎么样了?”惠枌迟疑道:“给老同学帮点忙,
我也就是找点事做罢了。这一来事情又太多了,今晚上还有人请吃饭,商量什么事
都得吃饭。”一时雪妍好些了,两人出门,惠枌直送雪妍到家,才转身自去。
雪妍进家时,卫葑正在与何曼谈话,何曼笑说:“凌老师回来了,我们的话也
谈完了。”何曼选了雪妍的法文课,很赞赏雪妍的教学,学生们为她总结了六个字:
又灵活又认真。当下说了几句法文课的事,何曼辞去。卫葑翻弄桌上纸张,半晌不
说话。雪妍搁下自己的委屈,系上围裙,要去做饭。走过卫葑身边,轻轻拍拍卫葑
的手臂,卫葑拉过雪妍的手放在脸上,说:“雪雪,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们都不
要伤心。近来有人从延安来,说李宇明跳崖自杀了。”雪妍睁大两眼,泪光莹然,
连说:“怎么会呢。”卫葑说:“宇明是很坚强的,绝不是那种自杀的人。不知详
细情况是怎么样的。”他们心里同时在想,吕老太爷不是最坚强的人吗?他不是也
自杀了吗,那是在最不得已的情况下对敌人的反击。可是李宇明是在延安,革命圣
地延安,那青年寄托理想的地方啊!
“葑,我真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他们所说的不明白的内容并不尽同。卫葑不明白革命队伍内
部何以这样残酷。雪妍不明白世上怎么总是有人在伤害别人,也总是有人受到伤害,
她几乎想说出那谣言,但那是对他们三个人的伤害,何必让葑分心。李宇明已死还
遭受这样的诽谤,想着又流下泪来。卫葑也无法把心中所想全部清楚地说出,伸手
拉雪妍坐在身边,雪妍索性低声哭了一阵。他们互相依偎着,就是安慰了。
过了一会儿,雪妍到厨房去,饭总是要吃的。卫葑取过桌上的材料,那是何曼
拿来的整风运动的学习文件,是她刻写钢板油印出来的。她和卫葑商量要在组织里
学习,卫葑拿着文件,眼前却闪着李宇明的身影,无人知道李宇明在跳下山崖的最
后一刹那是怎样想的。可惜没有鬼魂,梦也不能托一个。
两天以后,卫葑才知道老沈来到了昆明,何曼安排他们在植物所后山见面。山
上一片松林,阵阵松涛吹过头顶。卫葑和老沈握手的时候,心里都很难过,老沈讲
了延安整风情况,说大大清理了阶级队伍,抢救了失足青年,尤其是文艺座谈会上
的讲话,给整个的新文化指明了方向,一定要好好学习,抗日战争还很艰苦,延安
比这里苦多了。可是大家还是很快乐,因为我们有信心。卫葑讲了教员的一些情况,
因为政府腐败日益严重,人心不满,原来拥护政府,积极抗日的人现在对政府也有
离心倾向。有理想的年轻人向往延安的越来越多。老沈说这是很自然的事,他走过
国统区,见有些地方因兵源不够,强拉壮丁,就像囚犯一样,捆绑着送上前线,卫
葑说这边倒没有见。老沈说各种腐败情况也会蔓延的。最后才说到李宇明去世的消
息,在整风运动中他受了审查,没有能从大局着想,也有人说是他失脚落下崖去的,
这也很可能。组织上考虑,暑假期间,卫葑可以到延安学习一段,卫葑听了有些兴
奋,随即又有些疑惑,不过反正不是现在就走,还可以考虑。
以后就没有再见到老沈,组织内成员学习文艺座谈会讲话,大家觉得那真是字
字新鲜、道理深刻。立场问题当然是要最先解决的。那些腐败官僚和被苛捐杂税压
得透不过气来的老百姓,看问题会一样吗?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这个问题上,有些
人提出如果只为工农兵服务,那别的人群呢?是不是会有一种为大家喜爱的文艺呢?
虽然有些问题搞不清楚,但它们都是经过思考而出现的,大家都觉得自己在亲近着
一种崭新的能造福人类的理论,要通过思考去理解它。
惠枌帮助举办展览的画家赵君徽颇有名气,曾在巴黎留学又居住了几年,近两
年回国后,在国立艺专任教,一直住在重庆郊外。这次入滇来赏云南山水。惠枌婚
前便与他相识,当时都认为他必成大家。这次见他的画确实颇多上品,以国画为主,
大量运用西洋画法,也有部分油画。经过各方协助,借了一个中学的礼堂,有画友
们帮忙布置,画展终于开幕。这天,惠枌是总招待,兼管签名。赵君徽穿着藏青薄
呢西装,系小方格领带,神态潇洒,站在门前,迎接来宾。来宾有昆明各界名流,
秦校长夫妇也来了,还有省府几位官员。赵君徽陪着一起观看,他们在一幅长卷前
站了片刻。这幅长卷上画了八位高僧,个个神采非凡。报纸已有介绍,说是画家的
理想寄托。赵君徽自己笑说,酝酿这幅画便有十年之久。当下有些记者围着照相。
这时签名桌前来了几个人,穿着讲究,举止斯文。惠枌旁边的人大声说“朱先
生来了”,殷勤招呼,惠枌不解。这时钱明经也来了,签了名,对惠枌一笑,低声
说:“要义卖,就找这一位。”眼睛向朱延清一转,惠枌不理,又去招呼别人。明
经走过去和朱延清搭话,像是很熟的样子,这时赵君徽得到消息,自己走过来请朱
延清到秦校长身边,一起参观。
签名桌前来人不断,惠枌不时走开去,招呼来宾,又回来看见签名簿上有刘婉
芳的名字,接着看见刘婉芳正和钱明经在说话,她说:“钱先生能耐大了,我早听
人说了,今天你要买几张画啊?”明经道:“我买不起!”“那谁信呢!”婉芳道,
一面说着话,随着钱明经看画,明经不怎么搭理。一时孟先生和萧先生也来了,赵
君徽和惠枌都过来招呼。朱延清和明经走在一起,说:“老实说,我没有一点艺术
细胞,不过倒是喜欢看看。”旁边就有人说钱先生的太太是画家啊,钱先生自然懂。
明经笑道:“若是老实说,今天不是看你的鉴赏力,而是看你的钱包。”大家都笑。
刘婉芳在旁听见,便凑过来对朱延清笑着,眨眨眼睛,也是明眸皓齿。钱明经便说:
“邵太太不是问义卖的事吗,今天就要看朱先生了。”大家继续看画。
有一幅没骨花卉,画的是几朵牡丹,其中有一朵含苞待放,花苞顶上一抹轻红,
越往下越淡,惹人遐想。惠枌布置时,便注意了,把它摆在明显位置。朱延清走过
时,原不注意,明经指点道:“看这一幅。”仔细看时见旁边题着一行小字,“十
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延清心想,画上没有秋千啊!却不便问。刘婉芳又凑过
来,天真地笑问:“怎么没有秋千?”朱延清不觉也对她一笑,婉芳大喜,便又指
着一幅墨荷说:“荷花哪有黑的呢?可是倒真好看。”朱延清随口说:“邵太太也
喜欢画?”婉芳摇头。朱延清表示要买这两幅画,墨荷标价八千元,牡丹却无价。
惠枌走过来说:“那幅牡丹是非卖品,没来得及贴条子。”明经在旁说:“再画一
幅才好。”朱延清很客气地说:“若是赵先生能再画一幅,当然不按现在的标价了。”
过了一阵,赵君徽送走秦、孟、萧几位先生,才走过来说:“再画一幅可不是这个
样子,也许不如,也许更好。”刘婉芳抢着说:“只有更好的。”朱延清道:“我
知道,画画要有灵感,写诗呀,作曲呀,都是一样,叫做烟士皮里纯,对不对?”
钱明经道:“我想经商也需要灵感,有时想求神问卜算个卦,就是要索取灵感。”
一面说着,又走过那八位高僧,下面写着“非卖品”。当下,朱延清另买了两幅人
物画,要到展览结束才能龋朱延清走时,要用车送明经夫妇,惠枌还走不开,朱延
清见婉芳在旁,便问:“邵太太住在哪里,送你回去?”刘婉芳笑出声来,跟着到
胡同口上车。
这里惠枌等收拾展品, 一面谈论展览的情况。 卖出的画不少,君徽苦笑道:
“每次卖画,我都像断腿折臂一样难过。”惠枌想了一会儿,问:“还画一幅牡丹
吗?”君徽看着她,说:“那神态是画不出来了。——不过可以应付一下。”他要
请大家吃晚饭,惠枌做好自己的事,和钱明经一起先走了。
第二节
学校每月初有月会,多由秦校长和几方面负责人讲一讲情况,也不时有来宾讲
话。三月初的月会,秦校长陪着一位穿长袍马褂的矮胖子来到会场,介绍了这位王
某人,在同学间引起轻微的骚动,那是一个国民党宣传部门的重要人物。他安详地
注视着这骚动,稍有得色,大概是觉得自己名声很大吧,咳了两声之后用纯粹的四
川话讲演,表情生动,语言有力。其中最精彩的一段如下:“我来自陪都,来自蒋
委员长座下,到这里看到大家努力学习很高兴。每个人头上有一个脑壳(他指指自
己的头),大家用脑壳学习,用脑壳考虑问题。可是莫要忘了每个人的脑壳分量不
一样,有的轻些,有的重些。万幸的是我们有一个最丰富、最重要的脑壳,那就是
委员长的脑壳。抗战大业、建国宏图都要靠这个脑壳,领袖的脑壳与众不同,他也
是大家的脑壳,——”“可是要把别的脑壳统统砍掉?”一个学生用四川话大声问。
还有同学笑出声来,又有同学高声说:“我们关心的不是脑壳,关心的是肚子。”
王某人瞪了秦校长一眼,秦校长举起两手往下按了按,说:“请安静,请安静。”
“说起生活问题,抗战期间苦嘛是苦一些喽!大家都一样嘛!只有认识到要拥
护领袖的脑壳,事情才好办。我在重庆多次讲到,领袖脑壳与众不同的论点,受到
支持,受到拥护,哪个敢说人头都是一样的,你称称看!”讲演好不容易结束了,
领袖脑壳论成为年轻人嘲讽的对象。第二天,大门口出现了好几种墙报,有一幅漫
画,画着一个矮胖子,长着一个大头,里面写满了“领袖脑壳论”字样,旁边一个
小头,头上许多洞,洞里显出各种蛇蝎猛兽,下面写着:这就是领袖脑壳!
王某人对同学们的表现深感不满,他等着解释,可是秦校长并不提起。午餐时,
他悻悻地说:“贵校学生在公共场合好像不太守秩序。”秦巽衡道:“确实是这样,
我们不反对年轻人发表意见,这表示他们有兴趣,要是没有反响就不好了。”王某
人道:“随时随地要记住,领袖脑壳是最优秀的,有这样的领袖脑壳是中华民族的
大幸。”秦巽衡默然不语。
王某人回到委座身边,他并不能直接见到委座,写了书面意见上呈,表扬了自
己拥护领袖思想之功,批评了明仑等大学放纵学生之过。这样,又引出几桩事来。
许多学生靠贷金过活,贷金已经增加过,但是赶不上飞涨的物价,现在学生的
贷金已不够起码的饭费,昆明的大学联合向政府又一次申请增加贷金数目。先是由
秘书部门起草一个文件,在办公会议上讨论时,大家觉得说服力不够,公推弗之加
几句话,弗之当下加了几句反映学生生活的话。呈文到了重庆,教育部说经费困难,
拨不出款,在商量的过程中,有人称道呈文颇有文采,像是孟弗之的手笔。乃又有
人说,无怪乎明仑的学生那样张狂,是有些教授支持的。讨论了几个回合,贷金数
目没有增加。
过了些时,那飞机运狗的人物,拨款十万元,给明仑等大学学生改善生活,以
他个人名义发放此款。同学们听了哗然,一个政府官员这些钱从何处来,有这些钱
还有用这些钱收买人心的活动,只能说明政府的腐败。“我们不要这样的钱。”这
是大多数同学的看法,也有少数人认为,这是政府的好意,拒绝只能表示不合作,
没有任何好处,这是一些三青团员的主张,但他们在同学们中间影响日小,不起作
用。
教师大都认为不能接受这笔巨款。在教授会议上,庄卣辰、梁明时等都发表意
见,学生生活急需改善,是明摆着的,因为营养不良,约有一半以上同学严重贫血,
我们自己的生活就不必说了,增加贷金还未解决,为什么这时一个人就这么慷慨。
有人建议将此款送给难民,也有人建议用来慰劳滇西抗日将士。校方最后决定委婉
陈词,说学校不接受个人馈赠。明仑大学的这种做法,一时传为奇谈。
孟弗之本来是受注意的人物,现在王某对他更为关注,特地把他的几篇宋史文
章找来看了,认为这简直是攻击中央政府,组织了几篇文章反驳,大都是居心叵测、
意欲何为这类的词句。大家对孟先生都很关心。这天,孟弗之和李涟一起走回龙尾
村,路上说起这事。弗之道:“本来让你也署上名字,是不愿埋没你的劳动,现在
惹出事来, 好在没有提到你, 这观点是我提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