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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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马,牵上山来。碧初正招呼弗之服药,听见擂院门的声音,心下一惊,药汁泼洒
了些,忙用手巾擦着,听青环说了情况,便交代嵋、合照顾爹爹,要往落盐坡去。
嵋很不放心,说:“娘我去行吗?”碧初道:“傻孩子,你不懂的,好好照顾家。”
她本不会骑马,青环说:“我会照顾的,我是赶马帮的。”果然虽夜色渐沉,一路
安稳,赶到落盐坡,见雪妍勉强坐着,额上汗珠一滴滴往下落。碧初忙命烧开水,
极力想着自己生产时的情况,垫好被褥纸张,让雪妍靠着自己,帮她用力。雪妍几
次觉得死亡就在身边,就差一步,用力拉着碧初的手不放。碧初教她调整呼吸,有
节奏地用力,一直折腾到晨光熹微,雪妍忽然觉得身上一松,好像五脏都给掏空了,
紧接着一声婴儿啼哭,把晨光惊得一跳,一个小人儿来到世上。雪妍软软地松开手,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包括守在门外的柳。米太太用意第绪语高声念了一句祝词。碧
初剪了脐带,把婴儿抱给雪妍看,雪研昏昏沉沉,再无一点力气,望着婴儿喃喃地
说:“你就是我的儿子?”碧初忙加了一句,是男孩。
当下招呼雪妍躺好,洗过婴儿,包了一个蜡烛包,放在床上。碧初见母子安稳,
自己头昏眼花,跌坐椅上,休息了一阵,才渐渐好了。
天还没有大亮,卫葑回来了。他又惊又喜,向碧初鞠了三个躬,对米太太和青
环也鞠躬致谢。伏在雪妍耳边说些什么。雪妍眼中含泪,唇上带笑,抓住卫葑的手
沉沉睡去。
从此,这个小家庭有了三个人,尽管他那么小,他是希望,是将来,是最强大
的。照碧初的意思仍让青环在这里伺候,卫葑说五婶太辛苦,过了半个月,让青环
回去了。另找了一个小姑娘帮忙,但她不愿洗脏东西。乃由卫葑承担了伺候月子的
主要劳动,他做得精细体贴,有条不紊。雪妍抱着婴儿,坐在自制的沙发上,发号
施令,这是她从不肯的,现在她需要这样。因为她已经用了全部力气给予了生命,
因为她是母亲。
满月时,嵋、合代表父母来看望。他们很惊异人一开始时这样校婴儿还没有名
字,雪妍说这名字是要请五叔五婶起的。嵋自告奋勇说:“我代他们起,我送他一
个名字,就叫阿难。”卫葑道:“阿难是佛祖的伺者。也是大弟子,还有一个同伴
叫迦叶。”雪妍说:“这名字不错,总不能叫释迦牟尼吧。不过他姓卫,卫难不太
好。”合正仔细研究小娃娃,说:“可以加个不字。”大家念了念,嵋说:“可以
把不换成无。卫无难,怎么样?”卫葑望着抱着婴儿的雪妍,说:“难总是有的。”
忽然提高了声音,“叫凌难怎样,凌驾于困难之上,正好是妈妈的姓。”大家拍手,
卫凌难也趁机大哭起来,声震屋瓦。
“卫凌难,你要保护我们没有灾难啊!”雪妍轻拍婴儿。“会的,会的。”卫
葑虔诚地应和着。
下午时分,郑惠枌和李太太带着之薇、之荃来了。之薇整齐地梳着两条小辫,
之荃脸上也很干净,他们还带了一篮面点,有花卷、酣糕等,李太太进门先夸婴儿,
随后又夸面点,拿了一块酣糕,在婴儿眼前晃,说:“小贩是好久不做了,这次是
专为你做的。”卫葑招呼客人,端茶倒水,不时伏在雪妍耳边说几句话。两人又不
约而同地望一望那蜡烛包,好像怕他会突然不见。惠枌心下好生羡慕。想着有贴心
的丈夫和自己的孩子,大概是女人最大的福份了。李太太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发议
论道:“女人就是命苦,生孩子受多少罪,可还要自找这个苦,以苦为甜这才叫真
命苦。”卫葑笑道:“这就是伟大的母性。若没有这种以苦为甜,人怎么能延续?”
士珍道:“伟大的母性,这是男人的论调,哄哄我们。”惠枌道:“李太太说风凉
话了,你什么都有了,可以这么说。”大家笑一阵,说到搬进城的事,各家都已找
了房子,估计到秋天,这里就没有学校的人了。可是城里也不安稳。从滇西、广西、
贵州,日本人都可能打进来。惠枌伏在蜡烛包上,看那张沉睡中的可爱的小脸,轻
声说:“打来也不怕,我们有卫凌难呢!”
金士珍格外兴高采烈,说她看见满室彩霞,这样幸福的小家庭如今世上还有多
少呢!新生儿,前途无量!父母必定会享他的福。卫葑听着,谢谢她的吉言。
又过了些时,雪妍身体渐好,都觉得她比产前更有精神,他们已定好下个星期
搬家,再稍后几天,米家也要搬走。
卫凌难虽是早产儿,却很健康,一天一个样,在蜡烛包里很不安分,会一点点
往上蹿,上半身蹿出了襁褓,两手在空中挥舞,使雪妍佩服不已,“真能干,宝宝
真能干。”这是她自编的儿歌。他的哭声嘹亮,米太太说像是英雄齐格弗里德的号
角。每次喂奶,雪妍都觉得很神圣。乳汁的热流把她和婴儿缠绕在一起,连卫葑都
在这以外。卫葑开玩笑道:“我真有点嫉妒他。”雪妍正照习惯对着墙喂奶,回头
一笑,乌黑的短发衬着雪白的脸庞,半开的嘴唇红得鲜艳,幸福的光彩洋溢开来,
似乎有一个大光环笼罩着他们母子。卫葑觉得自己的心在膨胀,忍不住上前抱住妻
儿,吻她的头发。
落盐坡小瀑布的水,有着冲刷的力量,卫葑在打着旋涡的水里漂洗东西,总是
很高兴,还联想到流体力学的问题,他回来告诉。雪妍叹道:“真不该让你去洗东
西。”卫葑说:“我高兴。”一面熟练地把各种破衣烂衫挂得满院。搬了椅子让雪
妍坐在房门前,“现在周游世界。”他指着一块布说,“这是美洲。”又指着一块
布说,“这是欧洲。”一块布上有一大块黄印,“这是澳大利亚的独石。”一会又
说:“我带你去太阳系逛一逛。”就随便指着,这是火星、这是木星地乱说,引得
雪妍笑个不停。卫葑屋里屋外忙着,还不时摸一摸雪妍的手,抚一下她的头发,看
她坐得是否舒适。
“哇——”齐格弗里德的号角响了,米家夫妇应声而出。宝宝睡觉时他们都不
敢大声说话,这时,米太太跑去抱起婴儿,在屋里转了几圈,才递给雪妍。婴儿一
到母亲怀中马上不哭了,雪妍笑着抱他进房。米太太跟进来,在雪妍耳边说:“亲
爱的雪妍,我来宣布我又怀孕了。”雪妍高兴地抓住她的手,骄傲地说:“我们是
永远存在的。”现任的母亲和未来的母亲目光相遇,都十分感动。
院门口一阵笑语,“庄先生。”卫葑从破衣烂衫下钻过去迎接,果见庄卣辰夫
妇走了进来。“雪妍,我们带来好东西了。”玳拉边走边说,雪妍忙到布幔后整理
衣服.婴儿已经吃饱,便由宝斐抱出相见。卣辰、玳拉放好大包、小包的食品,有
奶粉、可可等。卫葑介绍了婴儿的名字,雪妍出来了,和玳拉拥抱,玳拉说人们看
到这样年轻美丽的母亲,和这样漂亮的婴儿,心中自然会生出爱的力量,和平的力
量,可以战胜一切困难。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封信放在雪妍手中说:“这是我们带
来的真正的好东西。”雪妍已经感到这信的分量。这信封上写着卫葑、凌雪妍收,
又写着孟樾、庄卣辰烦转,生怕收不到。庄先生说:“让雪妍看信,我们院子里坐。
我们专门送信,借了车来的,车停在坡下。那小瀑布很美。”卫葑笑道:“洗东西
很方便。”米先生煮了茶来,大家谈话。雪妍颤颤地打开信,一眼便看出这信是爸
爸写的。“亲爱的雪雪和葑,我已辞去了那职位了,他们已经把我的名字用烂了,
把我榨干了,有些新秀想要这个头衔,(你能想象吗?)有人接替,终于放了我。”
雪妍很久没能看到父亲的笔迹,这字迹的飘逸和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气有些像。
这是好消息,可是过去不能更改了。母亲说北平城内生活很苦,缺粮少菜,但他们
还好。雪妍为父母得到的待遇,感到一阵羞愧,把信读了好几遍,渐渐平静下来,
走出房门递信给卫葑。卫葑读了一遍,向大家说了,都说是好消息。雪妍抱着婴儿,
把信放在襁褓上。玳拉笑道:“三代人团聚。”几个人心中都有问号,这真正的团
聚究竟在哪一天。
庄家也在筹划搬进城,因小黑马无法安置,一直迁延,看中一处房子,离蹉跎
巷不远,还未谈妥。因车不能多等,卫葑送他们下坡,到瀑布边,汽车夫正舀水冲
车,说这水真好,就是石头太滑。雪妍抱着婴儿,站在院门外送他们离去。
快开学了,卫葑系里有些事,进城去住两天。雪妍觉得身体已够强壮,不想什
么事都等着卫葑。这天下午,她用棉被把熟睡的婴儿围好,心里说这是堡垒,妈妈
为你做的堡垒。提着装脏布片的竹篮刚出房门,卧在院中的柳,立刻迎过来,把篮
子衔在嘴中,四只脚不断地倒动,似乎在高兴地说:“你好了,你又要去洗衣服了”,
随着走出了家。雪妍站在院门前,听见小瀑布的水声,如低吟、如细语。她循着蜿
蜒的石阶下坡,身体有些摇晃,连忙扶着路边的树,站了一会,柳抬头关心地望着
她, “没事! ”雪妍说,拍拍柳,两个慢慢走到那池水前,瀑布声越来越强壮,
“齐格弗里德的号角。”雪妍轻快地想。池边有人在洗衣服,都热心地问小娃娃可
好,说雪妍养得不错。一个妇人站起来时,按一按脚下的石头,雪妍心想这里真应
该装一个栏杆,给大家方便。一时间,洗衣人都散去了,只剩下雪妍和柳。她把布
片在水中刷洗,又想起远方的父母,你们可知道雪雪在做什么,你们什么时候才能
见到阿难。很快洗好了,她要赶回去看阿难是不是要冲出堡垒。水涡旋转着,她有
些头晕,站起身时也去按脚下的石头,可是身子一歪,很轻地,没有一点声音地滑
进水里,雪妍似乎听见卫葑那一句“雪雪你来”,又听见爸爸的那一句“雪雪你恨
我么”。她不要离开,她不要恨,她要紧紧地抱住亲人,可是她周围只有抓不住的
水。旋涡推着她旋转,瀑布的水声淹没了她的呼救,她向下沉,向下沉,似乎回到
了北平家中自己的小天地,那两扇玻璃门沉重地关上了。柳在池边来回急走,大声
狂吠起来。近处没有人,它毅然跳进水中,赶上衔住雪妍的衣服,撕下一块衣襟,
却拉不起雪妍,它自己也向下沉去。
雪妍不见了,柳也不见了。瀑布的水花,不断落下,如盐如雪。有人听见吠声,
赶过来看,只有装满干净布片的竹篮静静地在青石上。
卫葑办完了公事,到新居去查看。玳拉的朋友回国,留下一张沙发床,卫葑要
了,摆在室中。他想起北平,那精心布置的新房没有用上,现在有一张旧床就很好
了,床很软,雪妍一定会高兴。时近中午,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不安,在巷口匆
匆吃了一碗米线,就出城去。他走得很快,几乎是目不斜视,就要到家了,他默念
着。可是离家越近越觉不安,走过瀑布,水还是那水,石还是那石,好像什么也没
发生过。 上坡时遇见几个村人, 同情地招呼“卫先生回来了”,都是欲言又止。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卫葑大步进了院门,冲进屋里,屋里站着不少人,有米
家夫妇和村里的几个熟人。
婴儿还在熟睡,在堡垒里。
“雪妍呢?!雪妍呢?!”卫葑发出一声嚎叫。雪妍在哪儿,是不是在和我捉
迷藏,快出来,快出来!米先生把他摁坐在椅子上,村中一位长者,对卫葑说,有
人看见雪妍带着柳去洗衣服。又听见狗叫,叫声很急,赶去时人和狗都不见了。已
经打捞过了,这池子通着龙江,是捞不上来的。屋角果然竖着两根长杆,卫葑冲过
去抓起就走。众人忙拦祝米先生说,让他去看看,他怎能不看。于是有人拿着长杆,
有人拉着卫葑又到池边,“雪雪——雪雪——!”卫葑大喊,声音在石壁上撞碎了,
消失了,哪里有雪妍的身影。
消息传到孟家,大家都惊呆了。碧初痛哭失声,弗之泪流满面,合子刻了一个
图章,刻的是“凌雪妍不死”。他边刻边哭,不让人看见。嵋哭得抬不起头来,她
做了一篇祭文,把雪妍比作凌波微步的洛神,又说:“洛神之美在其形,凌姊之美
在其韵。”“奈何水花拥之,波涛载之,河伯掳之。”写到这里,实在写不下去,
纸也湿了一大片。她便把眼泪和这未完成的祭文献给凌姐姐。
三天以后,有人在龙江大石头处,发现了雪妍,宽大的白抱,像一朵花,她安
卧其中。人们把她抬起,放在临时编就的竹架上。卫葑在竹床边相守,如此三日夜,
大家帮着在铜头村那边买得一口棺材,什么木料现在也考究不得了,就在龙江坡上
圈了一小块地。村中的老石匠刻了一个石碑。
下葬那天,晴空万里,太阳光没遮拦地照下来,烤着大地,烤着河水,似乎要
把河水烤干,惩罚它的暴虐。河水上一片白光,闪亮着,奔腾着,发出呜咽的声音。
学校来了很多人。弗之扶杖携全家走来,王鼎一、夏正思和系里的人,庄卣辰全家
和卫葑的熟人,澹台玹、玮还有李涟、钱明经、尤甲仁等都到了,还有不少学生。
雪妍睡在棺中,一床素花棉被裹得严实。人们看不见她,却都感觉她的音容笑貌,
仍是活生生的。嵋抱着阿难站在棺前,阿难大声哭,嵋小声哭。忽然有人指着大石
头说,那是什么?嵋把阿难交给青环,向城下跑了几步,人们把柳拉上来,放在当
地。柳死了,嘴里还紧紧咬着那块衣襟。
卫葑在葬礼上忍住不哭,他知道这是雪雪希望的。在把嵋的祭文和合的图章放
进棺里时,眼泪夺眶而出。他想扑在雪雪身上,放声大哭,可还是强忍住了。他和
一个村人一起钉好了棺材,每一颗钉都像钉在自己心上。又和几个人抬起棺材放进
穴里,夏正思、钱明经、李涟等都帮忙,大家想起尤甲仁夫妇对雪妍的诽谤,不自
觉地对他们侧目而视。
卫葑向穴中投了第一铲土,玹子过来在阿难手中放了一点土,小手还抓不住东
西,自然地落进穴中。一座新坟很快筑起。坟前的青石碑刻着“爱妻凌雪妍之墓”。
一行小字:卫葑率子凌难立于民国三十二年八月。从此,雪妍远离尘嚣,只对着滔
滔江水,失去了人间的岁月。
她不是一个人,她有柳陪伴。人们把柳连着它紧咬的衣襟,葬在雪妍坟侧。众
人向雪妍行礼后,又向柳恭敬地鞠了一躬。
整个葬礼中阿难都在哭着,回到他的床上,他还在哭。这不只是运动的哭,而
是充满了悲痛、困惑和恐惧。
卫凌难之歌
卫凌难的歌是接续生命存在的歌,是不死的歌。
我大声哭。因为我没有了母亲。我习惯依靠的柔软的胸,吮吸的温热的乳汁,
都不见了。我伸手便可以摸到的实在的脸庞、头发和那一声“宝宝”,都不见了。
人们把我抱来抱去,在许多颜色和许多声音里穿行,想冲也冲不出去。我只有哭。
几天来送到嘴边的东西都很陌生,我先是用力挣扎,想逃,想躲,我要那属于
我自己的。后来,我太累了,太饿了。我吸下了别人的乳汁,有人大声叫:“行了,
这个孩子能活了。”人们把我从这一个母亲胸前抱到那一个母亲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