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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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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远征军,听说最近牺牲了。一个患疟疾,没有金鸡纳霜,那一带所谓瘴气就是
疟疾,非战斗减员很多,另一个中弹后掉在怒江里,说是手里还拿着枪。”玮的眼
睛一亮,声音有些颤抖,“真是壮烈。这是男儿死所。”嵋抬头,望着他,觉得伟
身上有一种热情,和她是血脉相通的。过了一会儿,才说:“这就是白居易形容的
‘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大军徒涉水如汤,未战十人五人死。’”玮
说:“听说学校又要搬家?”嵋向里屋望了一眼,说:“昨天有几位先生来和爹爹
谈得很晚,好像就是议论搬家的事。”玮玮说:“同学们都不愿意再搬,总是藏,
总是躲,再搬搬到哪儿去呀。”他们都想不出该搬到哪儿去,互相望着。

    “听,”玮说,远处传来一种沉重的声音,是脚步声,接着响起了歌声,“大
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脚步声和歌声越来越近。碧初和玹子走进屋来说,过
队伍了。

    大家肃然听着,脚步声,隆隆的军车声,加上粗哑的、参差不齐的歌声,显得
很悲凉。碧初推开里屋门,见弗之已放下笔,端坐在藤椅上,她用目光询问:“怎
么样,是不是又要逃难?”弗之低声回答:“我们已经无处可逃。”

    这天夜里又是沉重的脚步声,把许多人从梦中惊醒。弗之和碧初披衣坐起,倾
听着脚步声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十轮大卡车载着辎重,压得清石板路面在喘息。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北京沦陷时,撤军的脚步声。这是不同的脚步声,这是开赴前线。

    “一、二、三——四!”声音不整齐,而且嘶哑,仿佛黑夜也是坎坷不平的。
但是开赴前线的脚步不能停。

    夏去秋来。开学的那天,梁明时在一个长桌前主持学生注册报到,见嵋来了很
高兴,说:“数学系可没有枣泥馅的点心。”嵋轻声说:“梁先生会给的。”梁先
生不觉大笑。几个高年级同学在帮忙,指指点点,说:“这是孟先生的小女儿,演
过《青鸟》的。”嵋只作没听见。注册后和李之薇一起到女生宿舍安排了床位,她
们是大学生了。她们对学校很熟悉,不需要参观。她们做的第一件事是一人写了一
张启事,自荐教家馆。嵋教数学、英文。之薇教语文。嵋写着说:“我想写上教太
极拳,你说好不好。”之薇把落在肩前的辫子拿到脑后,答道:“若是教跳舞,可
能更有号召力。”嵋垂下眼睛,故意做出考虑的样子,然后抬起眼睛,浓密的睫毛
略向上弯,满眼装着调皮和笑意。忽然站起,轻盈地跳了两步华尔兹,又向之薇伸
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之薇诧异道:“还挺像,真学过?”嵋笑道:“我是无师
自通。”之薇也笑。

    她们是这样快乐,青春能融化艰难困苦,从中提炼出力量。中午的阳光照在宿
舍大门石灰剥落的墙上,上面贴着各种纸条,高高低低乱无章法。她们把自己的启
事贴上去。贴好了,还站着看,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几个同学匆匆走过,说是去看俘虏,嵋追着问:“什么俘虏?”那同学看她一
眼,说:“新同学?当然是日本俘虏。就在中学过去不远。”嵋、薇便跟着走,大
家高兴地谈论,一个说:“我们能打小胜仗,就能打大胜仗。”一个说:“这些俘
虏里有一个是反战的,要是多有几个就好了,他们不赞成战争,可是也得打仗。”
走到离中学不远的一个旧仓库前,门前停了一辆车,两个兵押着几个人正在上车。

    这些日本俘虏看上去和中国人差不多,一个个垂着头听安排,很畏缩的样子。
太阳把一排树木的影子照在车上,显出一小块阴影,有同学低声说:“这些人也是
替日本法西斯卖命。”另一个说:“不知道他们明白不明白。”之薇喃喃道:“鬼
子也有这样一天。”嵋却感到一阵悲哀,他们也是父亲、兄弟、丈夫、儿子,如果
不打仗,不都是一样的人么。可是现在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成为鬼子,成为
恶魔,害了我们多少人。一个男同学提出让那位反战者讲几句话,押送的兵摇摇手。
车开走了,一个人在关仓库门,把树影拉长了,拉断了。同学们散去了。嵋和之薇
走回宿舍,一路没有说话。

    傍晚,嵋回到家中。在晚饭桌上闲说着一天的见闻。合子特地给嵋夹了一箸菜,
说:“小姐姐是大学生了。”嵋说:“我还看见了日本俘虏。”接着讲了当时情况。
弗之沉思道:“他们也是人,但是在法西斯政策驱使下已经成为工具,被‘异化’
了。我们进行这场保卫国家民族的战争,不仅要消灭反人类的法西斯,也要将‘人’
还原为人。”

    “将‘人’还原为人。”嵋一生都记得这句话。秋季始业不久,为了躲避战争,
为了有一个更适合教与学的环境,学校奉命,将久已酝酿的迁校计划再一次提出。
教育部提出西康作为考虑的地点。

    秦巽衡和孟弗之、萧子蔚三人这一天有同样的活动。上午,到青云大学参加昆
明市各校领导的联合会议,商谈当前局势,下午要在本校教务会上讨论迁校计划。
上午会后大家都觉得很沉重。正走在街上,忽然下起雨来,乃在一个饭馆房檐下站
了片刻,雨势愈猛。巽衡说,进去吃点东西吧。饭馆很热闹,杯盘相碰,饭菜飘香,
加上跑堂的大声吆喝,和门外冷风疾雨恰成对比。弗之微笑道:“这真是‘前方吃
紧,后方紧吃’!”三人要了简单的饭菜,快要吃完,见邻桌人在吃烤鸭,都想起
北平的烤鸭和美味的鸭架炖白菜汤。子蔚道:“我们问一下有没有这个汤,想来不
会太贵。”因他们所食简单,跑堂的心怀轻视。这时,把眼一瞪,把手中抹布往肩
上一搭,说:“你又不吃烤鸭,哪里来的鸭骨头!用别人吃剩的,你又不答应。”
三人无语,相顾一笑。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人,穿着蓝布长衫,甚是整洁,走过时
突然站住,叫了一声:“这不是老爷么!”原来是孟家的厨师柴发利,他抢步上前
就要跪倒行礼,弗之忙站起扶住,说:“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柴发利又
见过秦、萧两先生,说:“我离开北平已经几年了,先在桂林开了个小饭馆,桂林
吃紧时,我就跑出来了,就在这家饭馆做点事,想安顿得好一些再去看老爷太太,
免得为我操心。”那伙计说这几位客人要吃鸭架汤,柴发利说,这有什么,到厨房
转了一圈,一会便端上一盆飘散着热气与香味的鸭汤。弗之要柴发利坐了说话,柴
发利不敢坐,站着说了些路上情况。他来时还算好的,现在更艰难了。可谁也不愿
意当亡国奴,有点力气的都要逃出来。路上的艰难几天也说不完。他站了一会,说
现在要去谈一件生意,过两天就去请安,问清地址先别去了。

    子蔚道:“柴发利从来就是个能干人。”弗之微叹道:“他说怕我们为他操心,
看来是他为我们操心了。”一时饭毕,雨已停了,三人走出,迎面只觉寒风扑面,
是秋已深。一路见一群群人面目黑瘦,拖儿带女,背着大包小包,正是新到的难民。
翠湖旁,桥边柳下也有难民或坐或卧,两个小儿大概有病,不停地啼哭。一个母亲
低声抚慰,一个母亲照屁股给了几下。被打的小儿大哭。又有别的小儿跟上,几只
鸟儿扑喇喇惊飞了。

    正走着,雨又下了。三人到大学办事处时,长衫都湿了大半。有好几位先生到
了,正在收伞整衣。这里没有了圆甑的落地长窗和讲究的家具,桌椅都很朴素,和
露宿街头相比已是天上了。

    会上讨论了两件大事,秦巽衡简单介绍了当前的形势,说教育部已经派人去西
康勘察,那里交通十分不便,谅敌人是打不到的。另因军情紧张,滇西、滇南的战
场都需要翻译,教育部决定征调四年级学生到军队服役,重庆有些学校已经这样做
了。对这一问题大家意见比较一致,国难当头人人都有责任。一位先生提出学生中
思想很复杂,也可能有人拒绝服役。大家都认为到了生死关头,怎能不赴国难。秦
校长说:“如有这种情况,不予毕业。”语气很坚决,大家俱无异议。

    有人低声说:“早有人参军了,而且牺牲了,等着征调还不去么!”

    征调决定了,大家心头都很沉重,战争一天天逼近,他们要送自己的学生奔赴
战场,没有退路。

    在搬迁的问题上意见不统一。有人说,学生从军是把精华投进去了,还躲什么。
也有人说,还是搬一搬好。弗之说:“我们现在是用两个拳头的对策。一个拳头伸
出去,那就是我们的青年人要直接参加这场战争;一个拳头是缩回来,就是搬迁躲
藏,目的当然是为了培养继续打出去的力量,只是搬迁的得失要仔细衡量。新址安
排,旅途劳顿,时间、精力和费用都要付出很多,我担心学校又要大伤元气。而且
学校的搬迁对云南人心会不会有影响。这也是可以考虑的。”庄卣辰说:“现在世
界战局已经明朗,盟军反攻加速,再坚持一阵,也许能渡过危机。”钱明经谨慎地
说:“孟先生、庄先生的话很有道理,只是万一有变就不好了,搬到平安的地方教
学可以较为安心,也可以保存元气。”也有好几位先生主张搬迁,只是西康文化落
后,不很合适。又有人说,现在哪里还能找到合适的地方。若有合适的地方,敌人
一时打不到,也不会放过轰炸。

    冷风夹着雨滴吹打着玻璃窗。众人都觉一阵寒意。咣当一声,风把门吹开了,
把桌上的纸张吹得满地。

    梁明时忽然站起来,用健康的右手扶往桌子大声说:“我们最好找一个地图上
都没有的地方,让敌人找不着。”他噙着眼泪。

    这话又似实意,又似讽刺,像一柄剑刺在每个人身上,满室无言,静了好一阵,
热泪在人们眼中转。江昉站起来说:“我是不走的了,我与昆明共存亡!”

    逃到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我们简直没有生存的地方了!”有人几乎是喊
出来。子蔚温和地说:“搬还是留,搬到哪里,需要有全盘考虑,需要和教育部再
商量。”

    秦巽衡站起身,“大家的意思我清楚了。我们也许搬走,也许留下,也许会和
敌人周旋,前途还不能确定,更加艰苦是必然的。可是我知道,”他用手环指大家,
声音呜咽,一字一字地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他再次用手环指大家,
“我们决不投降!”

    我们决不投降!刚劲的秋风把这句话吹上树梢,吹过屋顶,在天空中滚动着,
撞在每个人心上。

    间曲

    【东尾】数载漂泊,停行脚。多谢闲村落。似青萍依在岩石侧,似杨花旋转千
山错。见木香花绵延无根底,腊梅花香透衣衫保酒花儿少斟酌,泪花儿常抛堕。为
教贼子难捉摸,无那,向何处藏,向何处躲!

    头顶上暂息泼天祸,脚底下留多少他乡客。秃笔头缠绳索,病身躯遭顿挫,鼙
鼓声从来惊魂魄。怎般折磨,打不断荒丘绛帐传弦歌,改不了箪食瓢饮颜回乐。将
一代代英才育就,好打点平戎兴国策。

                             全书写于一九九三年秋至二000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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