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江南系列-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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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海青站在屋外,从海上吹来的风凉凉地扫过空荡荡的院子,吹起几片落叶,打在她的脸上,她伸出手去抓住面前飘舞的叶子,叶子金黄,这使她惊觉秋深了。
马老太太不在家,她去了村头李家,李家的娃儿生了病,请她过去看。在一个这样的地方,总有这样的一些女人,她们是智慧的妇女,是能用药草或泥土治病的人,是总能处理一切需要处理事物的坚强的乡下女人,是她们为活着的人们医治、守护,为死去的人们守灵、穿衣。秦海青喜欢她们,尤如喜欢自己的阿姨或是婶婶。
秦海青将脸转向了后院,看到后院的那个小屋。那里也有个马老太太照顾的人,他是她的儿,她照顾了他几十年,现在仍要继续照顾下去。
小姣的话忽忽然又响在秦海青的耳边,“马爷自己那样活着,也很可怜……”
风卷落叶,在院子里飘着。秦海青深深地吸了口气,犹豫了一下,慢慢向后屋走去。她走到门前,门掩着,轻轻一推,“吱嘎”一声响,门开了。
屋里有一种闷气,那是有长期卧床的病人所在的闷气,虽然窗开着,但那种死气沉沉的味道郁而不散。当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后,秦海青看到了屋里的那张床。有那么一刻,秦海青以为床上并没有人,看上去那被子是平的,只是有一点皱褶,她走近一些,得以看清那被子下确实躺着一个人,一个槁瘦如枯木的人,瘦得如一付骨架,被子几乎不因他的存在而凸起。
这便是几年前还叱咤于海上的马爷么?那只是一段正在腐朽的木头。从他粗大的骨架,秦海青可以猜到这个人过去的荣光,那时他是必是个高大而健壮的汉子,有着黝黑的皮肤和粗豪的性子。然而,如今的马爷所有的精血都被抽空了,他躺在那里,只剩了一付皮和骨,露在被外的那张脸,因消瘦而皮肤松弛,皱纹深深,脖子上的筋络如老松的根。
安静的房间里,低低地响着马爷艰难而又执着的呼吸声。那似是从一个破旧的风箱里发出的声音,微弱低沉,长短不一,有几次它突然归于宁静,秦海青以为它会从此消失,但它又顽强地响了起来。
这并不是一间令人愉快的屋子,站在马爷的床前,秦海青感到一种压抑,她似能闻到死亡的臭气,那臭气充盈着整个房间,令人窒息。秦海青下意识地去看窗外,窗外是洁净的,有风生气勃勃地在院中嬉闹着叶子。
“马爷自己那样活着,也很可怜……”小姣如是说。她是对的,也许可怜的并不单是马爷……
秦海青不知道自己在床前站了多久,不知道怎么了,那回荡在屋里的呼吸声渐渐地变得清晰而响亮,长一声,短一声,折磨着她的耳朵,死亡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向她挤了过来,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秦海青举起了手,是的,她可以做,轻轻的,在这个可怜人的脖子上切一掌,或者,在他的心口按一指。
那条生命已经非常脆弱,只需要轻轻一下。秦海青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按向了床上那个人的心口,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整个头脑里都是空白的……
空气里,回荡着马爷可怕的风箱似的呼吸声……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温热而有力的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大小姐,该走了。”她听到池主亭在身后说。
秦海青惊了一惊,似乎刚从一个梦中醒来。
“是么……”她忽然觉察到一阵风,那是从窗口吹进来的一阵风,把屋里的闷气吹开了。
“是的。”池玉亭带她向门口走,并没有放开她的手。
秦海青跟着他走,他们跨过了门槛,走出了门。
“我刚才……做了什么?”秦海青迟疑地问。
“什么也没做。”池玉亭回过头温和地笑着,“走吧,到时候了。”
秋天的叶子仍在与秋天的风戏闹于庭院间,仅仅只是那么一步,从屋内到屋外的一步,让秦海青突然有了一种放松的感觉,她觉得她喜欢那阵风,而且,她喜欢那落下后仍似有生命的欢闹的叶子。
“到哪里去?”她小声地问池玉亭。
“去码头吧,”池玉亭回答,“他们在那里送行。”
他们牵着手往外走,走出院子后,池玉亭放开了她的手。他什么都没有说,秦海青想,而且,他定然是什么也不会问的。
新人已经先行到了船边,秀姑也在那里,三日里送行了两次,这第二趟少了许多的依依之情。“你不会明天又回来吧?”小姣望着秦海青“吃吃”地笑,“那也难说,若不是动身回京里,只怕还要回来找你。”秦海青应道,她拿眼角去看秀姑,秀姑对她微微地笑着,秦海青低下头移开了自己的眼神,不知为什么,她不敢看她。
黑子站在船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秀姑叮嘱他送官家的人回陆上,并且,顺便去陆上带点补给回来。
“黑子,”秀姑唤了一声,黑子听见,走过去站到她面前。“自己出去要压着点性子。”秀姑轻轻地说。“嗯。”黑子应了。秀姑又说:“行事要小心。”黑子又是嗯了一声。他望着她,问道:“你过两天是不是要回去上坟?”秀姑点头,于是黑子咧开嘴爽朗地笑:“你上完坟回来我也就回来了,不会有事,你等着吧。”秀姑嘴唇动了动,似还要说什么,犹豫片刻,却换了一张笑脸,伸手去在黑子肩上拍了一掌,“去罢!”她说。
船往海里去的时候,秦海青站在船头,看着渐渐远去的站在岸边的众人身影。
是自己多心了么?小姣的身影是明媚的,席方南的身影是英挺的,只有那秀姑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惆怅。秀姑没有象小姣那样向船这边招手,她只是默默地看着船走,秦海青觉得那眼神里饱含着忧虑与担心。
“喂!帮你们可以,但姓肖的对我们指手划脚可不行。”忽然,她听到黑子走到身边极不情愿的小声说。然后,秦海青突然明白了秀姑眼里深深的担心,那眼神,原来只是给一个人的。
秀姑没有让岛上的人参予争斗,但她给了他们黑子,这个最接近她的人。“我不觉得你们有多厉害,要不是秀姑.....”黑子站在秦海青身边不满地低声嘀咕道。
众人上岸后,一并到安海县衙找肖赤雷去,当肖将军看到那四张拓着海图的绢片时,脸色阴沉得很厉害。秦海青看不懂海图,肖赤雷认得,只是看了一眼,他就认出其中三片是大的方位图,剩下的一片则是海岛的地形图。“难怪贾秀姑会不放心,”他看着海图说出一个简洁的评语来:“易守难攻。”
看着肖将军眉头紧锁,秦海青也颇有些担心起来,偏偏她又不太明白这海图上的机巧,便向肖将军请教。肖将军叹了口气,指着有标记的那张图说道:“此岛虽说离陆地只有一天的路程,但要到那里,却要逆着海流而行,我们长途奔袭而去,定然疲惫已极,而海上四处无隐蔽之处,敌人必会早早发现我们的踪迹并做好防守准备。”他示意众人看海岛的地形图,“此岛为环状,中间是海湾,只留一小口对外,环岛的外边地势高于内边,自成天然堡垒,我们唯有从对外的小口攻进去。可是你们看,”肖将军指着那处小口解释道,“如果我对贾秀姑的标记理解不错,那么这里是筑着很厚的寨墙,即使攻破,只怕兵船上的兵资已耗去大半。”他点了点图中环岛上的几个黑点,“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若是我防守,便一定会在这里的高处布下投石机,只等兵力大耗的战船冲进海湾,便以巨石将其击沉。”
众人听了肖将军的一番话,都觉得煞是难办,一时间都沉默起来,忽然间,屋里回荡起黑子不屑的笑声:“这样就不行了?我还以为你们有多厉害呢!”
肖赤雷抬起头,用带着几分戒备的眼神看黑子,而黑子的眼神中也更多的是一种不友善。这两个人实在是很难调和在一起的,黑子明显对官家抱有敌意,他似乎只愿意和秦海青与池玉亭说话,连在官衙里多呆一阵也会让他有浑身发麻的不适之感。岛上的人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在安海县的大街上,他们今天并不是官家要擒的贼寇,然而,这并不等于说岛上人与官家便成了朋友。
“要是我说就算进得了海湾也不一定上得了岸你是不是干脆不去打了?”黑子问。肖赤雷听得出他话里有话,正色答道:“军人要保百姓安康,不管有什么样的危险,这一趟一定要去。”黑子哼了一声,凑到桌边拿指头在正对海岛出入口处指指,“我曾和秀姑去过,除了这里,岛内四周在涨潮的时候地面与海面有一丈的距离,所以只能从这里上岸。不过呢,”黑子话锋一转,“这边岸上有川上淳亲自教出来的武士守着,一个人能对付三个官兵。”肖将军怒道:“我的士兵不会那样容易落败。”黑子的话语中却满是讽刺:“嘴巴硬有什么用?”肖赤雷原想反驳两句,但他总还是有些涵养,脸涨得通红,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却也不再说什么。
“依将军的意思,要攻打川上淳的岛很难了?”秦海青问道。“难是肯定有些难,但也并非全无办法,只是要做更多的准备,最快也要两天之后才能出发。”肖将军捋着胡茬子,眼盯海图无可奈何地回答。“那末,只有求天保佑这两日内川上淳无甚动静了。”秦海青叹道。肖将军闻言不作答,只是摇了摇头。
战事要在两日之后才开,这等待的过程虽然难熬却也让人莫可奈何。黑子自和他的兄弟们在安海县四处游走,不说离开也不说留下来,他们是自由惯了的人,虽也算友,但官府却无论如何也没法管束他们,只要在安海县逗留时不寻衅生事,安海县令也就随他们去了。备战的准备在紧张有序地进行,海边上军船停泊之地扯起了宽大的幕帷,将军营、兵资作坊与平民的码头分隔开来,虽然安海县的民众对一夜之间突然出现的怪异紧张气氛好奇非常,但没人知道幕帷后的军人们在干些什么。肖将军下了令,军队的人不能随意离营,而平民也不能放入营来。这当然是必要的防范措施,有谁知道走在安海县大街上的人群中哪一个是海盗的耳目呢?
这两日对于秦海青与池玉亭来说则要闲得多,他们不是军队的人,虽然要去军营探看军情肖将军不见得会多加阻碍,但将军自从看完海图后就回营操持没露面,想必十分繁忙,知趣的人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给他添麻烦。军事作战,并不是一人之事,管它平时如何英勇,在这样的大战之前,秦池二人知道自己只能起微薄之力。但既使是这微薄之力,对于肖将军又有没有用呢?这一点他们心里都没有底。
做事要做得有始有终,在秦海青心底里,当然是愿意参予这场即来的剿盗之战,但能不能参予,则全要看肖将军在安排战局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打算了。此事没有着落,加之川上淳祭神之日日近,不知他会否在这两日间再为祸害,秦海青面色上虽仍如常,但池玉亭却知她心里颇为烦躁,于是尽量不去惹她,让她每日在安海县街头闲逛。
第二天晚上,肖赤雷突然从军营中前来求见秦捕头,秦海青为他这般郑重吃了一惊,赶紧整装相见。肖赤雷精神奕奕,神态之间颇为谦恭。“不管战事进行得怎样,最终还是免不了双方主将的对峙。肖某虽不才,但还知道自己的本事,如果要和川上淳对峙的话,我战败被杀死不要紧,就怕会连累一干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他站起来抱拳对秦海青与池玉亭深施一礼,说道:“在下对秦捕头与池先生的武艺非常钦佩,请二位看在这一方百姓的安宁份上,助小将一臂之力!”秦海青这才明白肖赤雷全付官府装扮,一派郑重模样的缘由,不由得笑了起来,“肖将军言重了,你这会儿不来我也会和亭哥一块去找你请战,”她边回礼边说道,“肖将军不必顾忌什么官场上的品职官位,若要用我们,只需将我们看做你手下的一员指派便是。不过,在此之前,我却先有一事有求于将军。”肖赤雷允道:“秦捕头有什么事,只要在下能做到的,尽请开口。”秦海青从腰间解下佩剑来双手递过去:“说起来有些没面子,可是我们口袋里的确没钱了,还望将军行个方便,借军里的铁匠把我这剑淬火炼炼,也好到时候经用一些。”肖赤雷原以为她要提出怎样重大的要求,却不料是锻剑一事,楞了一楞,回过神后,不禁大笑起来。
肖将军这一番前来,让秦海青心情好了许多,可是池玉亭的面上却有些疑惑的神情,秦海青看得出他的犹豫,便问道:“怎么,你不愿意去吗?”池玉亭摇头:“当然不是。”“那么你为什么不高兴?”“我在想你是否真的适合参予这个战事。”池玉亭回答。秦海青觉得他的话很有些奇怪,问道:“你为何有这种想法?”池玉亭反问:“大小姐,你以前有没有上过战场或是看过战场上的厮杀?”秦海青摇头。“这就是了,所以说你根本没有上战场的准备。”池玉亭说道,“大小姐从来心善,你怎么能够肯定会对战场上的每一个对手下杀手?如果不能,对于你自己或你旁边的人都是危险的事情。”秦海青道:“既是对手,就必是我的敌人,我不会对敌人手软。”池玉亭微笑着摇摇头,“上了战场,就只有杀与被杀,没有其他的衡量标准,下战场后再想时,也许会和战场上感觉不一样,这与大小姐平日办案绝不相同。”他说,“战场上杀人无差别,大小姐,上战场之前,你对这件事是非要想通才行的。”
池玉亭的这番话秦海青从未想过,若说作为公门中人,她确实是经历过不少生死之战,但那毕竟与从军不同,她知道那些人是有罪的,这也是她一直以来若要以命相搏便一定要坚持的前提,可是,明天要面对的又是些什么人呢?她在与他们交手之前也许根本就没见过面,虽然他们是川上淳的人,是一方恶盗,杀人无数,然而是不是每个人都罪当处死,却是无法知道的。当然,就算秦海青明天在战场上手不留情也不会有任何人怪罪于她,可是,那么她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又算什么呢?
秦海青沉默了,她无法找到答案,直到第二天,肖将军在码头上将锻炼好的长剑交还她,请他们二位上船时,她仍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那么,你想得怎么样了?”池玉亭问。“算了,干完了再想吧。”秦海青回答,然后,如扔去一个包袱般轻松地笑了起来。
肖将军的船队并不是事先预想的三艘战船,而是五艘,原来两艘较大的是专用来运军资的补给船,这一来虽然军资充足了,却稍拖延了一点行程,待浩浩荡荡接近川上淳海岛所在海域时,已是接近黄昏时分。
如果不是有黑子他们的指引,只怕到天黑也近不了将袭的海岛。黑子与他的两个同伴将脸用锅灰涂黑了,换上了官兵的服饰,各自在一艘作战船只上引领方向。奇怪的是,虽然他们和当官的合不来,但却很快和兵卒们打成一片,有一次秦海青在甲板上散步时,很清晰地听见船头黑子和一个老水兵的大笑声。
快到海岛的时候,远远的有两个小划子飞快地划过,在如血的硕大夕阳影子里,它们活象两个突然显现又突然消失的鬼魅。桅上的哨兵吹起了号角,他认定那是敌人探察情况的侦察船,于是,一面红色的小旗在主将战船的主桅上升起来,立刻,所有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