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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浮出海面 -王朔-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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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旦清晨,我乘头班车进城。街上行人寥寥,遍地昨夜遗留下地鞭炮纸屑清洁工戴着口罩在清扫。偶尔,新年寒冷的空气中还传来几声零落的鞭炮声。
  我走进那幢熟悉的公寓大楼。电梯还没开,我顺着楼梯爬上去,喘吁吁地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里面才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开了,我怔住了,是个陌生姑娘,睡眼惺忪。
  “你找谁?”
  我推开姑娘往里闯。姑娘拦我:“哎哎,你干吗呀?”
  “我找石岜。”
  “谁?”
  “石岜!”
  “你找错门了,我们家姓李。”
  我停住脚,瞅着姑娘愣了。
  “你找错门了。我们家不姓石,姓李。”
  我退到门外,抬头看看门牌,又看看莫名其妙站在那儿有点生气的姑娘,完全不知所措了。
  “你是不是找原来住这儿的那家人?”一个穿毛衣的小伙子出现在姑娘身后,“你进来吧。”他对姑娘说,“妹,你让她进来吧。”
  我机械地走进公寓,环顾四周。室内的家具全换了,陈设也全然是另一种情调。
  “妈,你知道原来住这儿的那家姓什么?”小伙子问一个从里面走出来的老太太,“是姓石吗?”
  “好象是,是姓石。”老太太说。
  “您知道他们搬哪儿去了?有人找。”
  老太太看看我:“这个我也不知道。他家老头死了很多年,部里一直要收回这套房子,他家孩子就是不搬。后来不知怎么,大概那些孩子都不在北京了,这套房子就交了。”
  “谢谢您了。”我低头转身走出去,“我走了。”
  “你可以等节后上班到部里办公室打听一下。”那个小伙子好心地对我说,“也许给他们另调了房子,办公室的人知道。”
  “谢谢。”
  我根本就没听清小伙子跟我说了什么,下楼时,只觉得做了场可怕的噩梦。
  灰□的天空纷纷扬扬飘起雪花,落到地上薄薄一层。无轨电车缓慢地行驶,车内结了白蒙蒙的水雾。沿街小饭馆热气腾腾的屋内,羊肉片在滚着开水的铜火锅里变色,围着桌子的人们吃得满头大汗。喝了白酒的男人脸红得象猪肝,醉醺醺地互相搀扶着从我身旁默默走过。
  “我这份伤心的……”两个戴眼镜的姑娘从我身边走过。
  “爸爸给你拿着糖葫芦,呆会儿再吃……”一个男人牵着个攥着满手吃食,穿得象头小熊的小男孩。
  夜深了,我还在街上□□独行。铺满雪地街道树木在月光下凝成静止的银白色,商店楼房都紧闭门窗黑漆漆地一点声响全无,盘结交错的电车线挂满雪,僵直、网一样地罩在半空中,公园逶迤的墙下空荡荡的,我的影子在便道上托得很长。暗处灌木丛上的雪坍落,发出轻轻的扑扑声。
  节后,我休探亲假回南了。

  我在家里续了假,春节后,才回到北京。团里又开始演出。我每天上午排练,学些新舞,下午就在宿舍看看书,和小青姐他们聊聊天,晚上去剧场。
  今年冬天,北京雪水勤,雪后初□,太阳出来,路边积雪融化,街道树木潮乎乎的。公园朱红宫墙的绿琉璃瓦檐上白雪点点,在阳光下晶莹闪烁地滴垂着长长的一排水珠。

  春天来了,冰消雪解。草地绿了,树木葱茏了,河水流动也快了。斜斜春雨浸润了泥土,洗净了楼房花园的灰尘,使城市焕然一新。日照时间开始延长。黄昏,街上到处是一群群徘徊嬉笑的年轻人。他们重新坐满公园树荫下地绿色长椅,□□私语,倾听着草丛下小虫子的吟哦和栖息在树上的鸟类的呢喃,陶醉在扑鼻的花香和爽人的晚风中。
  我新交了许多朋友,其中不乏有钱有趣的人。我和他们挺合得来,经常在一起吃饭、游乐。有人说要和我结婚,我一笑置之,也不往心里去,还照样来往,照常做朋友,彼此十分自然。不演出的时候,我也读读英语。我希望几年后我能考取艺术研究所的研究生,将来跳不动了,就坐下来研究研究舞蹈史,收集收集各省的民间舞蹈素材。
  不久,一个西方国家的电影回顾展开始,我买了一套票,天天去看。一天,我到得早了,剧场里还没有几个人,我坐在池座后边吃蛋卷冰激淋,看今日的影片内容简介。偶一抬头,看到石岜从旁门进来,径直走到我前面几排坐下。他没东张西望,一坐下就和旁边的一个女孩说笑,从她手里拿影片简介看。电影开映了,剧场的灯灭了,座位坐满了人,他消逝在黑鸦鸦的人头中。那天放映的是两部伤感电影,我哭成了泪人。
  第二天我没去看电影。小青姐问我,我说电影演得令人心碎。
  第三天,是两部喜剧片。我到得晚了,进剧场时眼前一片漆黑,不停地与人碰撞。周围的人纷纷抱怨我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到这儿来。”一个人温和地说,牵住我的手,象领盲人一样将我引到一个空座位。
  我的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石岜的面容轮廓一点点浮现出来,渐渐清晰——他在象我微笑。

  “不在不在,就说我不在。”我怒冲冲地喊。
  “你还是跟他说两句吧。”小青姐拿着话筒为难地说。
  “喂,”我抄起话筒,“你要干什么?”
  “你不要那么无礼嘛,还不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就不接电话。”
  “好吧,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中午到你那儿去,帮我打份饭。”
  我还没来得及讲话,他就飞快地挂了电话。妈的!我啪地一摔电话。
  “别摔电话呀,那时公共财产。”小青姐忍着笑说。
  我横她一眼,又摔了下电话,闷闷不乐地回房。

  “没给你打饭。”我对石岜说,“我自己也没吃。”
  他环视我们宿舍。小青姐她们正在吃饭,自得其乐地小声说笑。他上次来这儿是去年秋天,那时我正热恋着他。那天从这儿出去后出的事,好象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们不是要搬家吗?”
  “没搬,新房子分不下去就没搬。你坐吧。”
  “你真的没给我打饭?”他似乎有点失望,“那有别的什么吃的没有?我饿得厉害。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忙得头昏脑涨,原以为到你这儿一定能吃上。”他看看我,“我记得你过去说过,不管将来什么时候,我要饭要到你门口你都给。”
  “你记错了,我是说我要饭要到你那儿……”我突然觉得无聊,说这种话,做这种姿态十分无聊,把放在一边的盖着碟的饭盒推过去,“你吃吧,给你打了,饭不太好。”
  “挺好的。”他揭下碟看看菜,“你们食堂菜炒得不错。”
  我把我的匙子擦干净送给他,他大口吃起来。看来这点他没骗我,他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吃了一阵,歇下来看看我。
  “你慢慢吃。”我站起来,“我给你倒点开水。”
  我到小青姐那儿要了杯开水,小青姐问我他吃不吃榨菜。
  “你吃吗?”我问他。
  “不用了,这菜够了。”他嘴里噙着饭说。

  “你是不是还有点生我的气?”
  吃过饭,小青姐他们要午睡,我把他领到我们大练功房,坐在地毯上。
  “是不是有点?”
  “没有。”我玩着自己的手指,小声说,“我没生气,有什么可生的。”
  我看着墙上镶的银晃晃的镜子里映现出的钢琴,席地而坐的我们两个,惆怅地发现,我们仍然那么年轻,那么般配,象电影里的美满情侣。一个我们舞对的女孩进来往练功杆上晾洗好的床单,冲我笑笑,低头抚平长长的床单。
  “去年年底我给你打过电话,我搬家了。”
  我告诉他去年年底我们去外地演出了。他问我去哪儿了,我掰着指头数了数,告诉他。我问他这段时间在干什么,他一笑伸了个懒腰,说什么也没干,还在混。

  “混到今天?”
  “混到今天。”
  一瞬间,我对他那种似笑非笑、满不在乎、过去曾把我深深迷住的劲头十分反感,只是一瞬间。我没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
  我们坐了很长时间,楼道理喧闹起来,午睡起来的同事们乒乒乓乓地开关门,人来人往地洗漱。黑人舞《莫若》的演员再排练老师的吼中,进练功房排成队形温习一个片段,很多人一边跳一边看我们。

  我走进一家挂着“正宗川菜,五味俱全”字牌的餐厅。这是那种白天营业、晚上开舞场的餐厅。天花板上悬挂着颜色庸俗的彩带,镀铬桌椅靠墙排了一圈,柜台供应着甜酒和冷饮。有个五、六个人的小乐队在奏着乐,十来个人在黯淡的灯光下跳舞,还有一些人坐在一边喝着饮料看。
  领我来的朋友说:“你先坐会儿,我去找经理。”
  我找了张空位坐下,看那十来个人跳舞。有个背头管裤的男子在带其余的人跳,看不出跳的什么舞,一概扭屁股。一个女服务员送来一高杯“菠萝宾治”,收我的入场券。
  “没有。”我说,“我是请来的。”
  女服务员正要说什么,朋友领着经理走过来,把她打发走,给我们介绍。
  “这就是我说的那位舞蹈巨匠,生下来就跳舞。”
  “欢迎欢迎。” 经理热情地和我握手。一齐坐下,打着响指叫服务员又送来两杯果汁。
  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我看他有点面熟,好象在哪儿见过,是谁的朋友,又想不起来。
  “听说了你的情况。”经理说,“我们这儿很需要你这样的专家。”他指指正在领舞的男子说,“那位是我们现在用的舞蹈老师。”
  “唬牌的。”朋友对我说。
  “你看他跳得怎么样?”经理问我。
  “我不知道他跳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经理说。他转身问旁边座上一个观舞的女孩,回过头来困惑地说,“卢旺达的什么舞。”
  “黑人舞的摇摆晃动一般来说比较接近原始人对身体的自然驱使。”我说,“他看上去上身过于挺拔。另外,运动中的侧身左右摆动是拉美舞蹈的典型特征。”
  “我已经发觉这个大屁股家伙是歌骗子了。”经理说,“不过我主要是照管白天餐厅的营业,舞场的事事我一个朋友经办的。我把他叫来。石岜。”他拍手向左近一堆正在喝酒谈笑的人中叫唤,“你来。”
  石岜从人堆中站起来,神采奕奕地微笑着,一跛一跛走来。半路上,他看到我,笑容收敛了。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跳外国舞的专家。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于晶。”朋友说。
  “噢,于晶。人家才是真李逵,你把那个骗子赶走,请她。”
  石岜冲经理点点头,又看看我,微笑起来。经理继续唠唠叨叨跟石岜说:
  “你跟那个骗子说,以後他可以免费在这跳,不过不要猪鼻子插葱——装象了。不要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我们也懂得一些。”
  “不不。”我对经理说,“你还是让那个人教吧,我不能在你这儿做事。真的,我只是来看看。”
  “这是什么意思?”经理看我的朋友。
  “先头说好的呀。”我那个朋友说我,“你怎么变卦了?”
  “我们不会亏待你的,”经理说,“这个你放心。”
  “不,不是钱的事。”
  我起身走了。经理在后面跟我的朋友发脾气:“我不喜欢别人这么要挟我,就是巨匠也不行。让她走!”
  “我知道怎么回事。”石岜跟他说,“这事我来办。”
  他追上我,不顾我的挣扎,拉我坐在另一处角落。问我:“是因为不喜欢我吗?”
  “我没想到碰到你,没想到是这么个场所,人家只跟我说是个辅导班。”
  “是个辅导班。边辅导边跳,别致一点。”
  “你包办舞会一晚上能搞多少钱?”
  “不多,你瞧,没多少人上当。”
  “多少钱?”
  “我没发财,离发财还远着呢。”
  “你一直在干这个?”
  “刚开始干。这不算骗人,是正当的,现在萝卜都什么价钱了?”
  “那你的票价也太高了。”
  “你有什么好路子吗?”
  “没有。”
  “那就帮帮忙。”
  “不成。”
  “不喜欢我?”
  “不是。”
  “喜欢我?”
  “是的。”我哭了,“可不帮你的忙。”
  我也觉得我太傻,太没骨气,也许会在挨次涮,可我没办法,我喜欢他。尽管我们在一起要不幸,分手会痛苦,我都不在乎。来吧,再来几遍都可以!
  我不让他来我们团,没事我就去那家叫“吉利”的川菜馆找他,不睬经理的白眼。一起喝喝酒,闲聊一会儿。我发觉他和我们一年前认识时一样,处境、情绪都没什么变化。除了每周办几次舞会,他还兼做那些乌七八糟的空头生意。只是录像机变成微电脑,“傻瓜”相机变成自动按摩靠垫。他还是那么固执地要发笔横财。
他跟我说:
  “我们种种不顺和苦恼归根结蒂一个穷字。为挖这个穷根,我什么都不吝,就是搭上一切也在所不惜。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自知不敌。”
  来找石岜的朋友很多,在“吉利”进进出出终日不断人。虽然他们互相请客时出手大方,喝了酒也会亲热得推心置腹,眼泪汪汪。但一谈到生意钱财就会立刻变得冷若冰霜、锱珠必较,有时还会吵得面红耳赤、破口大骂。每当石岜被人家“瘸子”“拐子”骂了一通后,蹒跚地走到我桌旁坐下,一言不发时,我就为他深深地难过。
  我们演出,我都给他送票,他几乎都去看,坐在第一排。我一出台就能看到他,目不转睛,正襟危坐。《布莱伏》我的位置在前台我几乎是近在咫尺地俯视他,在他面前扭来扭去,众目暌暌之下,无所顾忌地互相凝视。《贡卡》舞最后要请一些观众同舞,我就下去和他说两句话。
  “你为什么总不笑?别人都笑。”他老这样说我。
  “你也不笑。”我说。
  下次, 我一出台他就微笑,我也笑。可很快,我们又都不笑了,面孔呆板地互相凝视。
  《贡卡》舞时我下台走到他面前,竟不知说什么好。
  “演出完你回团吗?”他问。
  “回。”
  “我想在后台门口等你。”
  “不,你别等。”我快步返回上台。后面的舞我只跳没看他。
  散场后,我第一个洗完澡出来,在后台门口徘徊了很久,直到大家都出来上了车喊我,才上车回团。
  第二天他没来。排练老师在条幕边骂我:“怎么啦?象袋土豆。”
  “地板太滑。”我说,“站不稳。”
  下台后,我到盥洗室拧开水龙头,把舞鞋浇湿。回到化妆室踩了踩松香,坐在镜前重新化妆。把眼圈旁洇了的油彩揩去,重搽。
  “你为什么还不结婚?”我坐在“吉利”满屋酗酒喧嚣的青年男女中问他。
  “我妈妈临死前嘱咐我,”他嘻嘻哈哈地说,“不到四十不许纳妾。”
  
  “你发烧了?满脸通红。”
  “昨天夜里蹬了被子,有点着凉。”我想起来倚着。
  “快躺下。”石岜按住我,“我坐会儿就走。我没事,就是来看看你——今天你没去找我。”
  “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头晕就没打。”
  “试表了吗?”
  “早上试了。”
  “药吃了吗?”
  “嗯。”
  “发烧就别去天津演出了,请个假。”
  “没事,吃了药烧就会退的,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我能帮助你做点什么?”
  我翻身向里,闭上眼睛。
  “怎么了你,干吗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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