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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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从中来。我猛然抽身立起,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于一瞬。我说:“且让我再为皇上弹一曲。”琴几已经移了过来。拓跋宏默默无语。
我勉强坐下。屏息静气,许久,才将双手搁上琴弦。以赴死的绝望和坚定,十指轻翻,一段如心情一般忧伤的曲子便在寂静已久的屋里清越地流淌出来。
“行行即长道,道长息班草。邂逅赏心人,与我倾怀抱。夷世信难值。”我轻声起唱。甫一开口,声音难免生涩,然而,接下来却是异常清晰的一句:“忧来伤人!”
拓跋宏深深一震。我并不看他,继续唱道:“平生不可保。阳华与春渥。阴柯长秋槁。心慨荣去速。情苦忧来早。日华难久居。忧来伤人!”这字字句句,含情泣血,仿佛是我的写照。声音不觉哽咽了。“谆谆亦至老。亲党近恤庇。昵君不常好。九族悲素霰。三良怨黄鸟。迩朱白即頳。忧来伤人!”
唱到此,胸中的悲痛,自觉已无力承受。勉强调息了片刻,才能以哀绝低缓的声音,唱出最后一段:“近缟洁必造。水流理就湿。火炎同归燥。赏契少能谐。断金断可宝。千计莫适从。万端信纷绕。巢林宜择木。结友使心晓。心晓形迹畧。畧迩谁能了。相逢既若旧。忧来伤人!”
反反复复,唱的只是那刻骨铭心的一句,忧来伤人,忧来伤人!
第七章 一时回首背西风(5)
拓跋宏一走,这颗心,是真的没了着落。
在不分日夜的昏迷辗转中,那些昔日欢畅的景象,不断重叠。还有业已去世的冯滢,总是微微笑着,反复问,姐姐,你过得好不好,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好不好。我在短暂的清醒的辰光里,也这样问。
恍恍惚惚,想起那年六月盛开的莲花。那天,她们穿着鲜卑盛装去见他,独我穿了汉装。对襟式样的淡粉衫子,玉色烟萝的轻纱“半袖”,盈盈袅娜的青碧罗裙;挽一个风流别致的飞云髻,拈一枚烂漫明丽的翠花钿……
那时,便有几分赌的心思。我其实是甘于冒险的女子啊,因我知道自己美而卑微。在后来,宠冠后宫的日子里,我总是暗自庆幸当初的决定。当初,年龄尚小,我未必能够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处境,但后来回忆,却不免惊出一身冷汗——若当初不能进宫,我便如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一样,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撮合下,嫁到另一个宦仕之家。而我是庶出,汉姓的簪缨大族是不屑与我联姻的;我无鲜卑血统,高门良第的鲜卑家庭亦未必看得上我。
是拓跋宏,他的出现,唤起了我深藏不露的傲气和野心。原来我低眉顺眼,却一直是这般好强的。那份隐匿以久的不平之气,在后来的耳鬓厮磨中,暗暗寄托于他——凭什么汉人要与鲜卑人为奴?凭什么汉族女子就不可以正位中宫,享有天下尊荣?
胸中久久不能平。至今,我仍然不甘。但,这一路走得心力交瘁,却落得个千疮百孔的下场。我还能如何?心头翻起旧怨新愁。只希望,他快些儿回来,快些儿回来……我还有满心的抱负,我还有满腔的柔情。但我,从未如此绝望无助过。
已经过了三五日吧。于病中人而言,时光直是无情物。
那日,纱帘轻卷,我木然转过脸,明亮的光影照进来,刺得我目中酸痛。正待问,却听闻一个慈和蔼然的声音:“妙莲,我看你来了。”
是太皇太后。她微微笑着,坐在床畔。眼神柔和,一瞬也不离我。我屏息静气地望着她。她穿半旧的淡青色交领窄袖长袍。光亮的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高髻,发间只别了一枚金簪。如此简单,如此朴素,却有一种震慑众生的威仪,从她丰润的脸庞、饱满的额头、清湛的目光、紧抿的唇角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她这番神情,是容不下丝毫轻狂与傲气的。人只能在她含笑不露的威仪中,油然而生一种压抑和敬畏。
她说,皇上去方山,已经有好几日了。宏儿仁孝,费心营建我的永固陵,不知它能闲置多久呢。
我闻言默然,何处又是我的葬身之所呢?
她说,清儿前些日子也进宫了,名分暂时未定。原是想等你好些了,可以亲见她的受封大典……
我心中一沉,然则,她的地位会在我之上么?
她说了很多很多话。我一言不发,似听非听。她终于叹道:“你病成这样,可如何是好。”我缓缓抬目,道:“妙莲不肖……”
她默然,许久,忽然拭去泪,换下悲戚的语调,说道:“我看,生死之事,做到这一步,也够了。既然药石无灵,不如……”她神色一凛,看住我,到底还是绝然道出:“不如祈求佛祖的庇佑吧。”
我怔怔的,过了许久才悟出来。然而,心中最初并非畏惧和伤痛,只是不信,喃喃地问:“然则,是要我出家么?”我只是不信。但是,声音终于颤抖。望着太皇太后凛然的神情,我蓦然大悲,失声道:“不,不,我不要!我宁可死在这里!”
“妙莲,我今天已经和你父亲说过了。惟今之计,只有让你出家。寻一处僻静的庙宇,吃斋礼佛,一面延医问药,或许会有起色的……”她温和地宽慰我,语气却是坚定,而不容置疑。
那一瞬间,我只有恍惚与混乱,茫然地睁着眼睛。仿佛失去了知觉,一切都戛然而止。随后,我悲呼,满心凄怆:“不,不要,不要遣我出去……姑妈啊!”我凄厉地叫着,姑妈、姑妈、姑妈……
“妙莲,你冷静些。”她的声音也浸染了泪意。然而,她侧身,咬牙,轻声道,“事已至此,无可转还。”
我顿时恍然,她并非征询我的意见,而是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啊。离宫、出家,这落寞的人生,强加于我,教我如何承受。不,我不。我宁可,红颜顷刻为白骨,在这冰冷的宫殿中,长眠,天长地久。他赠我一滴泪,遗我一个尊贵的封号。偶尔,在他浮生华丽的罅隙里,想起我青春的容颜……这样的人生,一如贞皇后林氏,已然破败不堪。但此刻,我宁愿如此。宁愿如此。
情急之下,我大骇,惊呼:“那皇上呢?皇上……”声音蓦然截住,因为我看到太皇太后的目光中,有亮得惊人的泪光。
“妙莲啊。”一瞬间的惊愕之后,她微有笑意,苦涩而悲凉,“你们不是寻常夫妻,你只是他的妃子啊。他还未亲政,还未大婚……”
“但是,姑妈!”我依然不甘地流泪追问,“难道您割舍得下么?当初,文成帝去世后三日,宦官要烧他生前的衣物,您不是也纵身投入火中了么?难道您忘记了?”
太皇太后顿时变色。泪水漫溢,模糊了她决然的神色。那年,她才二十六岁。受过文成帝的万千爱宠,也忍了他的疏离和冷落。在他驾崩之后,他生前的器物尽化于熊熊烈火。这个人,他活在世间的一切痕迹行将消失。她不忍,不舍,一瞬间的疯狂意念,使她纵身投入火中……然而,她并没有死。她被救了出来。
于是,今时今日,她瞬目,撑得眼眶微微发红。那微点的泪光,反而成了决绝的神色。“我忘记了。”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投火,不是爱他,是恨他。”
第七章 一时回首背西风(6)
但我并未就此出宫。
又拖延了几日。宫中甚是冷清。妃嫔们都随拓跋宏去了方山,除了产子不久的高贵人。然而,她并未前来送我,我亦不堪见她。只有蕙香、兰香、逸香、琴香,这些日日与我相伴的歌舞伎,哭着送我。
我正借了这病,阖目静卧,以逃避直面她们的悲戚与难堪。但,彻骨的绝望,一直弥漫于支离病骨。
青布篷车,缓缓驰过宫门,一如我来时的路。但此路可回,我又如何重回六年前?人生的绮思浮梦,虚弱的身体承受不起,且葬了我这六年岁月罢。我未必还有时光可以蹉跎。
“你是舍不得皇上,还是舍不得这里的荣华富贵?”
那日,太皇太后曾冷言问道。直到如今,这声音也还是反复在耳畔响起,伴随这笃笃的马蹄声,从我的心上碾过。我满心凄苦,依然无法回答。
拓跋宏远在方山。我痴心妄想着,他快回来,哪怕只见上一面,也好让我,将他的如霜眉眼,如刀唇鼻,尽数铭刻心中。我这一生,何其荒芜,何其浅薄。只有他了,也只有他了……当马车终于驶过宫门时,我枕着枯黄的乱发,以残余的力气,大哭。
时有微风拂过,卷起车帘,我看到了青翠如黛的一痕远山。我怔忡着,此刻,有笃笃的马蹄声,急促而有力地靠近。“皇上,皇上……”我心中一动,微茫的希望重又生起,我虚弱而坚决地探出车帷。
眼前茫茫,我目眩,却听翠羽惊道:“是始平王!”
我深深一怔,勉强仰起头,以我哀伤而惊喜的眼,接纳了他清明简净的脸。他勒马而立,目光平直。被风吹散的鬓发从素纱黑冠中逃逸出几缕。那不是凌乱,却是风尘仆仆下的坚毅风姿。
“殿下怎会在此?”我凄然问道,“皇上……”
“皇上尚在方山。”这一语,击碎了我残余的痴心。然而,这也是意料中事。太皇太后必然不会让拓跋宏知道。即使他知道了,路途遥遥,也来不及回銮——他亦未必会回来。礼祭山土,他不能轻易放弃这帝王的职责和威仪。
然而,他不来,其它的又有什么意义?我心中幽怨,直凛凛地瞥向拓跋勰,冷笑道:“那么,你呢?”
拓跋勰拱手道:“臣今日刚从洛阳归来,此次未曾伴驾。听闻冯贵人出宫,故前来相送。”
这已然有违礼制,然而他神情自若。我心中慨然,亦收起那微带戾气的冷笑,凝视他,深深吐出两字:“多谢。”
他又一拱手,眼中分明有悲戚,声音中亦有轻微的愤懑与惋惜:“若皇上在此,必不会让贵人委委屈屈地离宫。”
这话毫无意义,但那“委委屈屈”四个字,却是说到我心里去的。我以泪眼相望,但有知心长相重,如是情意,只是默默淌过。
他又宽慰我:“贵人回家后且安心调养,等皇上回銮,必然设法接你回宫。”我谢他这番情意,然而泪水终于跌落。回家?我并非回家啊。拓跋宏回来了又能如何?我的病,是丝毫不由我的;他亦不是自由身。
我以一个苦涩的微笑,来回应这聊胜于无的宽慰。拓跋勰垂目,忽然叹息:“暂且离开这是非之地,也未尝不是幸事。”他说得轻,然而异常冷静。
这一瞬,我心绪激荡,又悲又喜,泪水滚滚而下。原来,他知道这其中的苦楚。拓跋宏不知,或者不愿知晓,旁观的拓跋勰却有清明的眼。我们未曾相爱,却是相知、相惜。
他犹豫了一会,解下腰间所佩的一枚琥珀刻兽。又低头深看一眼,忽然说道:“臣冒昧,将此物呈上。”
我以掌心承托这块琥珀。上面雕刻着鼓睛狮鼻大口的独角兽。兽首向前正视,椭圆形,弧眉圆睛,两长耳柳叶形,两前足微翘,后腿圆腴成蹲踞状。侧面腹部有一褐石红的钻孔,五色丝绳从中贯穿。凝神细看,才发现,琥珀中还有一只蝉样的小昆虫。
“这是‘琥珀藏蜂’?”我一望便知,此物不凡。
拓跋勰说道:“这是罕见的‘虫珀’。臣离京前往洛阳之时,皇上亲赐的。如今,臣将此物转赠贵人。”御赐之物,原是不该转赠的。但这一瞬,我已明了他的用意。是拓跋宏所赠,他要我做个回忆的念想啊。
他又笑道:“这琥珀有驱邪、降魔、祈保平安的作用。”我将之紧紧合于掌心,噙着泪,微微一笑。
“贵人可还有话要对皇上说?”寥寥数语之后,他终于,不得不离去。我想了想,黯然道:“但请皇上牢记夙愿,妙莲死而无憾。”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悲、可怜,我在此时此刻仍然有所保留。
拓跋勰又沉默了些时,终于和我拱手别过。他掉转马头,眉目间锁着清愁,一瞥而过。我忽然极其清晰地叫道:“彦和……”这是第一次,叫他的字。他的身影微微惊动,然而,只是停步,却不回头。我望着他的背影,一面言不由衷,一面推心置腹,说道:“妙莲抽身早退,或许有幸;而殿下天纵英才,只怕有一日,进也不得,退也不得……但请多珍重罢。”
他保持着挺直而僵硬的姿态,许久,才艰涩地说:“是,彦和记得今日之言。”他未曾回头,踌躇片刻,终于打马而去。
我依然紧握着拓跋勰所赠的琥珀。它的清润中,有拓跋宏的体温,亦有拓跋勰的气息。蓦然想起,这琥珀亦可以让死者含在口中,又叫“饭含”。
心中一惊,复又叹息:这是不祥之兆罢。
不祥之兆。于是,我重新想起那句话:“太皇太后说了,病重的人如果一味梦见故去之人,是不祥征兆……”
这句话,在此后的岁月里,一直被我反复记起。而此时,我隐约已有些怀疑——在冯滢死后,我病重之时,冯清和太皇太后之间似乎已达成了一种共识。而我,懵然无知,只能任其摆布。
第八章 无人解爱萧条境(1)
太和十四年,初夏。
平城东南,云陀山下的家庙,接纳了我一身支离的病骨。
我的身,不由自主,被安顿在素净的禅房里。一袭青布长衫,替代了锦衣华裳。翠羽从身后抱持着我,由母亲为我梳发。近来,病中脱发,篦子透过薄薄的发丝,从头皮滑过。那尖锐的痛感,却浮在心上。随后,我仰面平躺。翠羽以山泉水为我揩去眉目间的仆仆风尘。母亲则坐在床沿,卸下我耳间的明珰,又小心翼翼地褪下我腕上的玉镯。
“这是什么?”她忽然问道。我一直握着腰间那枚琥珀刻兽。母亲问:“是……他最后送的?”这个“他”,说得是拓跋宏罢?我思绪平缓,先是摇头,却又轻声道:“是的。”
母亲起了疑心,又问:“到底是,还是不是?”翠羽见状,忙解释给她听。她一怔,抚了抚我的额,轻声叹道:“你这孩子好痴的心啊!”
她从我手中拿过那枚琥珀,凝神看了一番,然后说:“是样好东西。收起来吧。”她兀自将那枚琥珀与我的首饰放在一起,以一幅方巾包裹起来。我欲出声阻止,母亲肃然道:“妙莲,这东西太特别,不可轻易示人。”
我无言可对。然而,此地又有何人会来呢?
在最初的一个月里,我依然存着希望,盼着他来。然而,没有。此地僻静,只有袅袅的天竺香,笃笃的木鱼和喃喃的诵经。
我以为,我会就此死去。我曾无数次地幻想,他夺门而来,我遗他一个怆然而欣慰的笑,在他怀中喃喃低诉,死而无憾;又或者,我恍恍惚惚,睁开眼,却望见他,坐在身畔,低低笑语: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病中恍恍惚惚地听说,拓跋宏是七月初回宫的。半个月后再次巡幸方山。这次,有太皇太后随行。她亲自去看她的陵寝,永固陵。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一直活着,也仿佛死去。但,拓跋宏为何还不来呢?
那日,毫无预兆的,上了年纪的师太领了四名女尼进来。我一眼瞥见,托盘的红绒布上,赫然呈着亮锃锃的剪子、削刀,还有铜制的盆,满满的清水……我大骇,本已平静的心,重又纷扰。我惶惶地说:“不,我不要落发!”
母亲闻声,到底奔了进来。“妙莲啊!”她猛然扑到我的床沿,泪水先我而落,“为娘也没有办法。昨日,是太皇太后派人传达旨意,要你落发……”
我泪水汹涌,胸中不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