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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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人传达旨意,要你落发……”
我泪水汹涌,胸中不平之气霎时翻腾。眼前眩晕,一片模糊。但,我仍拼命挣脱那几双欲擒住我的手,嘶哑地喊着:“我不,你们不如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妙莲,你病好了,还可以还俗……”母亲按着我的手,试图劝我。然而,她自己已然凝噎。我摇头,坚决地说:“不,我不会好了。”母亲顿时抱住我,大哭。
我伏在她怀里,凄厉地道出:“真的落了发,我这病是不会好的!我不信佛祖,再也不信!如果要遭报应,我宁愿即刻死去!”我又扬首,直视那几个女尼,厉声道:“你们不是有剪子么?给我,让我去死,给我!”
此生无望,我情愿以寻常的清白面目赴死。这是我昏迷前最后的意识。
这一日,终究未曾落发。
我带着泪痕,昏迷不醒。等到有了些微的知觉,却是第三日,清幽的蝉鸣衬得室中分外安静。
我眼神迷离,赫然望见父亲。多年不见的,两鬓斑斑的,神色疲惫的,我的父亲。未及开言,泪便坠下。心中深深一震。
翠羽扶起我,一点温热的粥,熨暖了我的胃,滋润了我的喉。我勉强叫道:“爹。”他轻轻点头,又默然拭泪。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问平安,我不忍让他痛苦,便强笑道:“我会好好休养的。”然而,神色忽又一冷。我心里还是有怨气的。对太皇太后,对拓跋宏,也对我父亲。他们谁都不曾庇护我。
“我不愿意削发。”沉默之后,我坚决地说。
父亲一怔,叹道:“事已至此,何苦呢。你心里……”他迟疑,终究不忍问下去。我楚楚笑道:“爹,我已在佛门了,她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呢?”
这个“她”,让我父亲微微动容。他深看我一眼,终于说道:“妙莲,太皇太后病重……”我一怔,神志尚清楚,冷静地问道:“太医怎么说?”
父亲黯然。我忽然说:“大概病得很沉,自知不免吧。”
“你……”他惊疑,欲言又止。我惨淡一笑:“若非如此,她不会惊动他人,也不会逼我落发。”父亲一怔,继而苦笑道:“太皇太后也是为了冯家……”
闻听此言,我冷笑,眉尖亦衔了隐忍的恨意:“莫非我不是冯家的女儿?莫非我不是为了冯家?”
父亲并没有看到我的怨怼。他沉声说:“冯家有今日,已经够了。何况,当今皇上并非文成帝、献文帝。为父和太皇太后的想法一样,只要顺守,不需逆取。”
第八章 无人解爱萧条境(2)
与父亲谈过之后,那份不平之心也就淡了下去。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心中平静如水,隐约的,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浮现出来:太皇太后已时日无多了!
翌日,仍是那番架势,女尼轮番劝我落发,我仍然大闹了一场。
此刻,这用心便有些难解。不仅仅是怜惜青丝。我是拼着一口气,想看看,到底是我的命硬,还是太皇太后的命长。
如今想来,往事便有了清晰的轮廓。
那次,为了均田令的推行,我假托母亲抱恙,与冯夙私谈。其实,太皇太后原本也是赞同均田的。只是,她并未即刻表态,只以观望的态度,默许拓跋宏和几位汉臣磋商此事。均田令议而未决,最终还是等着她一锤定音。却不料,冯诞在此时上书,悉数上报家中田数。其他人见冯诞如此作为,也随了此风。一时之间,均田便成了无可阻挡之势,太皇太后这才匆匆出面。这虽是她本意,却多少显得被动了。
她后来识破是我,必然从此生了戒心吧。
冯修的事,亦是我轻举妄动了。冯夙与彭城公主的婚事,她只道我出于私心,急于扶植胞弟,倒叫我百口莫辩。
又想起太和十一年,平城饥荒。忽有一日,当着拓跋宏的面,太皇太后命侍臣宣读齐州刺史韩麒麟的奏章。我亦在身侧,只记得有这样一段:“自承平日久,丰穰积年,竞相矜夸,遂成侈俗。车服第宅,奢僭无限;丧葬婚娶,为费实多。贵富之家,童妾丽服;工商之族,玉食锦衣。”
这描绘的是平城商贾、贵族的奢侈之风。太皇太后听罢大怒。这怒气,有一半是针对拓跋宏的。
我见他很是尴尬,言语亦有些拘谨,便有心要为他解围,沉吟笑道:“这虽是不良之风,也是京城百姓富庶的缘故,大概也可视作政令得当的佐证吧。”
拓跋宏看我一眼,微微一笑。我当时竟忽略了太皇太后,兀自下了结语:“有赖皇上英明——”然后才想起来,赶紧补上,“太皇太后贤明。”
我记得,她当时向我笑道:“妙莲真是聪明的孩子,能见人所未见。”只当她是褒奖,便将原先的惴惴不安抛掷脑后。殊不知,这已是她对我的疏离与戒备。
只要顺守,不需逆取。如今咀嚼这八个字,才知往日竟是错了。我终究太幼稚,沉不住气,自作聪明又轻举妄动。算计别人或许绰绰有余,但在太皇太后眼中,却是错。
此刻,于枕上闭目冥思,才领悟到:顺守,只有冯清才是最合适的吧。叹了口气,心中一片悲凉。
太和十四年九月,太皇太后崩于太和殿,享年四十九。
弥留之际,只是谆谆告诫皇上,要勤政爱民、宽厚仁德……提及家人,只是一句:“可立冯家女为后。”说的自然是冯清。事实上,合适的冯家女子,也唯有她了。
冯夙转告于我,我并没有太惊讶。世间事,纵然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也终有人力不及的时候。于她,是如此;于我,亦是如此。这最大的悲凉,便是无常的生死。
对于她,血缘亲情其实是淡薄的。我又爱又恨又亲又怕又敬,拓跋宏想来也是如此。但,这感情,在于我,只是清泪两行;在于他,却是五天水米不入,哀毁过礼。
按旧例,一个月后,太皇太后便可下葬。然后是“除服”和“行吉礼”——所谓“除服”,就是换下麻衣丧服;所谓“行吉礼”,是一种迎神禳恶的仪式。
但,拓跋宏却将太皇太后的灵柩长时间停放在太和殿。群臣上表,他的答诏中有这样几句:“自遭祸罚,恍惚如昨。奉侍梓宫,犹希髣髴,山陵迁厝,所未忍闻。”
拓跋宏虽是鲜卑人,但自幼习书,亦有落笔成文的才华。近年来,几乎所有的诏书都是他亲笔所写,很少需要秘书丞草拟。然则,这几句话呢?我微微冷笑。
我不信,他这番悲恸是完完全全发自内心。太皇太后于他,有祖孙之名,却无骨肉之亲;有养育之恩,亦有肘制之恨。他的痛苦,或许起于这种矛盾煎熬之情。但,我心中仍不免窃窃思量,他的悲恸中,可有一丝一毫是为了我?
十月癸酉,拓跋宏亲扶灵柩,葬太皇太后于方山永固陵,谥为文明太皇太后。但,拓跋宏拒绝除服。他的丧服,一直穿到第二年。
冯夙当作趣闻般和我说起:“太皇太后薨,皇上早朝的太华殿上,竟有雄雉群集……”
“是雄的……”我闻言,喃喃自语,“此后,是另一个时代了。”
罢了。
此后,我要过的,亦是另一种日子。
第八章 无人解爱萧条境(3)
深秋时节,高菩萨从洛阳来。
他完完全全是我意料之外的人。母亲指着他笑道:“这是从洛阳请来的大夫。平城的名医也找了不少,总不见起色。我看,别处的或许更好些。”
我心中并无期许,只恹恹地转脸向外。
于是,毫无预期的,我便以我最憔悴最黯淡的容颜,目睹了他最年轻最清秀的风姿。他只是远远立着,含笑拱手。一袭青衫,不染尘埃。我霎时怔住,仿佛冰雪天的清爽之气拂面而来。我其实并未看清他的眉目,只记得他看我的眸子,黑而深,亮晶晶的。却看不出其它什么。
“你这么年轻……”我有些疑惑。那男子淡淡一笑:“虚长了二十五岁,只在药草间消磨罢了。姑娘是不放心我的医术么?”冯夙忙抢过话,道:“姐姐,娘为你的病,四处寻访名医呢。这位高大夫,不会错的!”
“高……”我侧身枕着,目光轻轻上移。他适时低头,含笑接住。我并没有心慌的感觉,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瞬。他亦无拘谨,从容说道:“在下高菩萨。”
我随意说:“鲜卑人爱把年轻清秀的男孩子唤作‘菩萨’。”他却平静地接口:“但我是汉人。”我心中一怔,不觉深看他一眼,“是汉人么?”他不多言,只是深深点头,目光似一潭幽泉。
诊脉时,他坐在我的床前,取出一截丝线。我说:“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不必了吧。”我伸出手臂。他有些犹豫,轻轻瞥了我一眼,终于还是伸手,却先将我的衣袖往上挽了一些。他的手指有些冰,轻轻压在我的手腕内侧。我瘦削,单薄的皮肤下淌着微弱的脉息。他数着脉搏,我数着心跳。
“如何?”我终究有些紧张。
他低头沉吟了片刻,淡淡一笑:“其实也不妨事。”随即起身,却是面向我的母亲:“药方还是待我斟酌之后再拟吧。”
我在他的背影里微笑道:“恐怕是药石无效了吧?”母亲变色,还未出声,高菩萨却即刻转身道:“姑娘切莫胡思乱想。这病,最忌讳的就是多思多虑。若有什么烦恼,放开了就好。”
我心中一怔,不觉正色看他。他已垂头,兀自理着药箱。我不说话。冯夙和我母亲亦是低头沉默。他离去时,我终于说:“多谢。”他回头微笑,那笑,竟有些孩子气的纯真。
他住在冯府,从此每三日来一趟。
第二次只我母亲陪他前来。他坐在书案前,依例问询。我颓然垂目,有一言没一言地答着。我声音虚弱,他听不甚清,便由我母亲扬声传达。他认真地提笔记下,眉目安宁。
“妙莲,你且宽心,会有用的。”母亲揉着我的手背劝道。我黯然一笑,睁目向上,看着她的眼睛说:“娘,你把镜子拿给我看看。”我母亲一惊,勉强笑道:“你还有这个心思……”我心中顿时痛苦不堪,出语亦是伤痛:“说得不错。将死之人,大抵是不修仪表的了。”母亲微微变色,含泪道:“妙莲……”我闭目,恍若无闻。非为我个性凉薄,使她伤心,皆只为我,伤于沉疴,困于往昔。
却有人影靠近。全然陌生的气息,一面阴柔,却分明又有一抹阳刚气化作那斩钉截铁地举动——他递过来一面铜镜来。我愕然,母亲亦愕然。高菩萨微微一笑:“如你的愿。”我一怔,握住那面镜子,手中簌簌颤抖。因他此言此行,我竟失却了方才的勇气。
终于,揽镜自视。石破天惊般,那双哀怨的目,钉在黯沉的铜镜里,深陷于兀然高耸的颧骨之上。一如枯井,黯淡无泪,却有绵绵幽恨,不能自己。这人儿如此陌生,不是我啊。我心中大悲,只觉得这一生都了无生机。摔了镜,不及掩面,便汹涌悲泣。
这铜镜,猝然炸开。母亲惊得站了起来。高菩萨却上前一步,神色正肃,然而多少了带了几分温柔。“姑娘,若为心中畅快,尽可以忘情大哭。但,我是大夫,你若信得,便请听我说一些话罢。”
我这一哭,过了一刻,才渐渐止住。目中有了些微清明,静静看他,道:“你说吧。”
第八章 无人解爱萧条境(4)
高菩萨第三次来,是冯夙陪同。我正昏睡,恹恹睁眼,却瞥见他清目一眄。他安静坐着,笑容亦幽幽绽出。随后诊脉、问询、换药。
我神色间便有了几分温婉。自那日,他推心置腹般与我说:“我是医生,我信我自己的道。你的病,眉尖心间,且放宽一寸,定然会有转机的。”我心中便有一些暖意,刻意要将一些思绪忘却。
“药很苦罢?”他忽然轻声问。我一怔,说道:“半年多,早惯了。”他面上有不忍的神色,倏忽掠过,却欲言又止。
三日后,又见到他。既已熟稔,便也有些话说。
我问他:“你是从小就学医么?”他说:“是,我家世代为医。”过了须臾,我沉吟道:“关于我的病,他们是怎么和你说的?”他一怔,懵然看我。许久,才淡淡地说:“他们说的,我忘了。”
我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然而,也只是勉强笑了笑。他依然低头理着药箱,许是没看见罢。
黄昏时服药。翠羽进来,手掌上是一束青葱的小草,寸把来长。在我诧异的目光下,她轻笑道:“刚才高大夫走到门口,嘱我收好,服药后给你吃。”
我有些意外:“哦,他方才怎么不说?”又问翠羽:“高大夫还说了什么?”翠羽摇头一笑:“没有了。四公子回头催他,他赶紧走了。”
服药后满口苦涩。我依言取了一根草,轻轻抿进口中,慢慢嚼。草是细细的圆管,有甜丝丝的汁,以及生涩的清芬,倒将那药味之苦抵去几分。
仿佛很久之后,寒冬来临,我才问起高菩萨:“那些草呢?现在不需要服了么?”他望着我,眸中清亮,又淡淡地说:“这时节,已经没有那些草了。”
我默默饮药,若有所思。
这一年的正月,家庙里依然冷清。
我想起宫中的歌舞宴饮,我的霓裳羽衣,那仿佛是前生的事了。神思便有些恍惚。翠羽见此,忙走过来轻声劝道:“高大夫临走前交待了,你不可久坐,还是躺下吧。”我不觉微笑看她:“你倒把他的话当圣旨了?”翠羽笑道:“高大夫的话,难道你不听么?”我一笑,平静的,却又泛出些惆怅。
他的话,我总是顺从的。他的要求极其简单,不可吹风,不可久坐,不可多思、多虑……我笑道:“你这般罗嗦,病人就没耐心了。”相处日久,话里便有了玩笑的意味。他也笑道:“医生不能没有耐心,病人更不可以。”这话,我听了一怔。
临近年关时,他回洛阳。
一日,我忽然问起翠羽:“都好几日了,高大夫怎么不来?”服他的药,也有三个月了。并不是没有起色的。翠羽道:“你忘记了?高大夫回去了啊,上次才向你辞行呢。”我恍然记得有这么回事,记忆却也不真切了。无奈苦笑。
除夕夜,凄冷的纱窗上映着薄薄的灯烛。窗外有风,树影幢幢。看着凄凉,却不抵心中怅然。
冯府送了精致菜肴过来,桌上碗盏铺陈。我轻轻摇头。翠羽劝道:“小姐,高大夫临走时交待了……”我微微一笑,打断她:“又是他的话。”勉强下箸,我心中蓦然一动:太皇太后已经去世了,冯家将来如何呢?
心中忽又滋生了微茫的期望,如今,太皇太后已经不在了。他没有肘制,我亦少了羁绊……然而,人在佛门,身负沉疴,千般不自由,我又能如何?
草草吃过,又推了碗盏。翠羽叹道:“细想来,他们也真是绝情。皇上不必说了,可自家的父兄、姐妹……”我举目直直地望着她,翠羽的话音渐渐转弱。她不忍说,我却要说:“冯家已经没有我这个女儿了。”
第八章 无人解爱萧条境(5)
开春的一天,门外忽然车马嘶鸣。
其实,我并没有多思念他。但,听说他来了,心中却也是喜的。浮生寂寞,他三五日来一趟,心中竟隐约存了期许。病中的容颜固然憔悴,比之先前,却又润泽了些。我斜倚在床头,枕边置一卷《严楞经》,随手翻来。
高菩萨轻声进来,眉目含笑。我亦含笑。然而我们之间也并没有别的话可说。他认真看我,以医生审视般的细致,然后微笑,仿佛放下了很重的心事,说道:“唔,气色还好。”
我心中一暖,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