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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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自矜是流露于一脉平和中的。但,我忽然想,他对于拓跋勰,或许还是有很深的戒备之心,因而才有所保留。我亦扬首微笑道:“我也一样。先生的身份,我也自信能够探知。”
他终于朗声笑了起来:“恐怕这一去,我们再无机会相见。不过,很有可能,我们是敌手。”我心中一震。他负手立于中庭,蹙眉凝目,远望苍天,踌躇满志之情,于眉心流露一点,便让有心人窥到了全部。我忽又黯然:“先生,您未必是局外人,我却只能做个局外人了。”
他的目光倏然扫过。半晌,沉声暗道:“难道你没有新的打算?”我心中苦楚,只装做不以为然,遗他一个聊胜于无的微笑。我不能不想到冯清。她正风光,而我如今落魄,这种差距惟独不能横亘于我们之间。我心中深恨。碧梧固然可恶,但那日冯清执意要见我,这其中有戒备,有报复,有警示,也有她的自信。惟独姊妹间的关切,是没有的。
我后来想,我心中的难堪与不甘,以及对她的轻诋,恐怕也是出于自卑罢。只因她的傲气,是天生的资本所赋予,而我却是自己一点一点争取的。而这争取的过程,又承受了多少委屈。
“姑娘若是有新的打算,那么,三日后,请替我见一见始平王吧。”
我大惊,本能的拒绝,王肃却又笑道:“我已安排好了。你若肯见,自会见到;你若不肯,他也见不到你。”这一语,倒让我有些放心。勉强又提起精神,正色道:“先生,如果南朝容不下你的话,北地或许有机会。”
他沉默了半晌,才沉重地点一点头,然后说道:“你的机会,也就是我的机会了。”我一怔,心中有些迷惘,不及理清这些利害,然而直觉上却是深信不疑。因此,深叹一声:“那么,先生,我们各自奔波吧。”
就此别过。我见他离开这个庭院,心中一片萧瑟: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十章 无情有恨何人见(3)
三日后,内心几乎没有挣扎的痕迹,我悄然踱到了王肃曾经读书的书斋。
临出门时,高菩萨迎面而来。我怔住,神情有些恍惚。“高郎,又换药么?”这一向,我已不大用药了。他凝神看了我半晌,问道:“王先生已经走了,你还要过去么?”我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去去就来。”于是,和他擦身而过,原先渺然的心便在此刻沉沉坠下。他迟疑地在身后唤道:“妙莲……”我终究没有回头。
书斋四壁空空。惟有一把琴,蛇腹纹依然光亮。拓跋勰准时赴约,冯夙领他进门,穿过山石间的回廊,冯夙笑道:“王先生走得很匆忙,但临行时再三叮嘱,留在书斋的几部书要殿下亲自来取。”
门怦然推开,清凉之气拂面而来。冯夙大惊,失声道:“姐姐!”拓跋勰亦大惊失色。那一瞬间,随着骤然照拂的光影,我的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泪光,酸涩之味亦哽上了喉头:“冯夙,你且出去吧。”
“贵人!”这猝然一句,含着悲声,拓跋勰仓促地向我走来。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眉目,萧疏中嵌着我逝去的往昔。我的泪,畜了满眼,终于缓缓地大滴坠落。我惘然一笑:“如今,已不是贵人了。”
他先是错愕,随后,欢喜从眼神中漫溢,悲悯却从欢喜中流淌。“贵人……”他仍然如此叫我,尽管勉力自持,但深深攒起的眉心有自然的悲怆,嗫嚅的唇齿间亦有辗转的千言万语。他仓促而紧张地打量着我,我面颊上的伤痕,以及这一身寒素的装束。他惊问:“这是为何?”
我只是黯然摇头。他默然,兀自叹息,然后问道:“那天,一定也是你罢。可你为何又不认我?”在他清明如水的目光下,我终于嘤嘤泣道:“殿下,我不堪以这般境遇见你啊。”此中情意难说,而我心中汹涌不平,瞬间泪流满面。
他并不劝我,愕然之后,旋即释然。他叹息道:“那日回去,心不自安。我只当自己多心,并且多事。但捱了几日,终于还是旧地重寻了……”他定一定神,又问:“你的病想来是好了?”我轻轻颔首。
他怆然道:“那日,皇上从方山回来,太皇太后便告知他,冯贵人病入膏肓,不得已而出宫皈依佛门。”往事重提,我只是漠然,倒是认真地告诉他:“你那日相送,我心中是感激你的。”稍一踌躇,又问:“皇上……他可知道?”他的怆然中又有一丝怔忡,但他并没有回答。
“皇上后来亲自到冯府问询,是太师拖着病体跪在门口,请皇上回宫……”我愕然,心跳狂如脱兔。心知父亲此举,定是痛苦不堪。而母亲,竟也被瞒到如今。家中谁也不曾和我说起。他们用心良苦,只害得我好苦。但,我即便知道了,也无能为力。
“皇上也只能回宫去了。太皇太后此时已经染病,皇上衣不解带地守候着;不久又陪太皇太后巡视永固陵;然后,太皇太后薨,皇上更抽不出身了……”
我的眼角泛出泪光,冷笑道:“时日渐久,这些事也就淡忘了。”“贵人!”拓跋勰恳切地叫道,“我皇兄并非薄情冷血之人。他既是天子,这其中必有他的难处。他未尝因私情而将喜怒轻易示人,但……”他叹了口气,忽然认真地问我,“如今,你可有打算?”
我的思绪在那一瞬间停滞。今日来见他,固然是为了胸中情意,但真的没有别的打算么?我不敢扪心自问,不敢那样想,却放任自己听凭潜意识里的牵引,这样去做。我凄然摇头。高郎的面容有隐忍的愁,朦胧浮现。我再次凝噎。
而拓跋勰,凝眸深深看我,推心置腹般说道:“你是对皇上有怨,还是顾虑皇后,抑或是还有别的苦衷?”这话,直问到我心里去。他这般坦诚,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然后,又另起话头:“王先生与我有旧,他如此安排,也认为您应该回去。”我回过神,问:“王先生应是南朝人,你可知道?”他摆首,但并没有太多的诧异,只是叹道:“与人相交,各得机缘。但我坦诚待他,问心无愧也就够了。”
思量半晌,他忽又笑道:“南朝有消息,南齐皇太子萧长懋卒于正月丙子。”话说到此,对于王肃的身份,我们都已心照不宣。他是南人,且是南齐二皇子萧子良身边的人。他此番回去,必是为了助二皇子得到储君的地位。
拓跋勰与我告辞时,忽然回头道:“夫人。”我一怔,夫人二字,固然突兀,但他说来却分外庄重。我向他凝目,专注倾听。他说:“今日相见,我不会告之他人。”他有些犹豫,但又恳切地说:“在下要守臣子的本分,但,这也是为夫人计量。”
第十章 无情有恨何人见(4)
见过拓跋勰之后,心思重又纷扰起来。越发喜欢一个人独处,亭中一坐,往往就是半天辰光。明知高菩萨离我不远,但仍在他温柔而忧虑的目光遥望之下,放任自己沉溺于今昔相交的迷惘中。
这些微妙的变化,逃不出他的眼。“妙莲,你厌倦了么?”他这话,有一些哀怜的味道。我凝视他,他的眼是一泊温和的水,我试图从中寻到一丝让我心安的涟漪,就像过去一样。细想来,我们的情分并不浅。
他看着我说:“妙莲,令你念念不忘的,应该不止皇上吧。”心中略沉了一下,蓦然却是另一个声音,阴恻恻地逼问道:“你是舍不得皇上,还是舍不得这里的荣华富贵?”想了好久,才记起是太皇太后昔日所问。竟然过了三年。
此刻,我说:“高郎,我念念不忘的,除了皇上,还有——拓跋宏。”这三个字,第一次于齿间倾吐。是他的名讳,我无比庄重。高菩萨不觉失色,怔怔地看了我片时,终于怆然道:“我已经明白了。”
“但你相信,他还记得你么?”他仍然娇宠而怜惜地问我。我坦诚地摇头,心中怯懦,我终究不敢以我残余的尊严去赌他的感情。我输不起。于是,重又细看眼前的男子。他固然也是我的顾虑,但,并非不可抛却。这时才知,我薄情如斯。瞬间心冷。
“妙莲,你于他而言,不过千百分之一,你何苦……”我的目光清泠地闪动着,高菩萨一惊收口。
几天后,母亲领我去探望父亲。冯清既已做了皇后,我的身份便不再敏感了。更兼此刻,我低眉顺目,将锦缎、珠玉一齐摒弃,只谦顺地伺候汤药,和病榻上的父亲淡淡地说些话。
“妙莲,你的病真的好了?”这一瞬,他目光灼灼。我笑道:“爹,真的好了。”他问道:“那么高先生……”我一怔,心跳便有些紊乱,这犹豫的瞬间,我母亲已经说道:“既然病已经好了,也没有必要再留高先生了。”我心中又是一怔,只是默默地将头低了下去。什么话也没有说。
又坐了片刻,见父亲神思昏倦,我便辞了出来。只沿着花径漫无目的地走着,冷不防悄然一声低唤:“姐姐。”四下一看,冯夙从花木间缓缓踱来。
他如今是二十岁,面如冠玉,眸如点漆。犹豫片刻,他问:“姐姐,你与始平王,也有交情么?”我诧异道:“这是从何说起?”冯夙便递给我一只三寸见方的锦盒。我愕然,在揭开盒盖的同时,听他说:“这是始平王托我转交的。”
盒中是数十枚方形彩笺,每一枚,都标了序号。取其中一枚展开,有淡薄的芬芳,竟是半白半红的粉末。“这是白獭髓、玉屑和琥珀屑,以此敷脸,可以除去疤痕。”冯夙解释道,“始平王吩咐,一定要按标记顺序来。”我又拆了几包,见是一样的粉末,并无差别。冯夙又道:“越往后,琥珀屑减得越少,不然,疤痕褪后会有红点。”
我一怔而黯然。他是否以为,我的苦衷只是这疤痕?再一思忖,他定是想帮我重回宫廷,只是并不明说,亦不正面干预罢了。我心中感激,却仍然温柔地回忆着,那个在太华殿上以汉语诵读《皇诰》的青衣少年哪儿去了?终于缓缓地叹了口气,捧着锦盒,我无声息地坐在石凳之上。
“姐姐!”冯夙忽然郑重地叫我。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嗫嚅道:“你……你还是跟高菩萨回洛阳去吧。”我微微变色。冯夙又道:“姐姐,三姐已经是皇后了,冯家已经不需要你了!”他目中是痛惜无奈的神色。我心头一震,面色煞白,到底冷笑出声:“你不提醒,我也有自知之明。我于冯家,再也没有任何作用了。”春风轻柔拂面,落英悠然飘坠。我眼前恍惚,羞见这良辰美景,难道这夙愿终究是虚化了?
冯夙不忍面对,转首去看花开如锦的一行杏花:“姐姐又何必执著于过去,能得到一个认真深情的人……”
我怔住,深深地凝视冯夙,轻声道:“冯夙,你是不是还忘不了……彭城公主?”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轻轻点头,然后说:“驸马都尉刘承绪已经不行了……”我想起拓跋宏当年的安排,心中微微一痛。叹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我有时候想,所谓的美姿容,通书史,擅音律,这些自矜之处,竟是命运给我设下的圈套。便如孩提时的秋千,乘风荡到最高处,风景独好,终究还是要坠下来的。然而,我坠下来,却不是落回原点。而是掉进红尘之外,万丈深渊。
高菩萨,便是这其中唯一的慰藉。
然而,他终究无法抚慰我心底的寂寞。我不禁呢喃:“我也是认真深情的人。只是,我认真的是什么,深情的又是什么?我执著的不过是自己的心,哪怕因此伤了别人,又害了自己,我也不后悔了。”
长久的寂静之后,我轻声而坚决地说:“我怎么可能和他去洛阳呢?”
第十章 无情有恨何人见(5)
“皇后进宫三年,都不曾回府省亲,为何此次突然回来?”
这是王肃辞别时与我说过的话,后来我想,这或许是他在提醒我吧。我却懵然,直到那日,在父亲榻前问安,大哥下朝后匆匆来见。“爹……”他蓦然看见我,欲言又止。我察言观色,先起身问候,随即告辞。退出时,亲手掩好门扉。冯诞早已等不及,在缝隙微合之时,便捕捉到他焦虑不安的声音:“皇后说得不错,皇上执意要南伐……”
南伐!我大惊,半天不曾回神。一味呆立着,便将剩下的话也听了几句进去:“南伐之事,朝中争议已久,奈何皇上一意孤行……任城王苦苦相劝,竟遭怒斥,还说‘社稷乃我之社稷’……”我暗忖,以昔日所见,皇上待任城王礼遇有加,他虽是天子,却也谦和,又何至于说出“社稷乃我之社稷”?
“下朝后,皇上又单独召见了任城王。”
“爹,我的话您可以不理会,但皇后亲自来求您,难道您还不肯劝皇上几句么?皇上南伐前准备亲临冯府问疾……”
零零碎碎,都是冯诞的话,而我父亲,只是间或叹息一声,什么也没有说。而我的心却乱了,他……真的准备来冯府么?心突突跳着,这一瞬间,倒是忘了,皇上御驾亲临,便意味着父亲已是病入膏肓了。
我母亲于数日后得到消息。府中即刻忙碌起来。但,父亲吩咐左右,那日,不许大小姐踏出偏院一步。“一定是皇后那日吩咐了什么……”母亲惊疑道。我暗暗怜悯她,父亲纵然宠爱她,让她打理家务,终究也不曾把那个正式的名分给她,却一面防备她,隐瞒她。
我一笑置之。只是心中思忖着拓跋宏所谓的“南伐”。
高菩萨终于离开了平城。
临别前一夜,守着荧荧一点烛火,将三年来的一片幽情,倾诉到天色微明。“其实,那日你和四公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烛火在他的眸中跳跃,却是幽暗的光芒。我艰涩地微笑,到底抬头直面他,“你因此而怨我、恨我么?”他微有些怔忡,盯住我,怅惘中分明又有些沉吟的意味。
“我并没有资格怨你、恨你。”他平静地微笑,“我亦知我们缘分浅薄。”我眼中一酸,强忍泪意,苦笑道:“我这样待你,上天定然会给我报应。”他缓缓摇头道:“除了我,没人会带给你报应。”我心中倏然涌上一种莫名的凉意。
“妙莲,你真的不跟我回洛阳么?”他竟重复问我。我这一刻便笑了起来,有些恣意。然后,瞥见他目光中的一点惶惑,一点怨气。我笑,却是在笑这番际遇,以及自己削足适履般决绝的心思。我笑道:“高郎,我不跟你去洛阳。”他的目光刹那一暗,惟有沉默。
刻漏一点一滴。我心中不是完全舍得,亦不是不伤心,不感激的,只是我终究冷静地想到,在我决定见拓跋勰的那一刻起,其实已半推半就地选择了这条路。那恰好成全了我的不甘。所以,我决绝地,从昔日为逃避过往、抵御寂寞而沉溺过的柔情中,仓惶抽身。
蜡炬成灰,曾经的缱绻深情,或真或假,也都成了灰。他在最后,赌咒般与我说:“我不怨你,不恨你,如果,我们今生再不相见的话。”
我幽幽一笑:“若真的相见,我会把欠你的都还上。”
当时,自然不会想到,浮生仓促,却还有相见纠缠的机缘。
第十章 无情有恨何人见(6)
高菩萨走后,很长的日子里,我都不觉得伤悲。药粉带着凉意,贴在伤痕处,它日渐淡去,我便以为,往事的痕迹也淡去了。
只是偶然的梦里,重又见他。他的五官有着温和而分明的轮廓,他执拗而认真地说着,我信我自己的道,我要医好你。我一惊而醒,含泪想起绛纱帐内曾并枕而眠,十指相扣,一夜倾谈,于男欢女爱的浅薄处,又有着落寞时分外依赖的深情。这婉转柔情,必然不假。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