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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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又有侍从传话:“尚书右丞甄琛大人也作了谜,吴人浮水自云工,妓儿掷绳在虚空。”这又是以谜扣谜的。我恰见媛华纤眉轻扬,似有明悟的神情,不禁笑道:“你若是知道,就说出来吧。那些大臣们不肯直言,想在御前卖弄文采呢。”
众人惊而抬头。唯有媛华知道,我所谓的“你”,是对她而言的。于是,她缓缓起身,道:“奴才斗胆猜测,大概是个‘習’字吧。”
我颔首以示赞许。而侍从亦再次上前禀报:“皇上说,众卿不必继续出谜了,直言即可。彭城王说了个‘習’字。”
我微笑着,心中却莫名的一动,不禁侧目再次望了媛华一眼。这目光,似有些凌乱,有些怔忡,她即刻领会到了,不露痕迹地垂下眼帘。我戏谑道:“该让皇上赐你一个金钟呢。”
斜刺里却有另一个娇媚而略带轻狂的声音:“我倒是想请教一下尚书千金,这谜如何解得?”不须转首,也知是袁贵人来了。众人起身,我亦起身让了一让。她走近几步,抬手扶了扶鬓上斜簪的一朵桃红复瓣绢花,目光盈盈。
李媛华亦有些为难,轻轻咬了咬唇,片刻才道:“奴才起初并不知道皇上的谜当作何解。”璎华微嗤一声,显然不信。媛华又道:“只是,昭仪娘娘解释了皇上出谜的缘由。奴才揣测,王肃大人在北朝已有些日子,自然该入乡随俗,那就是一个‘習’字吧?”
不显山,不露水,好极。璎华挑不出刺,有些气恼,亦不免尴尬。罗夫人也在座,许久一言不发,此刻却有意要为她排解:“听她这一说,我也就明白了。李彪大人和甄琛大人的谜,都是说从业者熟能生巧,也是一个‘習’字,这是会意罢?”
“不错。”我亦颔首,眼含讥诮,但并不看璎华,“皇上的谜,说穿了也不难。三三横,两两纵,是“羽”拆字;金钟为大白,羽、白合为習。”目光忽然柔和地定在罗夫人身上,她会意颔首;又不动声色地转向李媛华,她目中深深,笑意却是浅淡的。
第十六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4)
元宏翌日问起:“这些人,你以为如何?”没头没脑的一句,他就是这般自信,自信于我能够揣摩到他的意思。我平静地说:“那些女子,都不错。”
“不错?”元宏笑了,饶有兴味的,“那么,仔细和我说说。”我心中恨意丛生,不动声色地反问一句:“皇上以为如何?”他不曾察觉到我的情绪,果真思忖了片刻,道:“朕以为,李中书的女儿,气度颇佳。”
果然。李媛华,无疑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她的好处,倒不在于雪肤花貌,而是言谈举止间自然流露的那种淡定和从容。阴翳笼上我的心头,且不断蔓延。我试探道:“不错。然则,皇上意欲何如?”
心跳霎时紊乱了。我忽然痛苦万分,深知他无论作什么决定,我都是无法左右的。孰料,他很干脆地说:“那么,就指给彭城王吧。”
我顿时愕然,竟怔住了,不能言语。元宏亦是一怔,先前不曾留意我的情绪,此刻回头想想,也就明白了。
“妙莲,你……”他失笑,又摇头叹息,“你想到哪里去了!当日,太皇太后已经为朕聘了李冲、郑懿之女进宫,这是为了安抚汉姓高门。如今,朕何须锦上添花?”我亦有赧色,仿佛见不得人的心事,被最不能知道的人所窥破,难堪而又不安。然而,与此同时,心底却是真正舒了一口气。
“妙莲,朕是想让六位皇弟与汉族大姓通婚。借你的慧眼,挑出六个合适的,彼此心里也好有个数。”元宏心情甚好,亦有闲情与我周旋于这些琐碎:“怪我没说清楚。但我以为,你必不会多心。”
我有些窘,然而这层危机既化为乌有,心思也就灵动了,因笑道:“臣妾以为,是秋扇见捐的时候了。”
元宏忽然神色一正。秋扇见捐,这背后藏了女子凉薄的命运。过了许久,他忽然柔声念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我心中恍惚,只觉察到一种破碎的伤痛,而甜蜜却又隐约有之。他的笑意温柔而深邃,在我耳畔轻声问着:“你还记得么?”
十二年了,整整一个轮回。谁又是谁的“一心人”?他自然不是,我却也不是了。泪水跌落,我心中的哀伤无法出口。
他忽然有些无措,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伤心起来?”这般问,显见他并不曾把那两句诗放在心上。然而,这些年来,他又确实为我冷落了众人。大概唯一的慰藉,就是这一时一刻的真心相守吧。
我悄然拭泪,缓缓笑了一笑。
半晌,才拾起方才的话题:“皇上的意思,是要为六位亲王指婚?”不待他回答,又有了疑问:“有几位殿下已经有了王妃……”元宏苦笑道:“朕何尝不知道这个难处。原来的妻室,只得降为妾媵了。”
我大惊:“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元宏仍是苦笑,语气却是坚决的:“确实让他们为难了。但为了汉化,他们必须接受。身为皇族子弟,他们必须有所牺牲。”
我无言以对。心里忽然想,元勰和李媛华是再相称不过了。而我的欢喜中又有淡淡的失落。
翌日,冯清于清徽堂请求觐见。我恰好拟了六个中原望族女子的名字,执着一卷纸,从阶下走过。此地的侍从,早已与我相熟。长秋卿白整迎上前,轻声道:“皇后在此。”我怔了怔,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摇摇手,还是兀自走上前去。
刚踱到廊前,冯清的声音蓦然扬起:“宫里已经有了一个汉人,皇上还嫌不够么?”我停住了步子,快意伴随着尖锐的刺痛。
“你这是什么意思?”元宏沉着地问。冯清以压抑的愤恨说道:“皇上一味讲求汉化,朝政上的事,但恨臣妾无力谏止;但您要纳汉姓高门的女子为妃,臣妾并不能容许。”元宏并不解释,只是冷笑:“你不能容许,又当如何?”
话中的漠然与轻蔑,连我听了,也不免惊心。果然,冯清愤然道:“陛下以皇后懿旨召汉姓女子进宫,但臣妾并不知情。您未免太不尊重臣妾了!”她顿了顿,又道:“臣妾虽然不才,但也是太皇太后生前亲自选定的皇后,如今尚居后位,陛下若要纳汉妃……”
“够了!”元宏忽然打断她,咄咄逼人地质问,“太皇太后选定的皇后,你以为朕不敢废?”
我心中一动,转身从容离去。白整仍侍立于阶下,见我出来,便以征询的目光看着我。我笑道:“算了,还是不打扰皇上和皇后了。”走过几步,回头又道:“你不必让皇上知道,我曾来过。”
慢慢地走回去,却见给事中王遇匆匆走来。我垂手立于道旁,微笑道:“王大人这是往哪里去?”他行了礼,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臣欲觐见皇上……”忽然抬头,打量了我一番,问:“昭仪可是从清徽堂而来?”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是平静的:“不,我是想绕过去看看皇子们的功课做得如何。”
第十六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5)
几日后,元宏下旨:咸阳王元禧,聘陇西李辅之女;赵郡王元干,聘代郡穆明乐之女;广陵王元羽,聘荥阳郑平城之女;高阳王元雍,聘范阳卢神宝之女;彭城王元勰,聘陇西李冲之女;北海王元详,聘荥阳郑懿之女。
冯清直到此时,才知道是自己误解了。但这层误解,却是因我而起。那日前去请安,一进门,她即刻就向我发作:“你散布这种谣言,究竟有何居心?”
听得这声质问,我恰好走至殿中,与她相距五丈有余。她面色阴郁,咄咄逼人。我只当全然不知她和元宏的争执,懵然道:“是臣妾失察。但如今事实澄清,于皇后并无坏处,又何须动怒?”冯清顿时默然,她自然无法出口,她和元宏曾为此起了怎样的冲突。但于她瞬间流露的黯然中,我已窥知事态的严重。
“宫闱本是是非之地,只怕你是存心挑唆吧?”她定了定神,又道,“皇后统摄六宫,若你敢无端生事,挑拨离间,我亦不会顾及情面。”
“你何曾顾及过情面?”我忽然冷笑了,目光亦咄咄逼人,“我当初病重的时候,你又做了什么?”冯清面上微微一红,转瞬又现出桀骜的神色,说道:“当年,我尚待字闺中,只是心中不服罢了。既然说皇后是冯家的,那么,凭什么是你这个汉人?冯家又凭什么指靠你?”
我惊而动容,恨中有怨,怨中有痛,痛中又有一丝怜悯。心知她这“不服”,既是为她自己,也是为了她那不受宠以致郁郁而终的生母。然而,我对于她,难道就没有这种“不服”么?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一时却也说不出什么。
她微仰着头,继续说:“你回宫后,并非我不能容你。在家,你是庶出,我是嫡出;进宫,你是妃子,我是皇后。孰尊孰卑,请你记住。”
静默了许久。我瞅住她,阴恻恻地笑了:“那么,我们就走下去吧!”
六位亲王在婚礼之后,携新王妃进宫赴宴。
因是家宴,皇后不得不来。元宏毕竟是重面子的人,虽然冷眼看她,但仍在人前勉强维持着相安无事的局面。冯清一眼瞥见我,却有难以掩饰的怒容。因我盛装华服,傍着元宏而坐,谈笑风生,旁若无人。
她迟到了片刻。我分明已听到殿外的唱报声,但并不起身相迎,只当不曾留心罢了。冯清趋前几步,御前行礼。我亦不回避,仍安然坐于元宏身畔,眼睛却勾起了几丝挑衅的味道。冯清终于忍无可忍,口不择言:“臣妾不与狐媚子同座。”
满座皆惊。虽无外人,但当着兄弟的面,元宏仍怒不可遏:“你……放肆!”冯清切齿道:“是昭仪无理在前。”元宏怒目看她,不语。
冯清素来持重,却让倔强与傲气破坏了端庄的仪容。她勉强压低声音,愤然说道:“皇上还不知道,昭仪是如何挑拨离间的……”
“皇后!”我忽然叫道,颇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我并不敢当这样的罪名。但今日家宴,你我的恩怨暂时放在一边,莫拂了皇上的面子。”我刻意做作,冯清是清楚的,正待驳斥,元宏已经冷言道:“皇后,你今日是兴师问罪而来么?”
“皇上不问罪首,却苛责臣妾不当其时。几位亲王并非外人,又有何不便。”冯清有愤怒,亦有委屈,“昭仪恃宠而骄,言行无礼,干预朝政,唆使皇上变易旧风,亲汉人而远宗亲。皇上还要一误再误,背上千古骂名么?”
元宏登时大怒,厉声喝道:“你身为皇后,到此时还是这样执迷不悟!即刻回宫,面壁思过!朕不想再看见你!”
四周惊得越发寂静。冯清重重地一顿足,在宫女的搀扶下哭着离去。
人虽走了,但欢畅的气氛却已荡然无存。元宏在怒意稍释之后,向我递了个温和的目光,以示宽慰。我心中反而有一种畅意。
冯清回宫面壁。自此,后宫礼节俱废。这种临时性的对峙局面,一直持续到春末。
绿肥红瘦时,遇见王肃。
他从清徽堂出来,与我缓缓沿着御河走去。许久不见,本已生疏。又因南伐之事,心中不免存了芥蒂。而今日猝然相睹,他矜持地拂袖于身后,淡然平视,似乎在无声地提醒我一个事实:汉化一日日推行,他的声望如日中天。而他是朝中唯一能够帮我的人。
只是淡淡地寒暄。
他说:“宋王仍在彭城,他的病大约只是在拖日子了。可怜宋王刚刚丧子,如今……”宋王刘昶之子,就是驸马刘承绪,彭城公主的亡夫。我此时并未察觉出什么,只是淡淡一笑:“富贵可求,死生却是半点都不由人的。”这种无助而不甘的感觉,我曾经历,如今已看得很淡了。
他又说:“届时,彭城王将驻守彭城,都督南方诸州军事。”这大概是南伐的暗示罢?我轻轻摇头,一言不发。
“昭仪。”他忽然停下步子,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皇上今日问起,自汉以来,有哪些帝王废过皇后?”
我心中怦然,面上有浅浅的笑痕,却未曾将快意流露一点,只是一味的沉着。我颔首道:“多谢大人。”
在他离去的背影里,我冷静地揣摩着他的暗示,心中已然有了一番措辞。
元宏下朝归来,我手中正握了一卷书,唇边似有若无地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悄然在我身后立了半晌,笑道:“何至于这般欣喜?”我旋即转身,仿佛刚刚注意到他,惊问:“皇上何时来的?”待要行礼,元宏已摇手制止了。
他坐下,笑吟吟地重复着刚才的问题。我似有赧色,笑道:“臣妾方才读到了汉光武帝……”元宏奇道:“那是贤君啊,什么地方让你发笑?”我清晰地答道:“臣妾笑他有任侠气,也敬他重信诺。”
元宏继续问:“何出此言?”
“他微贱时,曾说过‘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后来,他登基为帝,执金吾自不在话下;至于阴丽华么,就是光烈皇后。”
我平淡地叙述着,并不刻意提醒他曾经对我许下的诺言。元宏却沉默了,他岂会不知,汉光武帝先立了郭圣通为皇后,后来因她“宠稍衰,数怀怨怼”而废去,又立阴丽华为后。
第十六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6)
那一年七月,元宏下旨废后。
北魏自立国以来,尚没有废后的先例。因而此诏一出,满朝哗然。元宏这次却是抱着事在必行的决心。他的理由是,皇后心怀怨气,抵触汉化。群臣恐他言行失当,落下失德之名,再三劝他慎重。元宏却道:“历代废后的帝王不在少数。两汉时,武帝先后废陈后、卫后,宣帝废霍后,成帝废许后,光武帝废郭后,和帝废阴后,桓帝废邓后,灵帝废宋后……同为帝王,他们能废后,惟独朕就不能么?”他旋即从袖中取出早已拟好的诏书,朝堂下一掷,厉色道:“朕决心已定,尔等不必多言。”
消息传来,我只是轻轻地舒了口气。元宏多日来隐忍不发,我知他心中必有打算,但为了避嫌,不得不采取不闻不问、听之任之的态度。如今,他果真废后了,我亦觉心惊。只是并非为了冯清。
又听说,王遇翌日前往清徽堂哭谏。然而,元宏随后以“谤议”之罪,削了他的爵位,免其官职,罢黜还家。
我心中却极为不安。元宏素来是信任王遇的,文明太皇太后的陵庙、文昭贵人的墓园、太极殿及东西两堂,都是他监造的。而王遇如今只是为冯清求情罢了,何至于罢黜?何况,他不过是求情,又何来谤议?即使是谤议,他谤议的又是谁?
我隐约感到,这其中颇有些曲折之处。但无蛛丝马迹可寻,随之而来的欣喜却盖过了疑虑。王遇被遣出宫去,于我并无坏处。而最重要的是,一纸诏书,冯清已是庶人。
最初几日,听说她痛哭哀告,最终却还是默默地交出皇后玺绶,搬离了中宫。元宏随即下诏,由我代行皇后之职。
又过了几日,迁居别院的冯清忽然上书,自请出居瑶光寺,削发为尼。
元宏既已下诏废后,心肠也就硬了起来,淡淡地问:“妙莲,依你看,此事该如何答复?”我轻轻地咬了咬唇。想起自己耗于佛门的三年岁月,凝目沉吟:“清儿心高气傲,继续留在宫里,让她情何以堪?”
这个“心高气傲”,是伴随着那些痛苦而尖锐的回忆的。元宏到底有些感伤,终于长叹一声:“也罢!就依她吧。”
直到冯清离宫前,我才去别院看望她。
这短短的一路,不禁咀嚼起昔日的回忆。人生的失意与得意,顷刻间转换,迅即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