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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风逝幽幽莲-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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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是这一问。我一时也默然,却见元宏眼中静如死灰,又隐约有着期待。他想知道原委,而他必然知道这会是令他痛苦的回答。我到底说了出来:“因为你是皇帝。”很轻很轻的一句,却霎时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声响:风声、草动、花落,一切都听不见了。只有那一句是那样的清晰。
  因为你是皇帝。只有说这句话时,我才敢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他终于笑了,怆然,而又豁达。他甚至轻轻拊掌,微笑感叹:“原来如此。”仿佛是困惑多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他轻轻地舒了口气。而他的笑,也渐渐有了些荒诞的味道。他说:“妙莲,那么,我们走到这一步,是不是也因为我是皇帝?”
  这句话,尖锐的棱角,刺痛了彼此。我无法回答,他亦无法回答。默然相视,然后,他说:“朕以前说过,希望再有二十年,五年经营洛阳,五年征战南方,五年稳固天下。还有五年……”顿了一顿,他苦笑道:“如今看来,这二十年都是奢望。”
  我心中一痛,冲口而出:“陛下的病,可大好了?”他愕然,半晌方道:“朕翌日就要去悬瓠。”这一去,就是永别了!我心中一片冰凉,竟是前所未有的惊恐,不觉失声:“不!您不能去!”他怔住了,不置信地望着我。我缓缓跪下,顷刻间已泣不成声:“陛下,您的病……您不能亲征,倘若是因臣妾之故,请赐臣妾一死,臣妾绝无怨言……”
  “不,你不能死。”我听到他清晰而冷静的声音,“你依然是我的皇后。”我大惊,终于精疲力竭地跌坐在地上。他忽然向我伸出手。我迟疑,不敢抬头看他,但他的手却固执地停留在我面前。我瑟缩着,终于颤抖地伸出手将它握住。他轻轻地将我挽起,力道温和而又恰到好处。我泪流满面,为他掌心陌生而稀薄的温度,却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
  他正色道:“你依然是我的皇后,不会改变。但有生之年,亦决不相见。”后一句,决绝的分量更甚于前者。他眼角晶莹的一点,于瞬目间已被悄然抿去。这亦是他作为君王的尊严。
  最后,他说:“我明日去悬瓠……”我怔怔地望着他,因此刻的处境而惘然无措。他懂得我的心思,于是轻轻地说:“只要我知道洛阳有你……”他骤然委顿,然而委顿中依然有着坚忍的力量。
  他离开洛阳的时候,是太和二十三年的阳春三月。
  春日迟迟,桑落酒还未酿好呢,却已仓促地走到了尽头。他说过,若再给他二十年,用五年经营洛阳,五年征战南方,五年稳固天下。还有五年,与我日日相伴……
  然而,我们都没有这样的福气。四月,中书舍人张儒奉诏征太子前往。我心知他已经不在了,震惊不过是刹那,更大的悲痛却没有出口。我知道我这一生都无法再补偿了。这一刻,才是真正的绝望和无助。原来他一离开,我生命中赖以维系的东西,彻底被抽空了。
  四月丁巳,元恪在鲁阳城即位。
  新皇帝的车驾还未抵达洛阳。我却等来了一杯椒酒。长秋卿白整奉酒上前,不带任何表情地陈述道:“彭城王、北海王传皇上遗旨,请皇后饮此酒。”我心中一惊,急问:“新皇尚未返京,何以彭城王会在洛阳?”白整说道:“御驾尚在途中,彭城王单骑先行,传先皇遗诏。”一晌默然。朱漆殿门紧闭,铜环寂寂,他……是否就在门外?
  白整又道:“御驾不日便可抵京,请皇后在此之前……”我凝望着晶莹的液体,这一瞬间才顾及己身,顿时泪流满面,再三问:“真的是皇上的旨意么?”得到的回答,始终是肯定的。白整又道:“彭城王命臣转告,皇后不必顾虑身后之事。依遗旨,皇后将与皇上合葬长陵。”我有些惊诧,继而却有一种放心。就仿佛当日罗夫人告诉我那番话一样。
  竟是一种放心。
  然而,我说:“我想见一见彭城王。”我要告诉他,这其中的误会,我要告诉他,请他好好辅佐元恪……对于人世的牵挂,我要一一交待清楚。
  白整犹豫了一下,或许是我绝望而决然的神色,带着不可抗拒的执拗,使他默然从命。我心中慨然,元勰,他竟在门外!然而,白整即刻回道:“彭城王请皇后尽早奉旨饮酒,相见无益。”我噤声,错愕,但转瞬就明白了元勰的立场,心中只觉自己的荒诞。我又何必执著呢。白整上前,我疾步避开,刻意扬声激元勰:“皇上不会如此,是诸王意欲杀我!”
  声音凄厉,带着刻意的怨毒。我相信他是听见的,然而,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终于大笑起来,原来我心心念念眷恋的,尚不如元宏这一杯酒。
  执杯在手,虽也有贪生的欲念,业已死去的心却让我无意挣扎。何况,一切徒劳。于是,冰凉的液体,缓缓顺着哽咽的喉管,一点点灌下,冲淡了泪意,亦冲淡了现实的意念。在随后的晕眩乃至绞痛中,眼前早已模糊了,金杯从我手中跌落,清脆的一声。然后,在人世遗于我最后的一丝光亮中,我看到了夺门而入的元勰。淡青的衣衫从我眼底掠过,这是我最后所铭记的影像。
  神思仿佛又退回数年前,依然是春日,元宏低声对我说:“生同衾,死同穴,如何?”
  又仿佛是十六岁的年纪,也是春日,花繁叶茂,我轻轻吟哦:“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我们并非彼此期待的一心人,亦未曾走到白头,却真的不会再分离了。
  附《魏书》原文:
  高祖疾甚,谓彭城王勰曰:“后宫久乖阴德,自绝于天。若不早为之所,恐成汉末故事。吾死之后,可赐自尽别宫,葬以后礼,庶掩冯门之大过。”高祖崩,梓宫达鲁阳,乃行遗诏。北海王详奉宣遗旨,长秋卿白整等入授后药。后走呼不肯引决,曰:“官岂有此也,是诸王辈杀我耳!”整等执持,强之,乃含椒而尽。殡以后礼。梓宫次洛南,咸阳王禧等知审死,相视曰:“若无遗诏,我兄弟亦当作计去之,岂可令失行妇人宰制天下,杀我辈也。”谥曰幽皇后,葬长陵茔内。

  第二十章 一生弹指浑无语(1)

  太和二十三年,四月丙午,元宏崩于谷塘原行宫,时年三十三岁。谥曰孝文皇帝,庙曰高祖。五月丙申,葬长陵。冯皇后亦殂,谥曰幽皇后,葬长陵茔内。
  再度随御驾从洛阳返回悬瓠军中的时候,元勰已隐约感觉到了皇帝的反常。似乎是在审问皇后之后,皇帝已对他有了疏远和冷淡的痕迹。
  上个月,陈留公主风尘仆仆地来到军中。他起初以为她只是为了逃婚,然而,公主的神色却是凛然而不可侵犯,隐约还藏了一丝幽秘的笑。她说:“请彭城王暂且回避,我想单独与皇上谈一谈。”元勰愕然,因为他与皇帝亲密无间,连军政大事都不曾回避。皇帝也颇感意外,然而,不等他示下,元勰已欠身退出。
  公主倔强,甚至偏执,元勰是了解的。尽管他认定此事无论如何都与他无关,但心中还是忐忑,有一丝疑问亘在心间:与皇后有关么?他不敢去想,明知无法摒去这种莫名的牵念,却勉力不让自己去想。
  然而,公主退出之后,皇帝什么也没提,只是简单地吩咐道:“回宫。”元勰愣了,皇帝似乎有些焦躁,心神不定地踱了几步,终于强作镇定地说:“彦和,你和季豫随我回宫。王将军留在军中,都督各州军事。”
  季豫,是北海王元详的字。诸兄弟中,元勰行六,元详行七。
  他们即日动身返回洛阳。离开悬瓠时,元勰心中颇有些惶然。王肃并未过问此事,看他的神色,却仿佛已经了然。元勰亦没有向他提及。
  回宫之后,听说是巫蛊。他大惊,不敢置信,而元宏却冷冷地盯着他看,颇有些审视的意思。他顿时无措,而皇帝的意思,分明是想听听他的说法。他终于谨慎而模糊地说:“巫蛊之事,恐怕另有隐情吧。”他并没有觉察到,皇帝那一声:“唔,你倒体谅她的隐情。”以及随之而来冷厉的目光,是正对着他的。
  元勰不再说什么。皇帝的家务事,他以为不宜过问。尽管他并不明白,妙莲何至于借助巫术?他知道她是有些野心的,然则,她想效仿文明太皇太后么?他直觉上却并不相信。然而,他并不敢真正为她求情。
  哪怕这仅有的一句,也是为了他的兄长。他知道皇帝并非真的绝情。“冯家的女儿不可复相废逐。”这只是借口吧。今时今日,他又何须顾及冯家?元勰是明白的,因而有意想给皇帝一个台阶,这才顺水推舟地说:“巫蛊之事,恐怕另有隐情吧。”
  言尽于此。
  然而,征战却不罢休。听闻御驾将再往悬瓠时,元勰当下便惊了,然后推心置腹地说:“陛下的身体才刚刚康复,近来心绪不佳,多有反复……”元宏冷硬地打断他:“朕没有病。”这分明是决心已定。元勰无法再说什么,默默退下。
  匆匆赶往悬瓠,似乎……似乎是在逃避什么。而凄厉的冷风,依然吹不去元宏眼中的愁怨。
  在悬瓠军中,兄弟俩一如旧日,朝夕相对。然而,这其中,似有什么,在悄然转变。元勰望见皇帝坚毅的目光中藏着彻心彻骨的悲凉,他沉默寡言,终日只埋首案牍。而他此时,已经生了很重的病。别人未必知道,却瞒不过元勰。
  元勰依然随侍御前。皇帝很少开口,有时也与他商量,口气却是淡淡的,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处理军政时,时常衣不解甲,彻夜危坐,不眠不休。元勰欲劝,但皇帝漠然决然的神色,分明又是拒绝劝谏的表示。有时,他看见皇帝凭栏而立,凝目不语,望的正是洛阳的方向。
  而皇帝的病,终究是一日日加重了。
  有一夜,元勰设了坛,告天地及祖宗:若有不测,请以己身代皇帝罹难。他虔诚而郑重地求祷,毅然决然。忽然,身后似有响动。他察觉到什么,回头一望,皇帝披了玄色披风,只露出一点纁色的袍子,正站在他身后。病容在清冷的月色下越发瘦削,那眼睛却有些锐利的亮泽。元勰没来由地惊惧起来。他总不信,皇帝的病已经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而这一刻,他却信了。因为皇帝的神色,是行将远去之人的绝望与惨然。
  “皇兄!”他即刻上前,泪水莫名地滑了出来。他从未如此失礼过。“彦和,你这又是何必?”皇帝冷静地开口,“你以为有用么?”元勰噙泪不语。
  皇帝走过他身边,兀自在坛前伫立片刻,忽然笑了:“朕祈求二十年,自以为并不贪婪,却还是无计。”元勰有些失神,喃喃道:“二十年?”
  “是的,只要二十年。”皇帝坚忍而又决然,“五年经营洛阳,五年征战南方,五年稳固天下,还有五年……”他怆然微笑,却没有说下去。元勰只是呆立着,直到皇帝问他:“你是心中愧疚,才如此?”他愕然,不明白,却无从解释。皇帝也不再问,看了他片刻,转身去了。
  转身的瞬间,他冰冷的眼,终于淌下了滚烫的泪。
  然而元勰并没有看到。
  皇帝病得很重的时候,动辄发怒,左右侍臣,稍有不顺意者,皆以死罪论处。元勰昼夜不离左右,每每婉转进言。皇帝几乎从未对他发怒过,此时却冷笑了:“彦和,你这是为何?”元勰答道:“臣不敢忤逆,只想使皇上继续保全仁德之名。”皇帝苦笑着,似有深意:“我为名位所累,不能随心所欲。当初如此,今日亦是如此。”须臾,又深深地望着元勰,叹道:“罢了,免死罪,就看在你的面子上罢。”
  这段日子,元勰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左右。皇帝苏醒了,有时默默地瞅着他看,仿佛眼前的元勰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元勰不免有些悚然。
  那日深夜,忽然听到皇帝有响动,他原本就未深睡,此刻忙趋前几步,低唤:“皇上?”皇帝仿佛并不知道他在此间,看了他片刻,莫名地吐出一句:“是你。”元勰无措起来,他以为这是病人神志不清的表现,随即垂手道出:“臣弟元勰……”
  “彦和,”皇帝忽然叫他的字,显见神志是清楚的,随后,于喉间发出低沉的一声:“你下去吧。”元勰怔了怔,见皇帝的目光只是虚无地浮着,这命令却是不容置喙的。他一面退后,一面却在踟蹰。忽然瞥见皇帝伸手在枕下摸索着,少顷,颤抖着拽出一只布偶……元勰不禁出声:“皇上……”
  皇帝这才发现他并未退出,但他却难得地笑了:“彦和,你来看看。”元勰上前,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承托着。这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布偶,白绫上有些斑驳的墨痕,原本该是字迹,却模糊得无从分辨。他终于问:“这上面是什么?”
  皇帝轻声道:“是泪。”元勰大惊,手指颤抖起来,不自觉地又问:“这是什么?”皇帝仍然轻声道:“是我。”
  元勰随即叩头,将布偶交还给皇帝。他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巫蛊。他看得出皇帝的深情与眷恋。但他不明白,亦不敢问,他只为他的兄长感到可怜。而那个女子呢,他心中也是可怜她的。但他毕竟是彭城王元勰。她是影,落到实处的却是他的王爵、他的责任,甚至他的王妃李媛华。
  皇帝沉默了许久,忽然问:“我当年赐予你的琥珀刻兽呢?”元勰一惊,不敢抬头,但很快就镇定地答道:“臣行军在外,不敢佩带。”
  皇帝又笑了,眼角有了些酸楚的泪意。他这些年赐予元勰的,又岂止是这一面琥珀刻兽?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回答得那么快,若非对此有特殊的牵念,他怎能立刻就于琳琅宝器中想起那面琥珀刻兽?
  皇帝终于敛去笑意,说道:“我有一件东西要还给你。”
  元勰仍然低着头,却身不由己地抬手奉接。那冰凉的触感,从他的手心一直传递到心中。然后,他定睛去看。这一刹那,一种宿命的释然泯去了他的畏惧与焦虑。长久以来隐伏的危机,终于来了。他痛苦而又无奈地闭上眼睛。
  “皇上……”元勰跪行上前,欲剖白心迹,然而,他纵有巧舌如簧,也无法解释这一种人情啊。何况,他是宫廷中长大的,他知道这种疑忌与隔阂,一旦种下了,就无法消泯。而他又如何解释人心中那一点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愫呢?尽管他实实在在是无辜的。他只能正视着皇帝,郑重地说:“臣敢指天发誓,臣于此问心无愧。”
  皇帝似乎并不在意,见他郑重其事,反而笑了,带着戏谑而不羁的神情:“彦和,罢了!你收好它罢。”
  事隔多年,那块琥珀刻兽竟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元勰的泪水是在很久之后才猝然滴落的。他那么多年一贯是温雅自持,未尝将喜怒轻易示人,如今,却在躬身退至垂门时,潸然泪下,不能自己。

  第二十章 一生弹指浑无语(2)

  到了弥留之际,有一日,皇帝精神尚好,忽然唤元勰上前,仿佛兄弟间全无嫌隙。他望着因伺疾而形容憔悴的元勰,吩咐他备笔墨,然后,轻缓而有力地说:“我死之后,三夫人以下皆遣散还家。”
  元勰慨然,低头伏案而书。皇帝紧接着道出:“赐皇后自尽。”
  元勰惊悚。此地,只有兄弟两人,亦是君臣两人。他暗暗心惊,为何皇帝要让他预闻这份遗诏呢?一种悲凉无措的心绪,瞬间摄住了他。但,他还能如何?未有犹豫,他亦不敢有丝毫犹豫,随即就秉笔而书,低声应道:“是。”
  写完这一行,他悄无声息地抬起头,元宏正阖目倚着,似睡非睡。他不敢惊动了皇帝,默默地等着。终于,皇帝睁开眼,似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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