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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媛华欲言又止,眼中却渐渐泛起泪光,忽然急促地叫了一声:“殿下!”元勰平静地说:“你别多心。倘若我今晚不去,恐怕会落人口实。”
他终于站起身来,欲松开妻子的手。而媛华却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本能地拉紧了他——毫无道理的凄惶之感,使一向持重的她,忽然有些孩子气的执拗。元勰微怔,握着她的手,哄孩子一般,柔声道:“时候不早了。虽是家宴,如此推脱也不妥当。”
媛华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定视他片刻,这才缓缓松手。元勰只觉得手上一凉,空落落的,心中顿时怅然,声音却是一如继往的从容:“我去去就来。”然而,走了几步,到底忍不住回头,殷切地望着她,叮嘱道:“你早点休息,我回来晚了,你也不要傻傻地等着。”
媛华顺从地点头。元勰心知,此时此刻,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应允的。他将叹息咽在喉间,终于转身离去。
跨出门槛之后,他再次回头,说:“女儿就叫季望吧。”
洛阳九月的秋,风中已满是萧瑟。此时月明星稀,远处间有寒鸦嘶鸣,凄凉而惊悚。疾风倏忽掠过,一团黑影扑楞楞地从疏落的枝上惊起,摇得月色也忽明忽暗。
恍然凝目,仿佛是一个多年前就已熟悉的声音,清凌凌地在元勰耳边拂过:“殿下原来不知,那是乌鹊呀。这种鸟儿常栖息在枝桠上,对光线最是敏感。月影明暗,细微处的变化,常常惊飞它们。听,乌鹊的叫声,真是凄凉极了。”
声音里仍是当年的温婉,当年的惆怅,当年的欢喜。是她么?即便在心里,元勰仍不敢这样问一声。
无关夜风,他蓦然感觉到一阵寒意,心中却又清醒了几分。当真避无可避。他倒也不怕,只是忍不住回头。彭城王府,宁静如昔。那疏疏几盏灯火,不过几步之遥,今生却已不可再得。
元勰叹息,终于登上车。牛车在空旷的街道上辘辘而过,进了东掖门,却无故停了下来。驾车的宦官不免低声咒骂,气急败坏地抡起鞭子,狠狠地抽下去。牛的哀号,凄厉得像要撕破夜幕,却仍然不肯向前挪动半步。
正相持着,元勰在车中问:“什么事?”
宦官陪笑:“王爷,那畜生不知中了什么邪,怎么也不肯过桥……您少待,让奴才们来想法子。”
而此时,皇帝身边的中常侍正匆匆寻来,人未走近,已尖着嗓子一叠声地催:“怎么还在这里磨蹭啊!换头牛不就成了?诸位王爷早已入席,只差彭城王一位,莫扫了皇上的兴致!”
“放肆!”一向温和的元勰忽然出声呵斥。言毕,车帘一掀,他踏下车来,但见神色如故,不急,亦不恼,但这一句却相当威严。众人躬身谢罪,皆不敢抬头。
元勰转头向众人一笑:“几步之遥,步行便可。”
几步之遥,他身不由己地走向那歌舞升平之所。
如旧日般,素色锦袍,浅青暗纹,一拂袖,一昂首,人已径直走向殿中。他直立,含笑望向皇帝,从容施礼。待元恪示意他平身之后,又为自己的再三推辞而请罪。
行止有度,无懈可击。元恪在那一瞬间手足无措,过了些时,才蔼然笑道:“本是家宴,大可不拘礼节。叔王快入座吧。”他指了指离他最近的座位。如此殊荣,元勰也未曾意外。谢过君王后便轻拂衣袍,施施然坐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仍能安之若素。
过了许久,元恪才找了句话,问:“听说叔王府上刚添了麟儿?”
“是个女孩儿。”元勰想到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婴儿,心如刀绞,面容也随之微微扭曲。但他很快注意到始终虎视眈眈的国舅高肇,以及元恪身边冷眼相看的新皇后高英,于是,他勉强镇定,淡然道,“多谢皇上关心。”
“是朕该恭喜叔王。”元恪却不敢看他,“朕原本不知王妃今日临盆,才会一再催促叔王进宫……不过,叔王府上有喜,今日也该好好庆祝。”
内侍为元勰斟酒。杯,仍是白璧微瑕的寒玉;酒,仍是清冽透彻的琥珀。元恪忽然缓缓说道:“叔王是否还记得桑落酒?”
心中分明惊了一下,面上却寻不到一丝波澜。元勰微微颔首,心中已知元恪的怨艾。他只是怅然,原来人都是会变的。执杯在手,他再也不看任何人,兀自举杯,扬头,双目微合,那酒便缓缓滑了下去。清香甘纯,一如旧日。须臾,却在喉间化成了淡淡的涩。
二十余年了。
“殿下,那是桑落酒呀。”她嫣然一笑。
多少岁月蹉跎过了,她亦不免渐渐老去。惟有那偶然一笑,在二十年后依然明媚。元勰记得最深的,其实不是她,只是她当日那一笑。如今也终于明白,她不过是承载了他少年时的一个梦。
元勰有些怔忡,待第二杯酒斟上时,他未看一眼,便饮了下去。不是没有注意到元恪那灼灼的目光。在鲁阳城的时候,他无以自明,是尚未继位的元恪坚定地为他辩白:“不!叔王绝不会如此!”
他呈上先皇的手书,恳求让他归隐乡间,是元恪执着他的手,含泪苦劝:“母后生前曾对我说,惟有六叔是可以信赖的。难道六叔不能看在父皇母后的面上为侄儿留下来吗?”
他为天子出征淮南,筹谋天下,是元恪处处倚重他,每有疑虑,总是问:“叔王是怎么看的呢?”
而如今,元恪却这样不动声色地试探他。
“臣已有多年未饮桑落酒了。不过,未曾忘记。”他终于淡淡地开口,“取白六十斤,糯米粉四十斤,米粉适量,蒸熟后搅匀。然后取白术一两,防风半两,白附子半两,官桂二两,瓜蒂一分,槟榔半两,胡椒一两,桂花半两,丁香半两,人参一两,天南星半两,茯苓一两……”
这样繁琐的工序,只听过一遍,却记了二十年。
元恪一时默然,不知何时起,竟也呢喃着接口:“香白芷一两,白一两,肉豆蔻一两,将它们研成末子,与粉面拌和。再入杏仁三斤,去皮尖,磨细。取井水一斗八升调匀,再洒入粉面中拌匀,经筛子滤过几层后,用新鲜桑叶裹起来盛于纸袋中……”
第二十章 一生弹指浑无语(5)
桑落酒,元恪一时也恍惚起来。
那年,他从悬瓠朝见父皇回来,迫不及待地前往中宫,与幽皇后说了许久的话。她一直含笑听着,间或发问。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忽然问:“恪儿,你是否饿了?”他怔了一下。她亲自捧了桑落酒,微笑道:“每年都要酿的,不知夏天这一坛滋味如何?”微微也有一丝惆怅,滑过她眉尖,元恪几乎就在那一刻确定,桑落酒中凝结了她的一些回忆,青春恣意的回忆。
元恪记得自己最初有些犹豫,那酒却是清澈的一泊,盛在白瓷碗中。父皇平日对他的饮食起居规矩甚严,但幽皇后说:“你也不小了,喝一些也无妨。”他这才轻蹙眉头,送酒入口。她掩着口,轻轻地笑了起来。手绢遮住娇口丹朱,眉眼盈盈地望着他。
他似犹豫了一下,才问:“酿酒之法,请母后赐教。”她笑了:“你何必问,你若喜欢,我这里取之不尽。”他那时笑得无邪:“难道一直麻烦母后么?”她笑道:“那么,将来我告诉你的太子妃去。”元恪微带羞涩地笑了。
他是在登基之后才大婚的,娶的正是于氏。他刻意忽略了于烈为侄女备选入宫而造的声势,因为他很早就决定了要立于氏,因为幽皇后曾对他说:“于烈将军的侄女,听说端淑静雅。你会喜欢么?”
他真的将于氏从贵人加封为皇后,心中却是有些遗憾的。于皇后温婉,她不会轻颦巧笑,亦并非妙解音律,对于汉学,则更是生疏得很了。
幽皇后并不是这样的。这是元恪潜意识里的想法。他为此而惊惶、不安,然而,他依然感到遗憾。
他一直尊敬于皇后以及她的家族。她后来生了皇子元昌,这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儿子。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在他心中,永远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有时陷入沉思,于皇后悄然走近,他会如陌生人一般看着她,是戒备的眼光。
后来,高氏入宫了。那是他的表妹。他心里觉得很亲切。人说她长得像他的生母。他却不敢确定。生母去世的时候,他有记忆,在后来的岁月里回忆起来,亦有痛彻心扉之感。但他确实不记得生母的模样了。在他幼年的记忆里,她很美,然而她的美,以及她给予他的温柔与关怀,却都是模糊的。
他是内向而有些卑怯的孩子。他记得冯贵人那一身飘逸的汉家衣衫,带着些活泼泼的生气。他记得很深。他一直是被疏忽的孩子,他的父皇重视作为储君的长子,而他的母亲则更疼爱幼小的弟妹。他在孤独的岁月里,开始读汉家经典。即使即位之后,他为臣下讲解经文,是那样的从容蕴藉,他仍然会不经意地想起当时的冯昭仪,纤指轻点书行,温言软语为他解释的模样。
他一直不明白幽皇后何以行巫蛊之术。那时,父皇禁止他去中宫朝见皇后,忽有一日,却唤他到跟前,问他:“你真的敬爱你的母后么?”他怯怯地点头。孝文帝定神看了他片刻,叹息道:“那么,你去见她吧,将这瓶药带给她。”元恪后来才知道,常夫人来过,鞭笞了幽皇后。他面对幽皇后时,却将那瓶药塞进了袖口,仿佛什么也不明白。父皇意欲让他带给幽皇后的耻辱,他私自藏下了。因为他分明窥见了她眼中的无奈和痛苦。他不忍心。他那时已是初长成的少年,他想庇护那曾经爱护他的女子。
他一直刻意回避着那种惨烈的结局,父皇赐死了母后,而与她合葬。他知道这其中暗藏着他永远也不能窥知的曲折。
他的舅父高肇曾经说起元勰未曾带他们进见先皇的事,元恪默然无语,他只是想,叔父能有什么私心呢?
他早已不复当年的真纯。于权力的孜孜计较中,他亦不是那么倚重他的叔父了。是第一次,他宣布亲政,并且免去了元勰的官职。不过那时,他心里并不疏远元勰。当他再次起用元勰时,才纯粹是为政治作打算。
而数年后,极偶然的一次,在太庙祭先皇的时候,他在偏殿休憩,偶然瞥见叔父独立于中庭,低徊不已。不知生了怎样的心思,他悄然走近,刻意将脚步放得轻而缓。元恪一直是敏感的,当他看见叔父手中那似曾相识的穗子时,心中已咯噔一声。定睛去看,他终于在猝然而至的痛苦和愤怒中,有了大彻大悟的失落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想起巫蛊,想起赐死之诏;他想起幽皇后曾对他说,你能够倚仗的,只有六皇叔;他想起叔王拒绝带他的舅舅进见皇帝;他想起父皇死后,是叔王传诏,送毒酒给幽皇后;他想起他父皇允许叔王引退的手诏,莫非这是含蓄的暗示?
不久,于皇后失宠了,他刻意冷落了她。然后,她忽然去世了。他隐约是猜得到的,从高英桀骜的目光中。但他不问,什么都不问,仿佛不闻不问就是最大的发泄。他恨元勰,恨他的声名,恨他无懈可击的言行,恨他华美而严谨的人生……
他以为自己已经懂得,但他仍然疑惑。而心里头千回百转,却从来都不敢求证。而他优柔的秉性,又一再放任自己陷入这种混乱的思绪。
他要立高英作皇后。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她。但她的娇嗔,她的妩媚,以及她恣意轻笑着吟哦出骄傲的诗句的样子,却深深地摄住了他虚弱的心神。他带着些乖戾,反诘元勰:“叔王未免多虑了。譬如先皇当年立幽后,亦不曾顾虑冯家的外戚之势。”他极力地在元勰的面容上捕捉一丝心虚的神色,然而,他自己却先淆惑了。
高肇亦在不久之后弹劾元勰。此时,元愉在翼州谋反,元勰的舅舅潘僧固时任乐陵太守,恰好牵涉其中。高肇因此而告元勰有谋反之意,与元愉勾结。
元恪知道并无此事,但他却笑了,缓缓地问他的舅舅:“可有证据?”此言一出,他心中陡然一惊,仿佛这话中的意味深长,他自己先听了出来。
这是一种模糊的暗示。于是,郎中令魏偃和前防阁高祖珍,在高肇的安排下,作了所谓的“证人”。
事情真正到了这个地步,面对所谓的“证人”,元恪一时也有些懵然。他刻意忽略了内心深处的挣扎,仿佛他真的相信元勰有谋反之心。于是,他瞅住高肇,紧紧地盯着,然后说:“舅父,你为朕安排吧。”
此前,他已经逼死了咸阳王元禧、北海王元详,如今,他却有些怕了。
那一夜宴饮,他备了桑落酒,而元勰竟喝得酩酊大醉。元恪已不敢去想,他是否存心为求一醉?而他的双目却依然清澈明悟。当他被侍从扶到后堂的时候,元恪感觉心中似被抽空了,他霍然起身,叫道:“叔王!”
元勰分明是醉了,却应声回头,微微一笑。元恪又犹豫起来,而高皇后却款款走了过来,温言道:“彭城王醉了,先扶到后堂休憩。陛下,您也早些回去吧。”元恪默然,然后挥了挥手。
须臾,后堂渐有刀剑相击之声,夹着血腥气的冷风送出一声悲叹:“皇天!忠而见杀。”似有人奔走,似有人仆地……
元恪脚下一窒,很快就走了出去。
翌日,元勰的尸体被送回府邸。宫人只说是饮酒过度而死。彭城王妃踉踉跄跄地奔出来,这是她唯一失态的时刻:“高肇枉理杀人,天道有灵,必不得好死!”她并未提及元恪,尽管她也能揣测到,皇帝在这其中是怎样的态度。
元勰的谥号是“武宣王”。追崇假黄钺、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司徒公、侍中、太师,王如故。给銮辂九旒、虎贲班剑百人、前后部羽葆鼓吹、辒辌车。元勰之死,连行路士女都流涕相顾:“高令公枉杀如此贤王!”
而李媛华,毕竟是彭城王妃。她还有六个年稚的孩子。她冷静而沉着地主持了元勰的丧礼,端庄而得体地叩谢了元恪所给予的殊荣。
这一生,竟还是那样漫长。
在元勰下葬的时候,她亲手将那面琥珀刻兽塞进了他紧闭的口中。她柔软的皮肤,触碰到他坚硬的牙齿,泪水才刚涌出来,又迅速地被邙山的厉风所吹干。
彭城王妃并不知道,这面琥珀刻兽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辗转于三人之手,而最终,却做了元勰的“饭含”。
初稿于2007…1…13
附《魏书》关于元勰之死的原文:
永平元年九月,召勰及高阳王雍、广阳王嘉、清河王怿、广平王怀及高肇等入。时勰妃方产,勰乃固辞不赴。中使相继,不得已乃令命驾,意甚忧惧,与妃诀而登车。入东掖门,度一小桥,牛不肯进,遂击之。良久,更有使者责勰来迟,乃令去牛,人挽而进,宴于禁中。至夜皆醉,各就别所消息。俄而元珍将武士赍毒酒而至。勰曰:“吾忠于朝廷,何罪见杀!一见至尊,死无恨也。”珍曰:“至尊何可复见!王但饮酒。”勰曰:“至尊圣明,不应无事杀我,求与告我罪者一对曲直。”武士以刀镮筑勰二下。勰大言曰:“皇天!忠而见杀。”武士又以刀镮筑勰。勰乃饮毒酒,武士就杀之。向晨,以褥裹尸,舆从屏门而出,载尸归第,云王因饮而薨。勰妃李氏,司空冲之女也,号哭大言曰:“高肇枉理杀人,天道有灵,汝还当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