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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逝幽幽莲-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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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三长”:五家为邻,设邻长;五邻为里,设里长;五里为党,设党长。由“三长”负责检查户口,征收租调,征发兵役和徭役。
  二月甲戌,依旧由太皇太后出面,定民户籍,初立三长。
  三月丙申,蠕蠕败退,同时遣使朝贡。拓跋宏依旧欣欣然向太皇太后报喜,笑道:“全赖皇祖母筹划。”
  ……此时,他年已二十。此前十五年的帝王生涯,是十五个循规蹈矩的年头。然而,此时却有些不同了。朝政依然是太皇太后主持着的,他也依然沉默地读书、参政……然而,这其中,毕竟是有些不同了。

  第四章 荷叶成云路欲无(5)

  四月间,有一日,拓跋宏在安乐殿宴请几位近臣,有中书令李冲、秘书丞李彪、给事中李安世……亦有我大哥,驸马都尉冯诞。
  那日,拓跋宏穿了南朝的衫子,只以一幅帛巾束发。乍一见,眉间疏疏一份儒雅气,春风化雨般,融解了原先盘踞于眉头的一丝阴郁。仿佛是换过一个人了。我掀的帘子,他阔步而出的那一瞬间,我深深一怔,一手挽着珠锁,轻扣于门扉,竟久久忘了放手。
  “妙莲,这身打扮如何?”他眉宇间的神情,亦是往日少有的风流俊雅。
  我兀自出神,心中的惊喜、赞叹,是言语所不能及的。长久以来,为卑微的身份所压抑的自傲,此刻正慢慢地,无限清晰地,从心底滋生出来。
  拓跋宏又走回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从门框上轻轻移下来。我含笑望着他:“皇上这身打扮可真好……”真的很好。像一个不拘功名的弱冠书生。他笑得如此温和,又像一个知心怜意的寻常士人。这有什么不好呢?何必非要这绮门丽户。
  心中正胡乱想着,恰有宫人来报:“始平王到了。”
  我心中没来由地一惊。恍然记起始平王是那个能以流利的汉语宣读《皇诰》的青衣少年。我回过身,看着门外明亮的阳光忽然一暗,依然是那个举步生风的翩翩少年,一路朗声问道:“皇兄还未起驾么?”我想,他们兄弟之间,应是不拘君臣之礼的。
  走至跟前,他却愣住了,旋即惊问:“皇上穿的可是衫子?”拓跋宏向我看了一眼,含笑不语。他这番意图,无论如何,只对我一人说过。他说,兗冕毕竟只在祭天、祭祖这样庄重的场合才穿戴起来,惟有常服才能深入人心。所以,他刻意以汉装作常服,以示决心。
  于是,拓跋勰循着他的目光,向我望来。他是清瘦文弱的少年,深邃清亮的眸子里有几分明媚的意味,亦有几分疏狂。他笑吟吟地问:“皇上,我该叫嫂子么?”眼睛却是一直看着我的,目光轻灵而不闪烁,微惊,薄喜。
  我略微怔忡。然而,不等任何回答,他又欠身为礼,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贵人。”我微笑道:“殿下多礼了。”拓跋宏问:“你可知她是哪位贵人?”
  “冯贵人。”拓跋勰微抿着唇,笑容有几分得意,又向我打量了一番,补充道:“是年长的那位。”
  他是那样直率。我不禁好奇,对着他清明而微带狡黠的眸子,故意问:“殿下怎会知道?”他依然直率地说:“皇上身边日常陪侍的,只有高、冯二位贵人,既然高贵人……”
  我心中蓦然一痛,牵扯得眉心也微微一蹙。十月怀胎,如今,高贵人即将临盆了!心中忽然为一种空洞的惶然之感所笼罩,再也说不出话。
  然而,拓跋勰的话锋却忽然一转:“除了冯贵人,宫中还有谁穿汉装呢?”我低头看自己的衣裳,不禁微笑。我知道他是善意。只是不曾想,他这样细心,竟连细微的悲喜都看在眼里。心中虽然也感动,却又觉得不安——以及,耻辱。于是,似有若无地微笑之后,我依然无语。
  “皇兄,您日常也着汉装吗?”拓跋勰立刻又问,逃避似的。拓跋宏却比弟弟老成许多,反问一句:“你觉得呢?”
  拓跋勰略一思忖,负手直立,侃侃而谈:“臣弟以为,皇上一向致力于兴汉学,正礼仪,那么,就不可不议定衣冠。若皇上身体力行,首先从衣冠上推行汉风,以示革新之意、亲汉之心,假以时日,天下士人咸来归附,我大魏方能得治。”
  他漆黑的眸子里隐约跳跃着惊喜和迫切之情,神情端庄而认真,与方才判若两人。稍作停顿,似是思考,旋即又笑道:“何况衫和袍不同。袍的袖端应当收敛,并装有祛口。而衫子却不需施祛,袖口宽敞,日常出入颇为便宜。魏晋飘逸超然之风延续至今,这衫子在南朝依然时兴……”
  他竟识得南朝的衫。我心中恍然,不禁细看他。他丝毫未曾察觉,兀自评议,时而以恰到好处的手势来增加言语的气势。
  拓跋宏也含笑听着。末了,问道:“你可知魏晋为何盛行此风?”
  拓跋勰微微蹙眉,很快回答:“大抵是名士服药之故吧。五石散乃热性药,服药后,食宜凉,酒宜温,需疾走、冷浴,着轻薄宽适之衣以散发药性。”
  拓跋宏笑道:“据说,五石散有修容养生之效。”
  我摇头道:“恐怕并非如此吧。五石散由岩石、石钟乳、赤石脂、紫石英、白石英制成,皆为燥热之物,服药后五内如焚。何况,服食之人不见得长寿,痛苦之人却比比皆是。”
  “譬如那个名医皇甫谧。”拓跋勰忽然含笑接口,“听说他服药七年,严冬时需以冷水两百担浇身。为解体内燥热,甚至裸身吃冰。可见药性之烈。”
  他竟博闻至此。我微惊,心中亦是无端的欢喜,终究忍不住,启齿与他相和:“对了。至于东海王良夫,痈疮陷背;陇西辛长绪,脊肉溃烂;蜀郡赵公烈,中表六散……这都是服食五石散之故。”
  他亦扬眸深看我一眼。然而目光也不过一瞬。他旋即笑道:“我们只顾闲话,时辰已经过了。”说话间,仍是从容的神态。
  拓跋宏却不免心急。然而,也并非真的焦躁。他向外走去,一路笑言:“真是被妙莲和彦和给耽搁了。”
  我欠身相送。始平王拓跋勰也走了出去。修长的身影,从我的眉眼之前,轻风般掠过。淡宝蓝凹斜纹的一袭袍子,映入眼中,一经一纬,都看得清。
  我的唇角泛出微笑,不自觉的。

  第四章 荷叶成云路欲无(6)

  那日,拓跋宏以汉服出见。想来,他落寞的眉眼间,在堂皇殿宇的辉映之下,亦点染了些明朗之气吧。君臣数十人把盏言欢。宴毕,拓跋宏班下赏赐,竟是汉族儒生的服饰。众人不由得大惊。
  我并未亲眼所见。翌日,由始平王拓跋勰向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皇上和冯侍中的交情最好,首先将衣饰赐予他,对他说——”他模仿拓跋宏的语气,平和而端庄地说道:“思政,你是皇亲贵戚,应为最先。”思政,是我大哥的字。
  拓跋宏不禁大笑。“彦和!”他微带谴责地制止道,“不得对驸马无礼!”言毕,又含笑看我。其实拓跋勰这番话算不得失礼。他固然是轻松的语调,然而长身玉立,眉间却还是端庄的笑意。没有丝毫的轻佻。
  我亦忍俊不禁。大哥生性温厚,也不免保守和拘束。拓跋宏确实是难为他了。我微觉好笑,又问:“那驸马是否会穿汉服呢?”
  拓跋宏不语。他尽管能够预见到结果,却不说出来。还是拓跋勰开了口:“有太师在,驸马必定会穿。”
  我心中思忖:他对我父亲倒也了解。不觉举目看他,他正好也望着我。我笑道:“殿下与我父亲相熟么?”他淡淡一笑:“太师门庭中,皆是鸿儒,日日谈经论道,丝竹不休。”
  我刹时静默。他只是陈述事实。我却不能不多心。随即不安地瞥了拓跋宏一眼,他并不言语,眉头微蹙,却又以柔和的目光作为慰藉。
  “听闻太师身体欠佳,已不大参与朝政了。”拓跋勰已察觉到我的不安,以轻描淡写的解释作为补救。我微微一笑。须臾,他又吟出一句诗来:“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是曹植《美女篇》中的末两句。并非美女之叹惋,实实在在却是他自己的苦闷。于我父亲而言,怕也是如此。当年混迹羌人行伍的任侠少年,如今却被皇亲国戚给拘束了。他也是盛年,却半是放纵,半是退隐。
  我心中的哀惋,尚未回转,拓跋勰却已绕回了原先的话题:“说到汉服,驸马为人保守,于他而言,应该是有些为难的。然而,谁让他做了皇上的妹夫呢?”末了这一句,却是玩笑。我终于忍俊不禁。拓跋宏微微恼怒,却又含笑道:“彦和,你又胡言乱语了。”
  拓跋勰忽然正色道:“同样,作为皇上的手足,臣弟始终站在您这一边。无论变法改度,还是筹谋天下,臣弟万死不辞。”平淡说来,却颇有肃穆的味道。其实,拓跋勰相当年轻,那份少年血气凝结在眉宇间,微微带着固执。
  拓跋宏不禁动容。敛去笑意,深深颔首。
  我亦动容,心中久久不能平。为拓跋勰的执著与忠诚所感,亦为我胸中深藏的豪情所激,我仰头,正色道出:“臣妾之心,一如始平王。”与拓跋宏相视,微微一笑。只觉得,这份知心怜意的情,已不是三千佳丽所能共分的。
  然而,拓跋勰的目光亦斜斜地,深深地拂过来。我没有看他。但觉遗憾又添了一重。
  这一年四月,在拓跋宏的主持下,北魏定下了五等公服。各级别的官员,皆有不同服色。此后,拓跋宏多以汉服示人。自上而下,汉风日盛。

  第五章 不胜清怨却飞来(1)

  曲曲折折的深宫,我依然在流水山石点缀的庭院里,默默等他。高髻挽起来,对襟领口里露出几层浅色绣衣,映着藏匿了整个冬日的苍白肌肤。初夏的节气,阳光拂上面来,隐去了微笑中的遗憾。一切都是模糊不清。
  拓跋宏便如寻常人家的夫婿,白色的长衫,漆纱的笼冠,从长廊的另一端,向着我的微笑迎来。这些日子,他总是絮絮地和我说起朝廷的新气象:尚书五等品爵以上赐予朱衣、玉佩、大小组绶;高丽遣使朝贡;吐谷浑亦遣使来朝……
  他对我说:“等入了秋,朕带你去西苑看看灵岩石窟。朕的先祖在位时,命沙门统昙耀主持开建。最初只有五个洞窟,如今已有五十三个了……”
  我含笑听着,微微点头。
  可是,还来不及欢喜呢。闰四月里,初生婴儿的啼哭声却突如其来,惊碎了我短暂的企盼。
  那夜,院中的虫鸣分外纷杂。高贵人正在分娩。御医进了宫,巫师也进了宫。腰铃声,皮鼓声,钟磬声,以及高声诵读神祝的声音,急乱地混杂在一起。然而,在我听来,终不及高贵人含着哭音的哀号来得清晰。那固然充溢着苦痛,却又是无限的希望与喜悦。我一个人,拥被独坐,细听着声响,直到天明。
  然后,晨曦微露,猝然一声清亮的啼哭,那是人世间最寻常的欢庆啊,一路穿过了铃声、鼓声、磬声、诵祝声,凛冽地刺入我心中。我哀叹一声,翠羽匆匆回来,默默地垂手立在帘外。我抬眼看她,以清冷的,了然一切的目光。她过了许久,才嗫嚅道:“听说,是……是个男孩。”
  我依然矜持地颔首,半晌,才凄然笑道:“果然,是个男孩。”心中一刹那冰凉透底,觉得我一无所有,无力再乞求什么了。
  然而,隔了几日,当拓跋宏将此昭告朝野,我终究还是要去贺喜的。
  初生的婴儿裹在锦绣堆中,年轻温顺的乳娘抱着他,屈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递给斜靠在床头的年轻母亲。嬿姬不施粉黛,漆黑的发丝散落在肩头。狭长精致的眼帘,温柔地垂着,唇边溢出恬淡和美的微笑来。拓跋宏正坐在榻前,与她嘤嘤私语。
  这宁静甜美的气息,与我无关,我亦无法介入。我犹豫地站在户限处,真是局外之人,进退不得。
  宫女作了通传。拓跋宏便回身笑道:“是妙莲来了。”他,还是昔日的他,只是眉眼间的欢悦抵过了平日的老成,有些天真之意,仿佛一切都遂了意,如了愿。
  我向他行礼,向她问好。心沉下去,而微笑却浮上我的面来。然后,我趋前几步,看见襁褓之内的粉嫩脸庞,露出小小一角,于是说道:“这孩子,能让我看看么?”
  嬿姬的话很少,只是矜持地抿着唇。此刻,她向外侧了侧身子,婴儿枕着母亲的臂弯。她只是想让我看得清楚些。而我,却本能地伸出手去。嬿姬一怔,我已经在她的迟疑中接过了孩子。
  这柔软而温热的躯体,出乎意料的,似有一种温暖,从手臂传至内心。一种莫名的情愫,几乎使我湿了眼睛。我自己却说不上任何缘由。只是,抱着他的时候,我真正感觉到自己一无所有,却也清晰地滋生出另一种希望:若我也能与拓跋宏生育一个孩子,无论如何,即便是失宠,也算是拥有了一种慰藉吧。老去了,犹可看着年轻的孩儿,追想当年风华。这样想,心中固然欢喜,却又哀伤到无可言说。
  嬿姬心中不安,目光紧随着我。我固然感觉到了,却佯装不知。许久之后才将孩子交还给她。婴儿惊醒了,开始啼哭。乳娘过来抱他。我瞥见他微睁的眼,纯净无瑕。心中一激灵,蓦然想到了牛膝、附子、牡丹皮、牵牛子、茅根、木通、瞿麦、通草、代赭石、三棱、干姜、制半夏、皂角刺、南星、槐花、蝉蜕……那都是微有毒性、活血散瘀的药啊。我差点就真的杀了他。如今想来,心中又悲又喜。
  “孩子可曾起名?”我忽然问道。
  “还没有……”拓跋宏微笑道。嬿姬却接口:“皇太子尚未正式起名呢,如何轮得到小皇子。”我一惊,大皇子尚未正式册立,尽管众人都心照不宣,却没有称他为皇太子的。我不免疑心嬿姬的用意。
  拓跋宏望着她,笑吟吟地,“不过,朕会在心里替他想好一个名。”
  告辞出来的时候,心中依然有些沉郁。打发翠羽先回去,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四下走着。偶然举目,忽见宽袍广袖的身影,从郁郁葱葱的草木间翩翩行来。走至近前,不免吃了一惊,竟是始平王拓跋勰。

  第五章 不胜清怨却飞来(2) 

  翌日,是个晴好的天气。
  拓跋宏下朝归来,邀拓跋勰在御花园中对饮。昨夜,拓跋勰留宿禁中,兄弟俩秉烛夜谈,意犹未尽。今日白昼,其实是昨日深夜的延续。
  皇帝身边的黄门侍郎前来传旨:御中赏花,传冯贵人同去。
  我茫然抬首,心中一片恍惚。想起昨日见到拓跋勰,我微笑寒暄道:“殿下今日也入宫么?”心中明白,他必是专程来贺喜的。他的唇角微微一扬,并无只言片语;湛亮的双目却避了开去,藏住那一丝轻微的犹疑。
  心情落寞的女子,总会格外细腻。我体味到他的和善与怜悯,心中便是一痛。然而,我仍然倔强地扬眸看他,又微笑道:“皇上又得一子,这实在是可喜可贺啊。”我以为自己仍是骄傲的女子。
  拓跋勰终于启齿:“贵人……”我恰在此时向他笑道:“难道您不向皇上贺喜么?”他怔住了。我也怔住了。半晌,我依然倔强地说下去:“您今日来,不正是为了锦上添花么?”这么说,心中不忍,却又觉得畅意。
  拓跋勰的面色始终是平静的,略一踟蹰,终究颔首道:“不错。”我心中反而有了几分歉意,微笑道:“那么,您快点过去吧。”他离去时,向我作了个揖,深深地垂下眼,以谦和恭敬的姿态。这一幕,竟定格于记忆中,每当寂寞,总会忽然跳上心头。
  更衣,栉发。镜中的笑,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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