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杜拉斯-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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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就是与上帝打交道,会产生一种十分慌乱而又极让人慌乱的预感,预感到上帝的存在。人们以为可以统治世界,能以自己的动力和自己的智慧转动地球。这太让人激动,太具有破坏性了,以后会受到极大的伤害。不要把这该死的电影与这样的激情相比较。”
女友杜拉斯(29)
在巴黎,我们晚上又外出了。我们到毕加尔俱乐部去听安娜·布鲁克纳尔唱歌,带着刚从美国回来的娜塔莉和一个新朋友,伊西。玛格丽特开始很提防伊西,因为他是精神分析学家,但后来又接受了他,因为他是犹太人。伊冯娜·普兰当唱完之后,布鲁克纳尔唱道:
我不知道人们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人们在说什么……
在坐车回诺弗勒的路上,我们一起唱道:
去拍电影吧,让别人使你成名
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这是禁止的……
后来,玛格丽特一人独唱起来,就像玛琳1一样迷人,她不但声音悦耳,而且融天真与世故、希望与忧郁为一体。玛格丽特唱着,显得非常高兴。她似乎很欣赏自己,我倒觉得她每时每刻都在表现自己。
“我的生活与我写的东西不一样。我不知道谁在写。我妒忌写作的人,妒忌自己所写的东西,但愿我的生活能与此一样。”
那天晚上,她在路上回想起伊冯娜·普兰当的副歌:
我前往杜伊勒利宫
走在一条鲜花盛开的路上……
我母亲也很像玛琳,她曾唱道:“走在一条鲜花盛开的路上。”但她是用唱歌剧的嗓子唱的。
伊夫林省的天空变得十分辽阔,世界辉煌灿烂。
另一个晚上又和另一个朋友贝尔特朗一起唱歌。贝尔特朗在《世界报》负责文学评论。我们上了旧磨坊的小路,走进一个房间。玛格丽特立即把它叫做她的音乐室,因为里面有架钢琴。贝尔特朗和她四只手合弹起来。玛格丽特唱着“蓝色的月亮”、“迈阿密上空的月亮”或“暴风雨天气”。贝尔特朗哼着给她伴唱。他们立即找到了乐感,爵士乐使他们心心相印。贝尔特朗表现得很可爱,玛格丽特也显得很可亲,两人都在设法吸引对方,谁都不是初出茅庐。我想象他们陶醉于他们的相遇及其相互的才能。但第二天,玛格丽特就忘了音乐家,批评起评论家来。
“他不爱我。他在理论上笨拙极了。他指责别人,给别人立法。我看他不太合时宜了。”
像往常一样,她又由个别到全部,从不幸的贝尔特朗说到所有的评论家。
“他们说:‘啊,如果她单纯一点,人们会多么喜欢她呀!’为了踏进文学的大门,女人必须变成男人,她们必须经历这种滑稽的模仿。20年来,人们谈论我的书就像是谈论女人的书,直到有一天我拒绝回答当女人还是写作这个问题。我引起了厌恶女人的情绪。我出名的原因让人尴尬,不是因为我内在的魅力,而是因为我所做的事情。我死了以后会这样的。”
后来,由于全部批评不足以平息她复仇的愤怒,谩骂升级了,现在,目标对准了所有的男性。
“男人理论化的阉割行为减少了文学素材。男人们并没有真正的好奇心,他们有一种罪恶感。他们并不强大,却很不安分。他们的软弱之处在于他们从肉体之爱中体验到的这种满足。你发现了吗?”
她在文中常用“你发现了吗?”这个句子。对她或对她的交谈者来说,这是不是一种呼吸?
“你发现了吗,男人都很疲惫,有点病态,有点自杀倾向。未来是属于女性的。我之所以说得这么悲观,是因为我很希望他们有两类,但他们病了,由于这种病,产生了男性的这种特征,等等。”
她的这种愤怒往往突然消失,好像她摆脱了一种狂怒。
“让我想哭的,是我的粗暴。”
这时,她甚至会改变语调,采取相反的方式继续说下去。她觉得轻松了一些,笑自己刚才过于激动。
“不过,我爱男人,我只爱男人。我可以一次有50个男人。”
她是否从我的微笑中发现了一丝嘲讽?
“是的,真是这样,我曾属于许多男人。”
这种光荣的称号使她陷入了沉思。大家知道,她使得人们厌恶女人。她的贪婪,她的洞察力使男人们笑不出来。他们当中有一个,也许比其他人更软弱,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叫“秃顶阉割者”。她的脾气就像有头发的阉割者,这使他困惑。玛格丽特并不秃顶,而男女双方都觉得自己被对方所阉割。我们甚至可以把它称做性别规则。对方永远是我们剧痛的替罪羊。
在我患抑郁症的那几年里,我常去拜访生殖腺切除专家和精神分析学家。我请他们来到诺弗勒。他们与大部分男人相反,并不害怕玛格丽特,甚至喜欢她。
女友杜拉斯(30)
他们像公开赞扬她的拉康大师一样,非常欣赏她那种漫不经心的本领,我会写到这种本领是与生俱来的,对失望、匮乏和遗忘无动于衷。她对他们的背景了如指掌,但对他们又很不客气。她对他们说,她不相信精神分析。还有更恶毒的话:“上当受骗的是那些有强烈自恋倾向的人,他们无法摆脱那种顾影自怜的情绪。”她本人也尝试过,很少。有几次,仅仅是为了证明精神分析毫无用处,甚至会毒害作家生存的沃土。那些“精神分析学家”们尊重她,赞同她的观点,她有“自己的作品”,她没有处于要么支持要么反对精神分析的境地,她在“其中”。根据本体论的观点,她是在其中。他们把她视为同道,尽管遭到了她的无情打击。
虽然她咒骂他们,他们仍然爱她,所以她最后也喜欢上了他们。晚上,她与他们一起在顶楼跳舞。在生活的旋涡中,和达尼埃尔、皮埃尔或让…皮埃尔一起。她对他们说:“不明白是最大的智慧。”但她肯定了他们的智慧。
“我没兴趣弄清我还不明白的东西。我努力抓住的,是黑暗本身。”
但她颠倒了角色,听起他们说话来。
“神经器官里发生了什么,我是最后一个知道。”
而他们所考虑的并不比她知道的多,甚至比她所知道的少。
她和伊西说话,没完没了地讨论人类灵魂的邪恶,讨论法西斯主义和犹太人的种族灭绝。李丽安娜·卡瓦尼的电影《黑夜看门人》引起了一连串问题。那个被流放的年轻的犹太女人,在集中营里被剃光头,与杀她的刽子手,一个党卫军睡觉。这故事深深地吸引了她。
每个星期六晚上,当我们一起吃晚饭时,她都重提《黑夜看门人》,直到大家都感到不舒服。她在伊西身上找到了一只“心理”耳朵,敏锐而耐心,怎么也不会受冒犯。他随她胡言乱语,极大地满足她,让她从这个故事中得到快乐。
事实上,她开始发现她将要写作的东西:《奥莱丽亚》,奥莱丽亚·斯坦纳,墨尔本、温哥华的犹太姑娘,犹太人聚居区的犹太姑娘,也就是说世界各地的犹太姑娘,她将献身于一个德国情人。
直到她出版《痛苦》之后,我才在读《泰尔,自卫队员》时得知,战争结束时,她本人曾是抵抗运动的成员,在性方面受到了一个盖世太保的诱惑。
后来,在1983年,她说道:
“集中营,法西斯,这种现象会有什么结果?色情电影。所有的强奸都是法西斯分子干的。那种快乐是党卫军造成的。这与性爱中的忍受力相像。挨男人的打,好,早就这样了,但挨党卫军、挨刽子手的打,那是一种额外的乐趣。这一点,人们永远也无法避免。我觉得这种现象最终是很正常的,对法西斯主义来说,这是一种完美的结局,完全应该在什么地方结束。在尸堆里。他们将死于妓院或反常,性反常。也就是说疾病。我想这里面有些东西是对的,就像是一种平衡。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玛格丽特常常出现幻觉,常常糊涂,过去讨论的东西可能又会重提。没完没了地谈法西斯主义,性反常也同样。总会有些东西让人感到害怕的。如果说玛格丽特什么都不怕,那是因为她以痛苦为快乐。所以她赞美爱情,这可能会让人深感痛苦。那是最折磨人的办法。当她去找雅洛那个不忠诚的情人时,她说:
“我上断头台了。”
她爱他。她像一个神秘的女人,轻快地走在交叉路口。
那年,奥莱丽亚的痛苦在特鲁维尔等待着她。她离开诺弗勒的玫瑰,前往海边的沙滩,前往无边的大海。
再见了,“精神分析学家们”,她把他们扔在身后,头也不回,就像她向印度支那,向左派,向女权主义分子,向电影说再见一样。这土地首先给人以希望,然后被水淹没,被破坏。只有无法抓住的作品避开了她,因而也留在了她的身边。
在特鲁维尔,她不喝酒,她孤独地发起了挑战。写作这苦行当重新开始了。她说:
“当我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发现我已开始写《奥莱丽亚》了。”
她越来越经常地求助于上帝:“我信不过上帝,这是一个缺点;但我不信上帝,这是一种信仰。”她在她特鲁维尔的阳台上寻找上帝,摸索于天地之间。她只看见勒阿弗尔的烟雾和在海边做馅饼的孩子们。她从眼前这无边无际的虚空中得到了作品的内容。她成了奥莱丽亚,年轻的犹太姑娘。她18岁,她在世界另一端的海边城市写信。她说:
女友杜拉斯(31)
上帝和永恒之间的区别是很明显的。如果没有男人的这种原始的、器官上的痛苦,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任何办法设想他所处的这种永恒,人就不会被创造出来的。他是在不可思议、无法认识和难以理解的基础上被创造出来的。无穷无尽,写作,就是表达这一点,生活中的人。这是一种非理性的尝试。
如果只有理智而没有激情,玛格丽特就不能活下去。她再也没有情人了。她杀了安娜…玛丽·斯特莱特。她再也不相信电影。
比阿夫唱道:“没有爱情,人将毫无价值。”1980年,玛格丽特在特鲁维尔毫无价值,假如她没有透过《奥莱丽亚》,在奥莱丽亚身上认出了自己的影子。她既是那个年轻的姑娘,又是那个年轻姑娘的作者。一个对世界说话,另一个对一个男人,一个可能是情人的男人说话,而这两人又混淆在一起。在她的作品中,总有这种悄悄的转变和有时变向的弹跳。玛格丽特让我发现奥莱丽亚的收信者确有其人:
“伯努瓦,我应该会爱他的。”
她和他一起生活。“对远离写作的人似乎不可能存在的爱情,对写作的人永远是可能的。”她以奥莱丽亚为中间人给他写信:“这个房间可能是我们相爱的地方,所以就是那个地方,我们相爱的地方。”或者说:“那是一种等待死亡而又不造成死亡的爱情。假如通过欲望体验过死亡,这种爱情将永远变得更为强烈。”
这种不可能得到的爱情——唯一可能的事情——使她恢复了写作的力量,从而也恢复了生活的力量。就像圣人是上帝的说情者一样,爱情是写作的说情者。
玛格丽特去世后,《电影手册》曾问伯努瓦·雅戈,他们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性质。伯努瓦只简单地答道:
“她应该是爱我的。就像一个她应该有的情人。”
我打电话给她,打到特鲁维尔:
“你好吗?”
“很烦。”
“日子过得怎么样?”
“一点意思都没有,烦中度日。”
“看书吗?”
“看《圣经》。你呢?你得找回帕斯卡尔1的书,永远不要丢了。”
她谈起犹太人,说他们的尸体无埋葬之地,在地球上逐渐消失。
“死去的犹太人,到处都可以呼唤他们,找到他们,在河边,路上,在首都。”
她谈起集中营,谈到那些内地的大陆,夏天如蒸笼,冬天像冰窟。离大海非常遥远。
我觉得在特鲁维尔,由于靠近水,她会感到很满足。
“你不写作?”
“写,写一点。很艰难。我们谈点开心的事情吧,‘开心’,鸡奸者从我们这儿夺走了这个词。他们夺走了一切。而那是个很好的词汇:开心。是啊,多好的词汇啊。”
她笑了,露出那平易近人的笑容。
我在笔记本中找到了那段电话通话的记录。我之所以记下来,也许是因为玛格丽特不在诺弗勒,我想念她了。在她去特鲁维尔之前,我记下的东西恰恰相反:“我有时走得远远的,甚至在谈话谈得正欢的时候,我让自己充耳不闻,好像是为了听不到她所说的话似的,我怕受到她的影响。”
某种抵抗,玛格丽特感到很高兴,但她提醒道:
“你有时心不在焉,这不可思议。”
然而,她让一个瑞士记者来找我。这位记者在做一个关于她的广播节目,他告诉我说:
“是她建议我来问您的,她说您百分之百地接受她。”
玛格丽特并没有说过广播里的那种话,但我在内心深处放心了。她说:
“我喜欢那些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人,而不喜欢那些曲解我的人。”
我想念她的笑声。为了听到她的笑声,我放了一段她与一个女大学生的谈话录音。那是她让我录的。她的笑声在我工作的房间里回荡。多开心啊!我听见她说:
“只有失去自己的痕迹,才算得上是真正开始写作。从《如歌的中板》开始,我才有了写作的基本素材。那已不仅仅是关于我个人的素材了,而且,我的作品诸多重复:章节、部分或全部我都能在别的书中找到,好像那些东西不属于任何人。这使我感到非常高兴。《拉博尔男人》甚至曾是一个书名。”
说到这儿,她笑起来,很脆,很天真。
女友杜拉斯(32)
“我想谈谈这样做的一个结果,最后的结果。好啦,书一写完,我就忘了它是怎样写成的,我想,哪怕是在我死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写成的,这也是写作的一种定义吧。”
那位女大学生问她写不写爱情小说。
“巴尔扎克式的传统小说,有些曲折的情节,啊,我才不写呢!”
这时,话语之间充满了嘲笑。
“整个十九世纪都由此组成。司汤达还神秘一点,我喜欢司汤达。我不喜欢巴尔扎克。”
她笑了。在这场谈话中她经常笑,我也常听到她说这句短短的话:“你再给我一点酒。”
“没有爱情就没有小说。在我的书中,爱情是突然出现的。但不是因为爱情才写书,而是由于丑闻,在它的范围之内,在这个像鼠疫,像火一样非同寻常的社会当中。”
她问那个女大学生的丈夫:
“你呢?我不能跟不懂得爱情的人谈论爱情。我没必要跟那些不懂的人说。”
笑声变得更沉闷了。有那个女大学生的丈夫在场,她变得温和了一点。那是个加拿大人。更好了,是圣皮埃尔岛和密克隆岛上的。她马上就来了兴致:“冷吗?很多海难?族内通婚?”
“你的国家,就像个传奇故事。”
玛格丽特对遇到的人确实很感兴趣。她问他们,不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应声虫。她没有名人的那种冷漠,尽管人们像采访名人一样来采访她。
“我从来不让步,不过这怎么说呢。我现在更少让步(笑)。永远必须碰运气。什么险都冒,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喝了一点酒。”
她的口气一下子亲密,一下子威严。笑声当中,她拒绝向那个女大学生做基本的解释:
“爱情?你应该懂得,我之所以写安娜…玛丽·斯特莱特,是因为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