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缭乱-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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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长恭……他能感觉到她就站在自己的身后,那抹气息清离依稀又如此熟悉,他却不敢回头。她没有喊他九叔叔……没有……
“皇上,你好些了没有?” 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 他刚说了一个字,却因为波动的情绪而促发了几声咳嗽。
“九叔叔你怎么了!” 她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连忙扶住了他,满脸是难以掩饰的担忧和心痛,还非常自然的用手小心地轻捶他的背部,替他顺气。
他的心里涌起了一丝莫名的喜悦,刚才她还是不假思索的喊了九叔叔,长恭啊,她终究是会原谅自己的。
目光一转,忽然落在了她系在腰间的那个小老虎香袋上,一瞬间,他的心中充满了幸福,幸福到微微的疼痛,疼痛到眼底微微浮起了酸涩的味道。
原来,他最害怕的还是失去,失去他已经牢牢拥有的作为她最重视的亲人的位置。
那无人能够取代,无人能够超越的位置。
“我已经好多了。” 他抬起了头,挽起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在他微笑的时候,长恭看到他嘴角两旁出现了两条浅浅的纹路。
这就是一个人开始苍老的迹象吗?在将来的某一天,它们是不是会长成密密的皱纹?
昏黄幽暗的光线中,她突然觉得异常酸楚。
他才不过比她年长六岁,难道坐在这个高高的位置上真是那样的辛苦吗?为什么,她会如此明明白白的感受到,心痛和悲哀。
她想要忍住痛楚,所以闭上眼睛。
“长恭,你,真的不怪我了吗?” 他试探着开口问道。
长恭沉默了一会,低低道,“不会,九叔叔。现在除了三哥,你是我最亲的亲人。你见过侄子责怪叔叔的吗?更何况,那天九叔叔你喝多了酒,再加上那种迷香……”
“迷香?” 高湛的脸色微微一变,那夜长恭离开之后,他就不省人事了,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他也根本不知道,所以完全没有留意什么迷香。
“九叔叔你也不知道,不知是谁这么可恶放了这种东西……” 她恨恨道。
高湛目光一暗,没有说什么。
“长恭,这次洛阳之役,你又立了大功,” 他转移了话题,“有你在,周国和突厥暂时都不敢进犯了。”
长恭点了点头,明亮的眼睛在黑夜里仿佛要燃烧起来,“九叔叔,我说过,我要为你守住这江山。”
高湛望着她的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她战场上的飒爽身姿,心里不由一阵没来由的悸动,若她是个女子,说不定他真的会不顾一切再次尝试。可长恭他是个男人啊,这样让人生畏的兰陵王,应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成就英雄,他怎么会有想将这个少年据为己有,甚至永远禁锢在身边的荒唐念头……
月色不知何时隐入了浮云中。
不见月光的夜晚是深重的黑色,既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
这仿佛吞噬一切的黑色积累成一道不可破的墙,将他和她隔在两边,无力……逾越。
两人就这样,在一片漆黑中,静静的呼,静静的吸。
直把所有的情绪都掩埋。
离开昭阳殿的时候,天已经泛白了。长恭惊讶地在宫门口发现了孝琬的身影。
“三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匆匆走上前去。
孝琬也不说话,一脸严肃地拉着她上看下看了好一阵子,才迸出了一句,“你没事吧?”
她笑着打了个哈哈,“三哥,你这话可真怪,我有什么事,我不过是去看看皇上啊。”
孝琬这才放心地笑了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行了,三哥,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这都要你来接我不是笑话吗?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明天我还要和你一起上朝去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犊车走去。
“那是当然,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我的四弟,” 他疼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 喂,三哥,我可是堂堂兰陵王,当今的大司马,说起来还是你的上司呢,你怎么能这样无礼啊!”
“无礼?我还有更无礼的呢!” 孝琬干脆伸出手轻轻掐住了她的两边脸颊,笑道,“我管你是司马还是司牛,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弟弟!”
“哇,三哥,松手松手……”
两人正嘻闹着,忽然看到一个身影匆匆往这个方向而来,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那个人影停了下来,平静有礼的朝他们打了个招呼,“兰陵王,河间王,这么早?”
孝琬看清眼前的人是和士开时,脸色顿时唰的一下沉了下来,哼了一声立即别过了头去。长恭虽然对他厌之入骨,但看他朝着朝阳殿而去,还是忍不住说道,“皇上已经休息了!”
和士开微微一笑,“哦,在下通宵等着徐之才调制出更新的药方,所以到现在才熬好,应该会比之前的更有效。所以我想去昭阳殿前等着,那就皇上一早起来就可以喝了。
长恭的心里涌起了说不清的滋味,冷冷一笑,“和大人倒是殷勤。”
和士开倒也不以为然,笑了笑道,“那在下先告辞了。”
“等一下。” 孝琬忽然叫住了他,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和士开,你给本王记着,我大哥的仇,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你好自为之!”
和士来的目光微微一敛,转身朝着昭阳殿走去。
“三哥,这种奸佞小人,还是不要得罪为好。” 长恭扬起了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冒出什么坏点子。”
“但大哥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我……” 孝琬的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
“三哥,将来我一定会对付他,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长恭压低了声音,“一定会有机会的。”
和士开在昭阳殿前一直坐到了天亮,等皇上醒来后,他立刻吩咐宫女又去重新热了一下药。高湛见他如此有心,也是颇有感触。无论这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无论他抱的是什么心思,至少,他在竭尽全力的扮演好这个角色。
“士开,今天你就不用上朝了,回去补个眠吧。” 高湛摇了摇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半晌却没有听到和士开的声音。略带惊讶地抬起头来,却看到他的眼中似乎有水雾弥漫。
“怎么了,士开?”
“皇上,臣实在是担心哪一天会暴尸街头,再也伺候不了皇上。”
“什么?” 高湛挑起了眉。
“适才臣进宫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河间王,他似乎认定了臣是害死河南王的凶手,不但出言侮辱,还扬言要杀了臣。” 他垂下了眼睑,“臣的确有些害怕,倒不是害怕没了性命,而是害怕再也服侍不了皇上。”
高湛微微皱了皱眉,“你不用害怕,河间王还没这么大胆。”
“可是皇上,之前他的种种行为,您也不是没有见过,再过他素来傲慢,仗着他的高贵血统,连您都不放在眼里,还经常出语侮辱其他同僚,实在是张狂之极,而且,” 和士开压低了声音,“皇上,河间王对您也是心存怀疑,河南王死后,臣听闻河间王天天在家里用箭射草人,那草人的胸前,写着皇上您的名字。”
高湛的茶眸里隐隐掠开了一抹冷酷之色,“朕说过了,河间王这性子迟早会吃大亏。”
美人
夏天就这么过去了,秋季的色彩还没有在树叶上完全呈现出来,浓绿的叶子有些许被染成了橙黄,在每一条脉络中都可以闻到白霜的气息,灌木丛中的小鸟振动着翅膀四下徘徊,菊花也只开了小小的楚楚可怜的花蕾。
长恭本来已经重新过了按时上下朝的正常生活,可小铁的忽然生病,却又打乱了她的生活。为了就近照顾小铁,她干脆暂时将小铁接到了府中。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高湛的耳中。
和士开前来晋见皇上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皇上今天的心情不好。他不动声色的上前行了礼,心里却立刻明白了皇上烦恼的原因。兰陵王将未婚妻子接到了府中的消息,他比皇上收到的更早。
“皇上,今日要不要臣陪你来下盘棋解闷?”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高湛摇了摇头,望向了庭前的枫树,那里的红叶是最先知晓秋的气息的,原本青玉一样的颜色已经变得模糊了,朦胧中似乎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凄绝正在蔓延出来。
和士开抬头望了他一眼,忽然感觉好像有盈盈的水雾贯穿过他的身体,里面是朦朦胧胧的那个人的影子,淡淡的却深远得没有边际的落寞和惆怅。
他又低下了头去,心里泛起了微澜,皇上啊,你的痛苦、你的迷惑、你的悲伤,我全部都知道,全部都了解。你的妒忌,你的不甘,你的犹豫,我全部都感同身受。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后,可渐渐地,渐渐地,却会油然而生发自肺腑的同情。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忍心看着这样美丽的人挣扎于地狱之间……不过,同情归同情,该说的话,他还是要照说。上次的计划失败之后,皇上似乎又开始克制自己了。不知皇上到底会怎么做?今天倒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皇上,听说最近兰陵王将郑司空之女接到了府中,这似乎有些与礼不合啊。” 他试着挑起了话题。
皇上的脸色一敛,但仍然保持着冷静,“确有此事,长恭做事实在没有分寸。”
“臣听说兰陵王和这名女子素来亲密,感情甚好,之前刚回邺城时也经常三天两头去探望她,如今她一生病,兰陵王更是为她乱了分寸,可见王爷有多宠爱她,看来王爷的婚期也近了。”
和士开说完抬起头来,看见皇上剧烈一颤,眼底汹涌出错综复杂的神色。不过很快,皇上的眼神又在瞬间变得冰冷,犹如冰刃一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和士开,这个先不说,你倒和朕说说这迷香是怎么回事?”
和士开一听就知道不妙,想也没想地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声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他清楚自己绝对不能否认,皇上既然问出了口,那就是一定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倒也承认得痛快,那秋兰和小琴可是被打断了手脚才说出来的。” 高湛的唇边勾起了一个残忍的弧度,手指轻缓的敲打着石桌面,一下一下,空荡荡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告诉朕,为什么。”
和士开咬了咬牙,硬是挤出了几滴眼泪,“皇上,臣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算您立刻将臣凌迟,臣也不后悔那日那么做!”
“你说什么?”
“皇上,臣不是傻瓜,臣看得出来您的心里有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却是您不得求之的人,臣实在不忍心看着皇上这样痛苦,这样折磨自己,所以才想了这么一个下下之策,只要能了皇上的心愿,臣万死不辞!”
高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知道?”
“是,臣早就看出来了。” 和士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臣的性命,反正都是皇上的。”
高湛渐渐敛起了震惊的表情,慢慢趋于了平静,“那么,你不觉得这是不容于世吗?”
“皇上,这的确是不容于世的,但是,”和士开微微笑了起来,“即使无法在阳光下存在,也要在黑暗中绽放。”
即使无法在阳光下存在,也要在黑暗中绽放。
高湛随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叶子,紧紧捏在了手里,直到将它揉成了碎片。他可以容忍长恭有女人,但是,绝不能容忍长恭有爱的女人。谁也不能将长恭的爱从他身边分走一丝一毫……绝不能。
…
一个月后,高湛在宫里举行了晚宴,说是要为兰陵王补庆功宴。因为之前兰陵王抱病多日,所以无论如何要补办一下,以示皇上恩宠。长恭十分不喜欢出席这种晚宴,但这是九叔叔为了她举办的,无奈之下也只能前去赴宴。为了不那么无聊,她还把孝琬也拖下了水。
到了宫里的时候,该来的文武百官已经差不多都来了,长恭目光一转,立刻找到了恒伽的位置,连忙拉着孝琬扑到了恒迦的身边。
“恒伽,你也来了?” 她露出了一个促狭的笑容,“奇怪了,今天怎么没有趁这种场合发挥一下你交际的才能?”
只见恒伽毫无遮拦地凝视着她,“今天,我只想坐在长恭的身旁。” 那种暧昧难解的口气好象在她身上缠满了坚韧柔软的丝线,挣不开扯不断,丝丝缕缕千头万绪。
长恭本来是想调侃他,没想到被他这么一说,反而有些支吾起来,“你,你……”
“因为我只要巴结你这个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就好了,还用得着花力气理那些人吗?” 他的唇边扬起了一抹调笑。
“狐狸……你又耍我!” 她随手就给了他一下。
恒伽见她心情已经恢复,不由自己的心里也愉快起来。
晚宴将近过了一半的时候,忽然一阵琴声凭空响起,如同绵雨初降,似由远处依依袭来,悠远绵长,使人沉迷。在这优美的乐声中,一位身着朱红长袖舞衣的美人步若乳燕穿林,翩然而至。身姿纤细柔软,优雅有致;一双美目顾盼流转,神采飞扬。伴随着轻巧绝伦的舞步,两臂水袖空中回旋而飞,宛若高天流云,美轮美奂。
“还真是个少见的美人呢。” 恒伽弯了弯唇。
“再美也没有我四弟美。” 孝琬不以为然地接了一句,在他的眼里,这世上万物没有一样能比长恭更美。
“那倒是,” 恒伽眯了眯眼,“如果长恭身为女子,多半是个红颜祸水……哎哟,长恭,你掐我作什么?我只是说如果啊。”
“要是长恭是个女子,我就把她许配给你!” 孝琬看了看他俩,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三哥,你胡说什么呢。”长恭面色大窘地瞪了孝琬一眼,眼角的余光却扫到了恒伽正看着她,那黑色水晶般的眼眸,明亮的仿佛可以倒映出整个春天的温暖。
孝琬咧了咧嘴,“大男人有什么好害臊,三哥说得也是实话啊,虽然恒伽没你那么美,不过也勉强还算过得去了,不然有什么人能配得上身为女子的你啊!”
“行了,三哥,你就少说两句吧!” 长恭挟起了一块肉塞到了他的嘴里,以防止他再继续胡说八道。
这一幕尽收入了高湛的眼里,他的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紧抿的薄唇已经泄露了他内在的复杂心情。虽然为看到长恭的笑容而感到喜悦,可她和孝琬的亲密又令他感到了一丝妒意。身为皇上的他,又怎么能像孝琬那样自由自在?
他想起了今天的目的,便压抑住了内心的不快,示意那舞者和乐队全都停了下来。大殿里忽然安静下来了,所有人都不再言语,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他。
他的目光落在了长恭的身上,沉声道,“长恭,此次你在洛阳立了大功,金银珠宝朕也赏赐过了,这样吧,朕今天就将这个美女也赏赐给你。”
长恭愣在了那里,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难以置信地脱口道,“皇上,你说什么?”
“兰陵王,皇上说了要将这个美女赏赐给你,还不赶快谢恩。” 坐在皇上下首的和士开在一旁开口道。
这下子长恭彻底懵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皇上,臣……”
“莫非长恭觉得还不够?没有关系。” 高湛的眼波一转,流露出高深莫测的神色,轻轻拍了拍手。
这时,只听一阵环佩叮当的响声,从殿后居然连着走出了十多位容貌娇艳的美人,澄雾彩霭之中,那些美人漪光涟滟,罗袜香尘,一路分花拂柳,迤逦而来。瑶装映层绮,金服炫雕栾。凌波缓步,环佩叮当,就这样如杨柳一般柔媚地地来到了长恭的眼前。
“这二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