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与中国古代政治-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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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与丞相的关系。唐僧肉眼凡胎,不识魔怪,孙行者劝他“收起慈悲之心”,他偏要“一心向善”,认妖精为好人(第二十七回、第四十回、第八十回)。孙行者画地作圈,请他坐在中间,以为强似铜墙铁壁,他偏要走出圈外(第五十回,参阅第五十三回)。孙行者不能拘束唐僧,又没有别的力量能拘束唐僧。唐僧会不会滥念咒语,一唯良心是视,既没有法律可循,而又不受任何掣肘,一切问题都是由此发生。孙行者“怕念紧箍儿咒”,往往遇到妖精,不敢打杀,而听唐僧堕入妖精圈套(第四十回,参阅第二十七回、第八十回),最后还是孙行者“劳苦万端,方救得出”(第五十三回)。由此可知孙行者固然要受紧箍儿咒的拘束,而唐僧如何应用紧箍儿咒,似亦有拘束之必要。否则他将不听良言,自作主张,其尤甚者,或将利用咒语以控制孙行者之神通广大,做出各种枉法之事,以满足他个人的野心,这是《西游记》的漏洞,其实就是吾国政治思想的漏洞。
第三部分 孙行者与紧箍儿第11节 孙行者劝唐僧收起善心(1)
刘备殂,遗诏敕后主曰:“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蜀志》卷二《先主传》章武三年注引《诸葛亮集》载先主遗诏)此言也,是教后主如何修身,不是教后主如何治国。换言之,是教后主如何做人,不是教后主如何做一国元首。人主所恃以治理天下者,不是道德,而是法律。韩非说:
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为治者用众而舍寡,故不务德而务法。夫必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圆之木,千世无轮矣。自直之箭,自圆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何也?隐栝之道用也。虽有不恃隐栝,而有自直之箭,自圆之木,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虽不恃赏罚,而有恃自善之民,明主弗贵也。何则?国法不可失,而所治非一人也。故有术之君不随适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韩非子》第五十篇《显学》)
何况“君臣非有骨肉之亲”(《韩非子》第十四篇《奸劫弒臣》),“人臣之情非必能爱其君也,为重利之故也”(《韩非子》第七篇《二柄》。《管子》第六十七篇《明法解》亦云“群臣之不敢欺主者,非爱主也,以畏主之威势也,百姓之争用,非以爱主也,以畏主之法令也”)。刘项相争之际,豪英之士曾比较他们两人的性格。王陵说:“陛下嫚而侮人,项羽仁而敬人。然陛下使人攻城掠地,所降下者因以与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与人功,得地而不与人利,此其所以失天下也。”(《汉书》卷一下《高祖纪》五年)陈平说:“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于行功赏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嫚而少礼,士之廉节者不来。然大王能饶人以爵邑,士之顽顿耆利无耻者亦多归汉。”(《汉书》卷四十《陈平传》)郦食其说:“汉王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则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材皆乐为之用。项王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为人刻印玩而不能授,攻城得赂,积财而不能赏,天下畔之,贤材怨之,而莫为之用。”(《汉书》卷四十三《郦食其传》)两人性格如此,一则享有四海,一则不能保其首领。由此可知人主所恃者为刑赏,而非仁义。要是欲行小善,借以取得天下,更是痴人梦想。
作者不是反对道德,道德是无人反对的。作者所不敢同意的,乃是人主治理国务,不依法律,而依道德之说。道德是律己的,法律是律人的。人主对己,固然要以道德自勉,对人却不能单用道德勉励。颜回屡空,一箪食,一瓢饮,衣褞袍,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是道德行为。人主对己,固然应该一箪食,一瓢饮,对人却不能不希望大众都有玉粒珍馐;对己,固然应该衣褞裙,对人却不能不希望大众都有美服华裙;对己,固然应该居陋巷,对人却不能不希望大众都有高屋崇宇。管子说: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能佚乐之,则民为之忧劳。能富贵之,则民为之贫贱。能存安之,则民为之危坠。能生育之,则民为之灭绝。从其四欲,则远者自亲,行其四恶,则近者叛之。故知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管子》第一篇《牧民》)
天天希望大众同颜回一样,一箪食,一瓢饮,衣褞袍,居陋巷,是以圣人之所难,而望众人为之。倘若自己衣则哔叽,食则鱼翅,住则洋楼,行则汽车,而乃要求大众忍受苦痛,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则不谈道德还可,一言道德,只有引起大众反感。
我研究汉宋学说,以为汉学所注意的,是治国平天下之术,而非修身齐家之道;宋学所注意的,是修身齐家之道,而非治国平天下之术。汉学注意治平,并未忘记修齐之道;宋学注意修齐,而却忘记治平之术。降至明代,为人主者乃更进一步,要求人民修身齐家,以供他们治国平天下之用。政有不理,则曰非我之罪也。有治平之权,而不负治平之责,则连宋学都没有念通了。修齐之说创自儒家。汉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然究其实,武帝并未实行孔孟主义,更未曾重用儒生。当时四夷未宾,制度多阙,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故曾下诏征求跅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汉书》卷六《武帝纪》元封五年诏)。儒生不过董仲舒(治《春秋》,位至丞相)、公孙弘(学《春秋》杂说,位至丞相)、兒宽(治《尚书》,位至御史大夫)三人,而三人又皆“明习文法,以经术润饰吏治”(《汉书》卷八十九《循吏传·序》)。宣帝曾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汉书》卷九《元帝纪》)道德是用劝戒之言,劝人为善,戒人为恶。但是劝戒之言只可与上智者语,不可与下愚者言。上智者寡而下愚者多,所以道德观念常至于穷,于是宗教方面就济之以天堂地狱之说,政治方面又济之以刑赏。刑所以吓人,赏所以诱人。诱之以名利,赏其为善;吓之以刑狱,罚其为恶。赏是人人所爱的,刑是人人所畏的。这个爱畏情绪便是政治能够施行的心理条件。人主蔑视这个心理条件,一切作为必至徒劳无功。反之,人主若能利用人类爱畏之情,诱之以所爱,吓之以所畏,必能驱使干部推行政令,又能驱使人民奉行政令。管子说:“明主之治也,悬爵禄以劝其民,民有利于上,故主有以使之。立刑罚以威其下,下有畏于上,故主有以牧之。故无爵禄,则主无以劝民;无刑罚,则主无以威众。故人臣之行理奉命者,非以爱主也,且以就利而避害也。百官之奉法无奸者,非以爱主也,欲以爱爵禄而避罚也。”(《管子》第六十七篇《明法解》)又说:“明主之道,立民所欲,以求其功,故为爵禄以劝之;立民所恶,以禁其邪,故为刑罚以畏之。”(同上)“夫慕仁义而弱乱者三晋也,不慕仁义而治强者秦也”(《韩非子》第三十二篇《外储说左上》)。“秦国之俗,贪狠强力,寡义而趋势,可威以刑,而不可化以善,可劝以赏,而不可励以名”(《淮南子》卷二十一《要略》)。风俗如斯,而建设中华民族大一统的国家者不是三晋,而是秦。何以故呢?商鞅变法,知顺秦民之性,用严刑以威民,立重赏以励民。刑赏者人主之二柄也。韩非说:“明主之所道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韩非子》第七篇《二柄》)孔子为鲁大司寇,摄行相事,必杀少正卯,而毁三孙之城,何曾专讲仁义惠爱。“世之学者说人主,皆曰仁义惠爱而已矣。世主美仁义之名,而不察其实,是以大者国亡身死,小者地削主卑。故善为主者,明赏设利以劝之,使民以功赏,而不以仁义赐;严刑重罚以禁之,使民以罪诛,而不以爱惠免。是以无功者不望,而有罪者不幸矣”(《韩非子》第十四篇《奸劫弒臣》)。这是治国的道理。“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此系做人的道理,二者应有区别。
说到这里,阅者将提出抗议,以为文不对题。但是,阅者须知本书不是以文艺的眼光,批评《西游记》;也不是以考证的方法,研究《西游记》,而是借用《西游记》的情节,借题发挥,说明政治的道理。唐僧西行取经,其功业之伟大不在汉高祖、唐太宗之下,而百灵下界,一路遇到妖魔,其成功的艰难比之汉高祖、唐太宗之与敌人搏斗,似有过而无不及。自古成大功立大业者无不克服无数次的艰难,而这艰难又常是阻碍了成功之路,不能逃避而只有克服。“哪方有火?东方南方北方俱无火。哪方有经?西方有经。有经处有火,无经处无火”,这确实是“进退两难”了。而唐僧仍说:“我只欲往有经处去。”(第五十九回)即欲往有火处去。雄心勃勃,而又不避危险,这是古来立大功成大业者必需的条件。秦末,陈涉起事,“郡县多杀长吏以应涉。沛县父老共帅子弟,杀沛令,开城门,迎高祖,欲以为沛令。高祖曰‘此大事,愿更立可者。’萧(萧何)、曹(曹参)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成,后秦种族其家,尽让高祖,高祖乃立为沛公”(《汉书》卷一上《高祖纪》秦二世元年)。
第三部分 孙行者与紧箍儿第12节 孙行者劝唐僧收起善心(2)
高祖有取天下的雄心,而又不惜孤注一掷。萧、曹文吏,虽有兴邦佐国之才,而畏首畏尾,不敢冒险,只能因人成事。唐僧跋履山川,逾越险阻,其有取经的雄心,谁都不能否认。然要实现雄心,必须克服艰难,这个艰难是现实的,而非念念《多心经》(第十九回),就可了事。换言之,须有具体的实力,绝非抽象的观念所能解决。佛门弟子本以慈悲为怀。唐僧敬重三宝,富贵不能动其心,威武不能屈其志,只因有了好“善”之心,却延搁了许多前程。韩非说:“好恶见,则下有因,而人主惑矣。”(《韩非子》第三十四篇《外储说右上》)妖魔“因”唐僧向善之心,遂设圈套,使唐僧坠入其中,而不之觉。“尸魔三戏唐三藏”(第二十七回),孙行者谓其“一心向善”,故有此灾(第三十二回)。银角大王说:“我看见那唐僧,只可善图,不可恶取。若要倚势吃他,闻也不得一闻,只可以善去感他,赚得他心与我心相合,却就善中取计,可以图之。”(第三十三回)红孩儿说:“若要倚势而擒,莫能得近,或者以善迷他,却到得手。但哄得他心迷惑,待在我善中生机,断然拿了。”(第四十回)对这妖精圈套,孙行者劝告唐僧:“师父,今日且把这慈悲心收起,待过了此岛,再发慈悲吧!”(同上)姹女求阳之时,孙行者又警告唐僧:“师父要善将起来,就没药医。”(第八十回)一路遇到魔障,而均为“善”所迷,中了妖精圈套。商鞅说:“凡人臣之事君也,多以主所好事君。”(《商子》第十四篇《修权》)韩非说:“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将自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故曰去好去恶,臣乃见素,去智去旧,臣乃自备。”(《韩非子》第五篇《主道》)昔者,燕王子哙好名,欲为尧舜,而以子之为贤,让之以国,遂致齐师来伐,兵败身死,此人主好名,人臣饰贤以要其君之例也。汉代取士有选举之制,所谓选举是乡举里选,采毁誉于众多之论。但是一般民众哪里有评判的能力,因之核论乡党人物,就有待于当地的名流,汝南月旦评可以视为一例(《后汉书》卷九十八《许劭传》)。凡人能够得到名流赏识,无不身价十倍,如登龙门(《后汉书》卷九十七《李膺传》)。一般士子遂矫饰其行,以邀名流青睐。至其末造,沽名钓誉乃成风俗。举一例说:
许武举为孝廉。武以二弟晏、普未显,欲令成名,乃共割财产,以为三分。武自取肥田广宅奴婢强者,二弟所得并悉劣少。乡人皆称弟克让而鄙武贪婪。晏等以此并得选举。武乃会宗亲泣曰:“吾为兄不肖,盗声窃位,二弟年长,未豫荣禄,所以求得分财,自取大讥,今理产所增三倍于前,悉以推二弟,一无所留。”于是郡中翕然,远近称之,位至长乐少府。(《后汉书》卷一百六《许荆传》)
既自污以显弟,复剖陈以自显,一举而兄弟皆贵,盗名窃位于兹为甚。此亦朝廷尚贤之过也。所以韩非又说:“上用目,则下饰观;上用耳,则下饰声;上用虑,则下繁辞。”(《韩非子》第六篇《有度》)妖魔之于唐僧,固曾多方诱之,而皆不能动其心,最后诱之以善,唐僧果然坠入圈套。此即韩非所谓“人主好贤,则群臣饰行以要君欲”(《韩非子》第七篇《二柄》)之意。
更进一步观之,古来政治上成功的人往往不讲小节,有时他的行为且与“善”字相反。贾谊说:“人主之行异布衣,布衣者饰小行,竞小廉,以自托于乡党邑里。人主者,天下安,社稷固不耳……故大人者不怵小廉,不牵小行,故立大便,以成大功。”(《贾子新书》卷一《益壤》)齐桓公多内宠而霸,宋襄公行仁义而亡,这是读史者共知的事。楚汉相争之际,项羽大破汉军于彭城,汉王与数十骑遁去,“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坠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夏侯婴)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于是遂得脱”(《史记》卷七《项羽本纪》,参阅卷九十五《夏侯婴传》及《汉书》卷四十一《夏侯婴传》)。这固然是“为天下者不顾家”,然而跋下两儿乃欲减轻载量,以便自己逃命,其忍心害理,完全为私,而非为公。诸吕作乱,太尉周勃之功最伟,而文帝即位之日,即夜拜宋昌(由代国带来的亲信)为卫将军,领南北军,借以牵制太尉周勃。俄而又徙周勃为丞相。不久,又免丞相勃,遣就国(《汉书》卷四《文帝纪》、卷四十《周勃传》),盖国有威可震王之臣,非国家之福。七国之乱,周亚夫之功最大,其结果如何。景帝说:“此鞅鞅,非少主臣也”,遂乘其子买甲盾以为葬器之时,逮亚夫入狱。此际狱吏与亚夫之对话,真是无理极了。
廷尉责问曰:“君侯欲反何?”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乎?”吏曰:“君纵不欲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亚夫不食,五日呕血而死。(《汉书》卷四十《周亚夫传》)
至于武帝之杀钩弋夫人(赵倢伃),更出于深谋远虑。
钩弋夫人之子弗陵(昭帝),年数岁,形体壮大多知,上奇爱之,欲立焉,以其年稚母少,犹豫久之。后数日帝谴责钩弋夫人,夫人脱簪珥,叩头,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狱。”夫人还顾,帝曰:“趣行,汝不得活!”卒赐死。顷之,帝闲居,问左右曰:“外人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