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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画禅室随笔-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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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论用笔

    米海岳书,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此八字真言,无等之咒也。然须结字得势,
海岳自谓集古字,盖于结字最留意。比其晚年,始自出新意耳。学米书者,惟吴
琚绝肖。黄华樗寮,一支半节。虽虎儿亦不似也。

    作书所最忌者,位置等匀。且如一字中,须有收有放,有精神相挽处。王大
令之书,从无左右并头者。右军如凤翥鸾翔,似奇反正。米元章谓:“大年千文,
观其有偏侧之势,出二王外。”此皆言布置不当平匀,当长短错综,疏密相间也。

    作书之法,在能放纵,又能攒捉。每一字中,失此两窍,便如昼夜独行,全
是魔道矣。余尝题永师千文后曰:作书须提得笔起。自为起,自为结,不可信笔。
后代人作书,皆信笔耳。信笔二字,最当玩味。吾所云须悬腕,须正锋者,皆为
破信笔之病也。东坡书,笔俱重落。米襄阳谓之画字,此言有信笔处耳。

    笔画中须直,不得轻易偏软。

    捉笔时,须定宗旨。若泛泛涂抹,书道不成形像。用笔使人望而知其为某书,
不嫌说定法也。

    作书最要泯没棱痕,不使笔笔在ㄌ素成板刻样。东坡诗论书法云:“天真烂
漫是吾师。”此一句,丹髓也。

    书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则直率而无化境矣。

    颜平原,屋漏痕,折钗股,谓欲藏锋。后人遂以墨猪当之,皆成偃笔。痴人
前不得说梦。欲知屋漏痕、折钗股,于圆熟求之,未可朝执笔,而暮合辙也。

    乐山看经曰:“图取遮眼,若汝曹看牛皮也须穿。”今人看古帖,皆穿牛皮
之喻也。古人神气,淋漓翰墨间,妙处在随意所如,自成体势。故为作者,字如
子,便不是书,谓说定法也。

    予学书三十年。悟得书法而不能实证者,在自起、自例、自收、自束处耳。
遇此□关,即右军父子亦无奈何也。转左侧右,乃右军字势。所谓迹似奇而反正
者,世人不能解也。书家好观阁帖,此正是病。盖王著辈,绝不识晋唐人笔意,
专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须奇宕潇洒,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常。此赵吴
兴所未尝梦见者。惟米痴能会其趣耳。今当以王僧虔、王徽之、陶隐居大令帖几
种为宗,余俱不必学。

    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盖以奇为正。此赵吴兴所以不入晋唐门室也。兰亭
非不正,其纵宕用笔处,无迹可寻。若形模相似,转去转远。柳公权云:“笔正,
须喜学柳下惠者参之。”余学书三十年,见此意耳。

    字之巧处,在用笔,尤在用墨。然非多见古人真迹,不足与语此窍也。

    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盖用笔之难,难在
遒劲;而遒劲,非是怒笔木强之谓。乃如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辄能起,此惟褚河
南、虞永兴行书得之。须悟后,始肯余言也。

    用墨,须使有润,不可使其枯燥。尤忌肥,肥则大恶道矣。

    作书,须提得笔起,不可信笔。盖信笔,则其波画皆无力。提得笔起,则一
转一束处,皆有主宰“转束”二字,书家妙诀也。今人只是笔作主,未尝运笔。

    书楷,当以黄庭怀素为宗。不可得,则宗女史箴。行书,以米元章、颜鲁公
为宗。草以十七帖为宗。

    ○评法书

    余十七岁时学书。初学颜鲁公多宝塔,稍去而之钟王,得其皮耳。更二十年,
学宋人,乃得其解处。

    文待诏学智永千文。尽态极妍,则有之。得神得髓,概乎其未有闻也。尝见
吴兴临智永故当胜。

    赵吴兴跋兰亭序云:与丙舍帖绝相似。丙舍,乃锺元常书。世所传者,右军
临本耳。东坡先生书,深得徐季海骨力。此为文湖州洋屿诗帖。余少时学之,今
犹能写,或微有合处耳。

    米元章尝奉道君诏,作小楷千字,欲如黄庭体。米自跋云:“少学颜行,至
于小楷,了不留意。”盖宋人书多以平原为宗,如山谷、东坡是也。惟蔡君谟少
变耳。吾尝评米书,以为宋朝第一,毕竟出东坡之上。山谷直以品胜,然非专门
名家也。

    东坡先生书,世谓其学徐浩。以予观之,乃出于王僧虔耳。但坡云:“用其
结体,而中有偃笔,又杂以颜常山法。”故世人不知其所自来。即米颠书,自率
更得之。晚年一变,有冰寒于水之奇。书家未有学古而不变者也。

    杨景度书,自颜尚书、怀素得笔。而溢为奇怪,无五代茶□之气。宋苏、黄、
米皆宗之。书谱曰:“既得正平,须追险绝,景度之谓也。”

    古人论书,以章法为一大事。盖所谓行间茂密是也。余见米痴小楷,作西园
雅集图记,是纨扇,其直如弦。此必非有他道,乃平日留意章法耳。右军兰亭叙
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小或大,随手所如,皆人法,则所以为
神品也。

    素师书本画法,类僧巨然。巨然为北苑流亚,素师则张长史后一人也。高闲
而下,益趋俗怪,不复存山阴矩度矣。

    兰亭,出唐名贤手摹,各参杂自家习气。欧之肥,褚之瘦,于右军本来面目,
不无增损。正如仁智自生妄见耳。此本定从真迹摹取,心眼相印,可以称量诸家
禊帖,乃神物也。

    晋唐人结字,须一一录出,时常参取,此最关要。吾乡陆俨山先生作书,虽
率尔应酬,皆不苟且。常曰:“即此便是,写字时须用敬也。”吾每服膺斯言,
而作书不能不拣择。或闲窗游戏,都有着精神处。惟应酬作答,皆率易苟完,此
最是病。今后遇笔研,便当起矜庄想。古人无一笔不怕千载后人指摘,故能成名。
因地不真,果招纡曲,未有精神不在传远,而幸能不朽者也。吾于书,似可直接
赵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润之气。惟不能多书,以此让吴
兴一筹。画则具体而微,要亦三百年来一具眼人也。

    吾学书,在十七岁时。先是吾家仲子伯长名传绪,与余同试于郡。郡守江西
衷洪溪,以余书拙,置第二。自是始发愤临池矣。初师颜平原多宝塔,又改学虞
永兴,以为唐书不如晋魏,遂仿黄庭经及钟元。常宣示表力,命表还示帖丙舍帖。
凡三年,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徵仲。祝希置之眼角,乃于书家之神理,实未有
入处,徒守格辙耳。比游嘉兴,得尽睹项子京家藏真迹,又见右军官奴帖于金陵,
方悟从前妄自标许譬如香岩和尚,一经洞山问倒,愿一生做粥饭僧。余亦愿焚笔
研矣。然自此渐有小得。今将二十七年,犹作随波逐浪书家,翰墨小道,其难如
是,何况学道乎?

    吾乡陆宫詹,以书名家。虽率尔作应酬字俱不苟。且曰:“即此便是学字,
何得放过?”陆公书类赵吴兴,实从北海人。有客每称公似赵者,公曰:“吾与
赵同学李北海耳。”

    吾乡莫中江方伯,书学右军,自谓得之圣教序。然与圣教序体小异,其沉着
逼古处,当代名公,未能或之先也。予每询其所由,公谦逊不肯应。及余己卯试,
留都。见王右军官奴帖真迹,俨然莫公书,始知公深于二王。其子云卿,亦工书。

    书家有自神其说,以右军感胎仙传笔法。大令得白云先生口授者,此皆妄人
附托语。天上虽有神仙,能知羲献为谁乎?

    吕纯阳书,为神仙中表表者。今所见,若东老诗,乃类张长史。又云:题黄
鹤楼,似李北海。仙书尚以名家为师如此。孙虔礼曰:妙似神仙。余谓实过之无
不及也。昔人以翰墨为不朽事,然亦有遇不遇,有最下而传者;有勤一生而学之,
异世不闻声响者;有为后人相倾,余子悠悠,随巨手讥评,以致声价顿减者;有
经名人表章,一时慕效,大擅墨池之誉者。此亦有运命存焉。总之,欲造极处,
使精神不可磨没,所谓神品,以吾神所着故也。何独书道,凡事皆尔。

    赵吴兴大近唐人,苏长公天骨俊逸,是晋宋间规格也。学书者熊辨此,方可
执笔临摹。否则ㄌ成堆,笔成冢,终落狐禅耳。

    米元章云:“吾书无王右军一点俗气,乃其收王略帖。”何珍重如是。又云
:见文皇真迹,使人气慑,不能临写。真英雄欺人哉。然自唐以后,未有能过元
章书者。虽赵文敏亦于元章叹服曰:“今人去古远矣。”余尝见赵吴兴作米书一
册,在吏部司务蒋行义家,颇得襄阳法。今海内能为襄阳书者绝少。

    卷二○画诀

    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似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
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扌求药矣。若能解脱绳束,
便是透网鳞也。画家六法,一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
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鄄鄂。
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矣。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泼墨沈成画。夫学画者,每念
惜墨泼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过半矣。

    古人论画有云:“下笔便有凹凸之形。”此最悬解。吾以此悟高出历代处,
虽不能至,庶几效之,得其百一,便足自老以游丘壑间矣。

    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
浦,伤如之何。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宋画院各
有试目,思陵尝自出新意,以品画师。余欲以此数则,徵名手图小景,然少陵无
人,谪仙死。文沈之后,广陵散绝矣,奈何?

    潘子辈学余画,视余更工,然皴法三昧,不可与语也。画有六法,若其气韵
必在生知,转工转远。

    画中山水,位置皴法,皆各有门庭,不可相通。惟树木则不然,虽李成、董
源、范宽、郭熙、赵大年、赵千里、马夏、李唐,上自荆关,下逮黄子久、吴仲
圭辈,皆可通用也。或曰:须自成一家。此殊不然,如柳则赵千里;松则马和之
;枯树则李成,此千古不易。虽复变之,不离本源,岂有舍古法而独创者乎?倪
云林亦出自郭熙、李成,少加柔隽耳,如赵文敏则极得此意。盖萃古人之美于树
木,不在石上着力,而石自秀润矣。今欲重临古人树木一册,以为奚囊。

    古人画,不从一边生去。今则失此意,故无八面玲珑之巧,但能分能合。而
皴法足以发之,是了手时事也。其次,须明虚实。实者,各段中用笔之详略也。
有详处必要有略处,实虚互用。疏则不深邃,密则不风韵,但审虚实,以意取之,
画自奇矣。

    凡画山水,须明分合。分笔乃大纲宗也。有一幅之分,有一段之分,于此了
然,则画道过半矣。

    树头要转,而枝不可繁;枝头要敛,不可放;树梢要放,不可紧。

    画树之法,须专以转折为主。每一动笔,便想转折处。如写字之于转笔用力,
更不可往而不收。树有四肢,谓四面皆可作枝着叶也,但画一尺树,更不可令有
半寸之直,须笔笔转去。此秘诀也。

    画须先工树木,但四面有枝为难耳。山不必多,以简为贵。

    作云林画,须用侧笔,有轻有重,不得用圆笔。其佳处,在笔法秀峭耳。宋
人院体,皆用圆皴。北苑独稍纵,故为一小变。倪云林、黄子久、王叔明皆从北
苑起祖,故皆有侧笔。云林其尤著者也。

    北苑画小树,不先作树枝及根,但以笔点成形。画山即用画树之皴。此人所
不知诀法也。

    北苑画杂树,但只露根,而以点叶高下肥瘦,取其成形。此即米画之祖,最
为高雅,不在斤斤细巧。

    画人物,须顾盼语言。花果迎风带露,禽飞兽走,精神脱真。山水林泉,清
闲幽旷。屋庐深邃,桥渡往来。山脚入水,澄明水源,来历分晓。有此数端,即
不知名,定是高手。

    董北苑画树,多有不作小树者,如秋山行旅是也。又有作小树,但只远望之
似树,其实凭点缀以成形者。余谓此即米氏落茄之源委。盖小树最要淋漓约略,
简于枝柯而繁于形影,欲如文君之眉,与黛色相参合,则是高手。

    古人云:有笔有墨。笔墨二字,人多不识。画岂有无笔墨者?但有轮廓而无
皴法,即谓之五笔;有皴法而不分轻重向背明晦,即谓之无墨。古人云:石分三
面。此语是笔亦是墨,可参之。

    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每朝起,看云气变幻,
绝近画中山。山行时,见奇树,须四面取之。树有左看不入画,而右看入画者,
前后亦尔。看得熟,自然传神。传神者必以形。形与心手相凑而相忘,神之所托
也。树岂有不入画者?特当收之生绡中,茂密而不繁,峭秀而不蹇,即是一家眷
属耳。

    画树木,各有分别。如画潇湘图,意在荒远灭没,即不当作大树及近景丛木。
如园亭景,可作杨柳梧竹,及古桧青松。若以园亭树木移之山居,便不称矣。若
重山复嶂,树木又别。当直枝直,多用攒点,彼此相藉,望之模糊郁葱,似入
林有猿啼虎嗥者,乃称。至如春夏秋冬,风晴雨雪,又不在言也。

    枯树最不可少,时于茂林中间出,乃见苍古。树虽桧、柏、杨、柳、椿、槐,
要得郁森,其妙处在树头与四面参差,一出一入,一肥一瘦处。古人以木炭画圈,
随圈而点之,正为此也。宋人多写垂柳,又有点叶柳。垂柳不难画,只要分枝头
得势耳。点柳叶之妙,在树头圆铺处。只以汁绿渍出,又要森萧,有迎风摇扬之
意。其枝须半明半暗。又春二月柳,未垂条;九月柳,已衰飒,俱不可混。设色
亦须体此意也。

    山之轮廓先定,然后皴之。今人从碎处积为大山,此最是病。古人运大轴,
只三四大分合,所以成章。虽其中细碎处多,要之取势为主。吾有元人论米高二
家山书,正先得吾意。

    画树之窍,只在多曲。虽一枝一节,无有可直者。其向背俯仰,全于曲中取
之。或曰,然则诸家不有直树乎?曰:树虽直,而生枝发节处,必不都直也。董
北苑树,作劲挺之状,特曲处简耳。李营丘则千屈万曲,无复直笔矣。

    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米虎儿谓王维画见之最多,皆如刻画,不足学
也,惟以云山为墨戏。此语虽似过正,然山水中,当着意烟云,不可用粉染。当
以墨渍出,令如气蒸,冉冉欲堕,乃可称生动之韵。

    赵大年令画平远,绝似右丞,秀润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画。此一派又传为倪
云林,虽工致不敌,而荒率苍古胜矣。今作平远,及扇头小景,一以此二人为宗。
使人玩之不穷,味外有味可也。

    画平远,师赵大年。重山叠嶂,师江贯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潇湘图
点子皴,树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法用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及郭忠恕雪景。李
成画法,有小幅水墨,及着色青绿,俟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机轴。再四五年,
文沈二君,不能独步吾吴矣。作画,凡山俱要有凹凸之形。先如山外势形像,其
中则用直皴。此子久法也。

    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生外熟。

    ○画源

    吾家有董源龙宿郊民图。不知所取何义,大都箪壶迎师之意,盖宋艺祖下江
南时所进御者。画甚奇,名则讠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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