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中-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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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蓝又在第三个碗里丢下最后几粒豆。
“这碗呢?”
蓝四十还说:
“萝卜炖猪肉。有菜有汤又有肉,你活多大我就能活多大。”
孩娃们就都相互看了,又都盯着那三个杂粮快满了的碗,仿佛真的看见碗里有一块一块挂红带白的肉,有一块一块浸水的白萝卜,就都想到了肉红肉白粘稠腻口的香,想到熟萝卜有汤有汁利口的脆,就都觉得做了那么多的好吃的,还是萝卜炖肉最好吃,就都跟着司马蓝跪下来,齐声念了那两句话,却仍在心里想着萝卜炖猪肉,把口水咽得咕咚咕咚响。
蓝四十被那咽口水的响声震得睁开了眼。
她看见杜家兄妹没有和别人一道跪下来,而是直挺挺如两根细柳样插在跪着的大伙后。
她把目光冰在他们兄妹的脸上去。
杜竹翠把脖子一扭说,我知道你想嫁给我表哥哩。然后不等蓝四十灵醒过来她的话,不等四十从土堆上走下来,就跑到土堆上把四十挤到一边去,说我也要和我表哥死在一天里,他活着我也要活着,他死了我也要死了。说我也供三碗萝卜炖猪肉,有白萝卜还有红萝卜有肥肉还有瘦肉。
这当儿蓝四十就气了,青紫的怒恼从她的小脸上爆出来,仿佛她的东西被竹翠抢了一模样,要把竹翠从土堆上推下来。事情哗哗啦啦炸开了,两个女孩娃就要打起来,都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了不要脸。然真的就要撕打时,忽然从村口传来了大人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都看见村人们从山坡那边抬着空的棺材走回来,九龙寿衣随意地搭在棺头上,乌光亮亮一条儿,如黑色的暴布样。就都脑里砰地一声,仿佛从梦中被大人和棺材震醒了,忽然觉得兴趣像火被浇了一样灭掉了,便都看着村人和棺材,不言不语了。
一时间静得玄妙,脸上都厚了童年的漠然。
竹翠的爹杜岩在村头叫了竹翠和杜柏。
杜柏和竹翠就走了。
都看见走时杜柏从一蓬茅草堆后端出了一个碗,碗里是半碗雪白雪白小麦面,十余双眼睛就都搁在那面上,直到人家兄妹走回村,那面像雪一样花白在日光里,才都遗憾地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土堆下的三个碗。碗里有糠、有草粒和蜀黍,有黑豆和谷子,还有蚂蚱尸和蚂蚱粉,就是没有小麦,更不要说白面了。
冷阴阴的沉默在草坡上漫浸着。
司马虎冷丁儿对着表哥和小表姐咒语一样唤:“你们活不过四十岁。”
就有几个附和着:“对,杜柏──竹翠他们兄妹活不过四十岁。”就有几个跪下磕了头,念了咒语,说只要让杜柏和竹翠活不过四十岁,我们把鸡、鱼、虾、肉,山珍海味全都真的留下来。留给谁就不去深究了。总之,他们相信他们的意愿一定会灵验,会天老地荒人长寿,有吃有穿好日月。司马蓝没有跪下咒杜柏和竹翠活不过四十岁,可大伙咒完后,他在那土堆下扒了三个坑,由四十和三九姐妹两个把那三碗粗杂粮食埋进了土坑里,便看着大人把刚盛过死人的棺材抬进村东的一间牛棚屋,让大伙跟着大人们散回家里了。到伙伴们散去时,大声地对走散的伙伴们说:
“谁要偷着来扒这鸡肉鱼虾,山珍海味,谁就不会长寿,谁就饿死在这场饥荒里。”
日头也就又一次正顶了,黄朗朗烤饼样挂在村头上。
第三十九章
阎连科
以色列全会众都遵耶和华的吩咐,按着站口从汛的旷野往前行,在利非订安营。百姓没有水喝,所以与摩西争闹,说:“给我们水喝吧”……摩西就呼求耶和华说:“我向百姓怎样行呢?他们几乎要拿石头打死我。”耶和华对摩西说:“你手里拿着你先前击打河水的杖,带领以色列的几个长老,从百姓前走过去。我必在何烈的磐石那里站在你面前,你要击打磐石,从磐石里必有水流出来,使百姓可以喝。”
熬持完了正月,天气日渐转暖起来。这一年除了初冬时节落过一场雪水,年前年后,都干得火烧火燎,连井水都枯了许多。本来正月初都该泛绿的杨树柳树,到了月底树皮都还干裂裂的黄着。不消说,这个春天是饥荒最深长的一道胡同了。
等冬天走去,村人们可以走出家门取暖时,有人站在自家门口,问路过的村人说,熬过来了?路过的就粲然一笑,说熬过来了。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杜家的发现蓝姓人的脸大大小小,全都肿得水亮,正在惊讶时候,蓝姓的人倒先“啊!”了一声,说你们姓杜的脸咋就都是肿着。于是就都明了,各户人家在屋里猫了一冬,三姓人无一例外的脸都肿了,只是都在自己屋里钻着,不易发现罢啦。到这忽的一日春暖,开门走出屋时,才都知道浮肿病已经在每人身上灾旺起来,连以为有粮吃的杜岩一家,脸上也虚虚胖胖,出门走路,几步都要摇摇晃晃,不扶墙就要倒在地上。
有人说这年冬天,杜根媳妇撒手一去,杜根领着他的孩娃杜桩,把他的女娃当粮食吃了。开始村人不信,四处打听他的邻里,后来发现,全村人这半个月都乘着春日阳暖,到村街上有点走动,可偏偏没人见到杜根一家有人出门。
都信了那个说法。
就去报告给了村长。
村长司马笑笑从家里出来,把村人吓得魂惊心跳。说到底也就不足二十天没见了他的人面,可这一见,他却已经没了人形。头发又长又干,像火烧过又锈在一起,身子瘦得和枯槐的死枝一样,然他的那张脸,却大的和面盆一样,亮光闪闪,如青色细布裹着的一兜清水。他是从家里扶着门框出来的,看见一村人都在街上望他,他把手从门框上拿了下来,像钉子样扎在门口地上,只是汗却如雨注样挂在那水亮亮的肿脸上。
“村长,你扶着墙走。”
他说:“我没事儿。”
就从人前往杜根家摇着去了。每走一步,两腿都要相互打绊,每见到一个村里男人,他都说操,这灾年,熬过来也就好了,且那脸上还有笑意宛若水面上荡的水纹。待到了杜根家里,却又半晌没有出来。他把杜家的大门关了,集起来的村人,慢慢都到了杜家门口,等待着证实杜根领着男娃把女娃当粮吃了那谣话的真假。人们把目光盯在杜家的单扇柳木门上,发现那柳木门的门缝又宽又弯,像几条蛇在门上爬着,还看见那歪斜的大门脑上的麦杆苫草,早已没了去向,只剩下一把干土在门框上搁着,只消有一场落雨,那土就会被雨水冲走,然后那门框就将倒在地上。可是终于没雨。门框也就终是没倒。杜根家也终是一户人家。时间像老牛拉车,慢得使人心慌意乱。到村人耐不住性子时候,杜家的柳木门才懒洋洋地吱呀一声。
司马笑笑出现在了那门框里,他脸上没有了那水纹似的浅笑,青色像菜叶一样又浓又烈。他看了看村里的人们,好像对村人们说,又好像自言自语:
“他真的领男娃把那傻女妞儿吃了?”
又说:
“他先不让那傻妞吃饭,等她饿死了,他们就把她吃了。”
说完他就坐在杜根家门口的一块石上,把头埋在两腿间,看着地上的一根麦秸棒儿,盯死着一动不动。全村的人都围在了他的面前,愕然惊着,人人一脸死灰,看见他乱蓬蓬的头上,被暖日一晒,好几粒虱子在竖起的头发上爬树样上上下下。被日光照得慵懒的时间也盘绕在他的头上慢极地走动发出吱嚓吱嚓的声音。没有人听出他话中有一丁一点责怪杜根的意思,也没有人问他明天、后天村人的日子如何过去,就都那儿懒懒的默着,像等待着一样事情的发生,等到沉默将变得天灰地暗时候,就有人开了口说:
“当初保庄稼不保油菜就好了。”
说话的是蓝百岁。他在人群后边地上躺着,脸仰在天上,手垫在脑下,话里的恨怨雾浓浓像一股水流。也就这个当儿,又有一个人说:
“蚂蚱几天几夜不散,庄稼你能保住?”
这样问的是杜岩。他夹在人群中间,说今年是甲子年哩,灾荒不一定转眼过去,该商量商量村人的日了咋个儿过法。话到这儿,司马笑笑抬起了头,慢慢扶墙站了起来,把目光从一片村人头上扫过,说都回家去吧,把媳妇孩娃们领到打麦场上,看情况把村里的粮种菜种分了。
蓝百岁从地上坐了起来,
“分粮种是断子绝孙呀。”
司马笑笑说:
“总不能看着人吃人肉吧。”
蓝百岁停了一会半冷半热道:
“那就按人头分吧,家里嘴多的就该分多些。饿死了人你这村长也算白当啦。三姓村人老几代只有活不过四十得了喉病死的,还没有炊火断烟活活饿死的。”
这样说完,蓝百岁就竟自先走了。村人们也都跟着散去。剩下司马笑笑和杜岩二人时候,他们年前的隔阂因都是水肿的脸便无影无踪了。
司马笑笑问:“真的要一灾二三年?”
杜岩说:“万年历书上这样写了,你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就分手散开。土赤色的脚步声木片落水样有气无力地响到一条胡同的两头。然后不久,又从各户响将出来,漂漂浮浮往村后的打麦场上踢踢踏踏响去了。
麦场过了一个冬天,风吹日晒,像一块平平整整的暄虚土地。兼了村里仓库的场房屋是石头垒的厚墙,坐落在麦场一角,每块石头缝里都塞满了灰土和柴草,偶而也有和柴草一个颜色的死蚂蚱挂在墙上。村人们都集中到麦场上来了。刚还暖洋洋的天气,这会儿微微有些阴凉,空气中像搅有水湿的草木灰粉。各家人在麦场上找到一块地方坐下后,孩娃们再也不和孩娃们串在一起疯跑,他们都枕着父母的腿歪坐在场地上,像枯萎坏了的豆芽一样耷挂着头。也没有一户人家提着篮子或袋子来这分粮。有的拿了专走亲戚的小红吉利篮,有的拿了灶房烧饭的红腰布,更多的就索性空了手,等着用衣襟儿兜粮食。谁都知道,小麦种子在年前冬初都已种上,一冬干旱,十粒小麦也才生出二三绿色,还不知麦天能不能收回种子的斤两,仓库里所剩,也都是计划在地边地角种的豆种。说到油菜种子,每一粒都小得如虱子屎样,一把菜种就能种上一亩,十五斤就够了全村的油菜地种,如此你能指望分多少粮食?就是分上三斤五斤,一家几张饿口再也没了蚂蚱尸粉的掺拌,又能吃上几天?不过话又说了回来,尽管是断子绝孙地来分粮种,也终归是一次分粮,男人们脸上虽然漠然,心里却是忧着,村里没了豆种,小麦苗十成欠七已成定势,到了种豆时节,再不能用豆子补上,那全村人不就得活活饿死去吗?可女人是不想那么多的,她想着今儿有粮,今儿就可以给孩娃们烧一顿有粮味的饭食,孩娃们今儿就不会吊在她的身上又哭又闹,于是,也就都把目光盯在麦场边的仓房屋里,盯在屋墙西头的一条路上。
司马笑笑就从那条路上走了上来,手里提了一根小秤,秤锤在他腿间碰碰撞撞。到仓屋门口,他看了满场村人,说谁家的孩娃没来?
没看到人的一律都不分粮。蓝百岁在人群中问凭着啥儿?司马笑笑说。
也许他孩娃冬天都已饿死过了,再来冒分一份咋办?
蓝百岁就回家叫他的女儿们去了。他家的六十、五十、四十和三九四个都饿在床上难动几步,当然不能因为没来就少了口粮。
跟着又走了几个男人。一会功夫,他们都背着扯着孩娃,重又回到了麦场。司马笑笑点了一下人头,统共是一百二十一口,比去年冬前少了二十九口。
“收油菜到现在,是死了二十九个吗?”他问杜岩。
杜岩说,“是的。差一个不够整数。”
就开仓分粮了。
为了防止仓库锁锈,司马笑笑在门框上钉了一块帆布,正好盖了那两把仓锁。他在村人面前,当众脱了自己的棉裤,从棉裤里边撕下一块补丁,掉出来两把白亮的钥匙。可拾起钥匙,撩开那块帆布开锁时,他的手却僵在了门框上。
那锁已经开了,已经被人撬了。
脸上水肿的光亮立时失尽,紫色又一次厚在了他的脸上。村人们都看见了那被撬开的两把铁锁,像合不住的饿嘴样张着,脸上也都立马白惊青怔起来。
都朝仓门围了过来。
“我日他祖宗,”司马笑笑说:“是谁了谁家断子绝孙!”
他取下铁锁,推开屋门,却看见那半袋豌豆、半袋绿豆,两袋玉蜀黍和十几斤油菜种子,都完好无缺地一排儿放在一条长木凳上,连袋口的每一个老鼠夹子都还原封地放在袋上。只是那每个老鼠夹上,都有老鼠血迹,却没有一只老鼠。
不消说,撬锁的人每次进屋,只拿走了鼠夹上的老鼠没有动一粒袋里的粮种,仓库里没有窗子,从门口泄进来的光线如一床脏了的白色床单。望着那一排完好的粮袋,司马笑笑看了看所有涌进仓里的男人,说知道是谁了就多分给他半碗绿豆,然后就从仓库出去,看见村里的男人女人,都围着仓库惊奇,只有杜根坐在远处,眼望着村落,脸上黄黄白白,一言不发地用手拦着他的孩娃杜桩。
司马笑笑又回到了仓库屋里。
“日他奶奶,”他说:“没看出来杜根兄弟是村里最好的人哩。”
村人不知道他这话是啥儿意思,就都不解地看着他。他不管村人们的目光是长是短,让人把所有的粮食抬到了麦场中央,并排放在一起,然后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不断用指头点着一些孩娃的头,最后算了一遍数儿,坐在那半袋油菜种上歇了一会,又把油菜种子提回仓库,锁了库门,再在人群中走了一遍,望了全村的每一个孩娃,再坐到半袋豆种上,叹了麻绳样又粗又长一股气儿,从杜根那儿要了烟袋,去荷包里挖油菜叶吸时,抖着手挖了半天,拿出来烟锅却是空的。于是,就从自己的棉裤中撕下一团棉花,塞进烟锅点着吸了。天空是一种布灰色,冬末初春的寒气时浓时淡地在麦场上流动。司马笑笑吐出的棉烟,在麦场一团一团不肯散去,把他肿胀的脸映得青白青白。他在那烟中咳了几声,像要把肠胃吐出来一样,可他依然是一口接一口地抽。麦场上没有孩娃的哭声,也没有孩娃的跑动。棉烟流动的声音又大又响,像粗布床单在风中抽来抽去。有个男人说,村长,分了吧,分了就该回家烧饭了,一个月没有闻过粮味啦。司马笑笑瞟了那人一眼,就把烟袋还给杜根,回来站到粮袋前。女人们也都等不及了,把布条样的孩娃们放在一边,自己到粮袋边上,目光落在那打开袋口的玉蜀黍和豆种上,那袋口的一层蜀黍粒和豆粒便在那目光里躲躲闪闪地滚动起来,要往袋子的里边钻。有个女人捏一粒绿豆往嘴里送去时,司马笑笑厉说声放下来,那女人就把那粒绿豆放回袋里去了,说村长,你到底是分粮还是不分?司马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