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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日光流年 中-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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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这天这夜,三姓村闹腾得喜山悦海,一个村落没有了白天黑夜。大街小巷都塞满着村人们的各式狂欢。有人在日落之前,就提前吃完夜饭,说今夜打一通宵纸牌去。有人索性饭也不烧,一家人站在街上,见人就说: 




  “听说了吧,全公社的劳力都要来给咱村换土啦。” 



  再或说:“知道吧,明年咱村就都可以吃到新土长的粮食哩。” 



  男人们聚到一块,说真他奶奶的想不到,长寿要从咱这辈子开始了。说千恩万谢,都亏了蓝百岁。就都为当初蓝百岁当村长大家不冷不热后悔了。就都涌到蓝百岁的家里去,不提当年不拥戴他当村长的事,叫着他百岁叔,或者百岁伯,再或百岁哥,说你比他司马笑笑那任村长干得得不差哩,要早让你主持村里事情,蓝姓、杜姓、司马姓,不知道要少死多少人。那些已经死了媳妇的男人们,说着便泪流满面了,说媳妇要能熬到今天该多好,就能吃到新土的粮食长寿了。 




  蓝家是四合院的大宅地,有一边厢房没有盖,土坯院墙倒塌几年了。蓝百岁满面光亮,坐到上房正屋里,把一捆上好的烟叶从房梁上取下来,不停地揉碎后,又拌了一勺芝麻油。满屋都是烟味和油味,整个世界都是说话声。有人坐在司马蓝身边的椅子上,有人就干脆蹲在冰冷的脚地上;有人蹴在门槛上,有人就索性倚着门框如柱子样竖在那儿。屋里没有空地了,就从塌墙那儿臃肿到院外去。人山又人海,欢笑声波波涛涛,潮到东,潮到西,潮涨了满山遍野一世界。有人在计划冬天一过,赶不上种小麦,除了种玉米,能不能在新地里赶出一季谷子或豆类。有人计划说,人到长寿了,活四十五十不死,七老八十都摇晃在世界上,走不动路,说不了话,牙掉耳背,儿孙不孝又如何是好。蓝家的大女儿蓝九十从婆家回来了,把孩娃往地上一放,又转身回婆家把婆家准备盖房用的弯椽子杠回两根来,由两个小伙劈碎开,在上房生了盆红彤彤的杂木火,把每个人的脸都映成亮桃色。 




  蓝百岁隔着人头说:“让外边的人都来烤火呀。” 



  二女儿蓝八十唤,都挤进来烤烤火,外边多冷呀。然那屋子又是哪能挤得进,院里的人就在院中央生一堆玉蜀黍干,先烟后红,一层烟灰就在黄昏中飞满大街小巷了。院子外的人,不往屋里进,也不往院里去,他们就在街上跑步跺脚,把手拿在嘴前哈热气。这多是一些村里的少年们,他们不说粮食,不说新地。他们说村里合铺他妈太早了,不到二十就做了爹,一辈子未及玩耍就得养媳妇,养孩娃;又说既然长寿了,合铺又早,等媳妇一到三十岁,就索性再找个闺女合次铺,由大婆小婆侍弄着。又说了一些别的啥,天不黑就都往司马蓝家里走去了。 




  司马蓝家和蓝百岁家一样挤满了人,但多是晚一辈份的。连一向与人群不合,总是心事重重的杜柏都来了司马家。二十岁还没结婚,使他母亲急病在床上的杜柱,十五岁了还没去过镇上和县城的蓝柳根和蓝杨根,及杜桩、司马鹿、司马虎,他们把司马蓝围起来,听司马蓝说他是如何到公社在镇西搞梯田试验村,就想到让全公社的劳力都来三姓村翻地换土;说他如何把村长蓝百岁领到那个村,如何找到了公社的卢主任,又如何请卢主任一定到三姓村来看一看。于是,谁都相信,将把全公社的劳力调来的不是蓝百岁,而是才年仅十六岁的司马蓝。于是,就把司马蓝当成三姓村的又一个村长了。 




  “今儿,”司马蓝说:“我要不说让全村人都给卢主任跪下来,那卢主任不是开门上车就走了?” 



  就都坚信,司马蓝果然不是村里的凡人啦。 



  女人们是不和男人们往一块扎堆儿,她们给男人们生了火,给男人孩娃烧了饭,就从家里出来立在门口的避风处,脸上放着从没有的光,说着什么就哭了。又说着什么就笑了。忽然就又有人从村那头传来半青半紫的叫,说谁谁在她家门前哭哭闹闹,好像是疯了,唱着说着,说她再也不用五年六年,十年八年都下地翻土累得牛马不如了,再也不用为到了三十六七岁就害病死掉,提心掉胆的夜夜不能入睡了。唤话的人立在胡同口的一个石头上,把手喇叭在嘴唇上,那唤声便嗡嗡啦啦,像龙卷风样刮得各家门窗都叮当叮当响。于是,村街上的就都去看那说说唱唱的疯子了。 




  脚步把白天踩去了,夜晚砰的一声降下来。各家的狗都在门口转悠着。上架的鸡咕咕咕咕不停地叫。猪和羊被吵架声闹得在圈里兜圈儿。 



  夜晚不是夜晚了。 



  月色和星光本来在耙耧山脉的夜间是落地有声,可这一夜星月依然的亮,声息却无踪无影了。闺女们本来是夜间一向都极少出门的,这一夜却都在月色里水潺潺地笑了一夜,说了一夜。杜家的竹翠没吃夜饭就随着哥哥杜柏从家里走出来。蓝四十和蓝三九从卢主任离去压根儿就没有回到家里去。她们云集到打麦场的麦秸垛的缝隙里,为外村的劳力要到村里来干活,为五年六年,十年八年的翻地可能一个冬天就完了,为再也不消她们青嫩的年纪就得和男人们一样下地干活说了一夜话,说得场上的麦秸都吱吱喳喳响,直到觉出从梁上有青色寒气扑下来,觉出脸上有细微的酷冷温温柔柔落上去,都才离开打麦场,依依地往村中的别处走过去。 




  这当儿,夜就枯井一样暗深了。星星和月亮不知何时隐退了,一世界都沉没在粘稠的模糊里,连各家各户的说话声也跟着迟缓疲累了,便都听见村中央老皂角树下挂的牛车轮子钟,清脆利锐地响几下,当当当地把静夜敲得哆哆嗦嗦颤抖,如重锤打过的黑色鼓面儿,跟着,紧随其后就传来了村长蓝百岁那红暧暧的唤: 




  “各家各户、大人孩娃,都回家睡去吧——都躺在床上好好想想公社卢主任的话——该给外村劳力准备床铺的这几天把床铺准备好——该准备柴禾的把烧柴准备好——该准备到教火院卖皮买家什的心里也好有个数——” 




  第二十七章 



  阎连科 



  一 



  一夜大雪。 



  雪是说下当当啷啷下了的,夹在雪中的小冰球,米粒样从山脉的高处朝着凹处滚,待天终于亮后,雪花便疯舞狂飘起来。转眼之间一世界茫茫白色了。三姓村人在来日的半晌时分从梦中醒过来。司马蓝穿好衣服,在自家门口的雪地里站一会,拨着雪地往蓝四十家里去,然到胡同口却听见有人唤。他回过了头,看见杜柏的妹妹竹翠从杜家胡同插出来。那胡同雪白,如拉开的一匹白色的布。竹翠在那布匹上走着,瘦小得如是一根针。 




  他说:“竹翠,你和缝孝布的针儿样。” 



  她瞟他一眼,端个簸箕,簸箕里盛了条帚,显见是刚从磨道里出来,去还谁家簸箕和条帚。听了司马蓝的话,她没有搭理他,从他身边擦走了。他一直追着她的后影看,想她这辈子倘要嫁给谁,谁就倒楣透顶了。想她的干瘦,男人们趴上去,她的骨头会像刀一样把谁割死呢。他替她叹了一口气,正要转身时,不想她突然立下来,把条帚拿在手里,将簸箕顶在头上伞着飘落的雪,说:“蓝表哥,我问你一句话。” 




  他说:“问啥?” 



  她却不说,只在雪地遥远地望着司马蓝。 



  他急了:“你到底问啥儿?” 



  她依然不言不语,看他看得一动不动,呆呆怔怔。 



  他就走了,拨雪的白色响声,冰凉而又响亮。可待他要往蓝家胡同拐去时,她在他身后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她说:“表哥,我要请个媒人去你家提亲你肯不肯娶了我?” 



  他木在雪地好一会才把头重新扭过来,他听见他扭脖转脚的声音像干裂的城门木轴一样响。 



  他问:“竹翠,你说啥?” 



  她说:“表哥,我想嫁给你。” 



  他说:“我都订过婚了,和四十。我俩好得死去活来哩。” 



  她说:“我知道你给她买了一块红花布,可你要是娶了我,我会像磨道里的驴一样待奉你一辈子。” 



  他说:“你才多大呀……瘦得和针一模样。” 



  竹翠又看了一会司马蓝,无喜无悲地转身走去了。雪花把她头顶簸箕打得哗哗啦啦响。 



  一直看到竹翠朝另一条胡同针样插进去,司马蓝抚掉头上雪,不想再往蓝家去了。忽然之间,有一种东西在他身上荡动起来了,他觉得又好笑,又温暧,仿佛要找的啥儿,在路上无意之间捡到了。 




  第二十八章 



  阎连科 



  耙耧山脉下了铺天大雪,八十里外的县城里却依旧干燥。从三姓村赶到县城第一批卖皮子的少年们,在山坡上走路吱吱喳喳,发出一路雪声,到城边却都踏上了没有一星雪湿的平地,彼此“啊!”了一下,便在一啊中,明了了县城终归是大的繁华之处,连落雪都和山脉不一样哩。湿黄的太阳,把县城镀上了一层铜光,虽是冬天,却使三姓村的少年们感到极其温暧。司马蓝腿上的伤口已经好了十成有八,已是了卖皮的老主顾,他领着大伙赴汤蹈火样走在前面,司马虎、司马鹿弟兄和蓝柳根、蓝杨根弟兄以及杜姓的杜桩、杜柱,一行十几,跟在他的身后,朝城东的教火院欢欢快快走着,像一群将要成年的羔羊在草地上撒欢撒娇,东张西望,还吹着口哨。沿着城墙下的外环路,能看见城墙里许多老宅的高屋脊,还能看见城墙角上的古炮楼。司马蓝说那炮楼是日本人修建的,同行的人说真的吗?他说他三岁跟着父亲司马笑笑来卖皮子听说的。于是哟,少年们愈加佩服了这位十六岁就敢来县城卖腿皮的司马蓝。至城东岔路口,面前出现了一片模糊红色,又走一程,便看见教火院的红墙红瓦,少年们的血液便都在兴奋中湍急地奔腾起来。 




  “咱村人老几辈卖皮子都在这里啊。” 



  “今天要是买皮子的人不多呢?” 



  “买主不多,就先尽着你们卖。”司马蓝说,“村长说了,除了给村里买车轮,剩下的钱都是自己的,这样谁家急着用钱谁先卖。” 



  少年们相互看看,杜柱说跑了八十里路,我无论如何得卖一块大腿皮,买一条裤子穿,说自己四年没有穿一条新裤了,都是穿爹死时留下的旧衣裳。说我爹死时,全村人都知道是光着身子埋了的,说娘把爹的衣裳都留给我穿了。司马蓝想了想,说今天就是只能有一人卖皮子,也只割你杜柱腿上的。杜柱为有这话满意了,额门上放出一层粉淡的光。可同来的蓝柳根又说,我们也一样跑了八十里,来回一百六十里,一样和大伙昨夜在人家牲口棚里住一夜,我们一家来了弟兄俩,两个人不能让我们一个也卖不出去呀。司马蓝说杜柱卖掉一块,第二块就让你们弟兄卖,保证你们两个人能卖出去一块儿。 




  “我呢,”十四岁的司马虎说,“哥,我们来了弟兄三个呢。” 



  司马蓝有些为难了,走着走着站在了岔路口,为难如云一般从他脸上飘过去。这时候,又有一个小伙说,他今儿必须把皮子卖出一块去,说来卖皮路上的干粮还是借人家的面,不说自己想买衣裳穿,想买半斤肥肉吃,卖不掉拿什么还人家的干粮面?少年们就七嘴八舌了,红嘴土话争起来,像谁偷了谁的钱,争吵声水溅崖石样白哗哗地响。一行人中年龄最长的杜桩把身上的干粮袋摔在了脚地上,吼着说今儿死活他卖出去,说就是教火院只割一个人的皮,也该割我身上的,说我媳妇都订婚三年了,没有钱就是把媳妇娶不到家。说我立马要二十岁,如果累死累活翻了地,仍然要得喉死症,我就是长寿活到三十八,也才还有十八年,合过铺媳妇又不一定当年怀孩娃,三年二年女人肚子不显是常有的事,谁能保证结婚媳妇就能生孩娃?他说就算媳妇一结婚肚子显大了,生出来也到第二年,等他三十七八死去了,老大孩子也才十五岁,那老二、老三、老四呢?我不是活一辈子,不能看着自己的孩娃成亲和姑娘出嫁了? 




  太阳已升至半顶,城外田野上灿烂一片。四野的小麦地里,稀落落的麦苗,枯萎萎地缩在焦红色的土地上。远处的山坡上,有人群朝一个方向涌过去,都杠着铁锨,镢头啥儿的。路口以西,有几只羊在麦地里欢喜地啃着麦苗儿,放羊的主人,在麦地田头抽着烟,看着他的羊群儿。司马蓝盯着这二十岁还没成亲的杜桩,说既然这样,买皮的人少了就先由着你。 




  可司马虎不干了,“那我呢?” 



  蓝柳根说:“我们就白跑一趟吗?” 



  司马虎说:“是我哥把你们领来的,得由我们司马家卖完了再卖你们的。”司马蓝横了一眼六弟司马虎,说:“学着你五哥少说话!”司马虎用鼻子不畏不惧地哼一声,蹲坐在田头默死不语了。眼前教火院的大门,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还有许多和司马蓝年龄相仿的城里少年,穿着一色儿的黄军袄,或穿着土袄,外罩一件军用布衫子。他们忙忙匆匆,在门口议论几句什么,就有其中之一骑一辆自行车风驰着从教火院的后墙往城里飞过去。司马蓝把目光从教火院那儿收回来,脸上先还僵着难色,后就呼啦一声烟消云散了。他说:“这样吧,”又数了一下人数,“我们来了十二个人,十二个人是七家,我配七根签,由长到短。教火院今儿只买一块皮子了,谁抽着最长的谁卖;人家买两块皮子了,那就轮着第二长的签,人家买三块皮了,那就轮着第三长的签,就这么先长后短排下去,谁抽着最短的该谁倒霉咋样儿?” 




  大家面面相觑,默得日暗云灰。 



  司马蓝说:“都说话呀,你们。” 



  蓝柳根说:“我们兄弟俩也抽一根签?” 



  司马蓝说:“我弟兄三个也抽一根哩。” 



  蓝柳根说:“那要是买人皮的多哩?” 



  司马蓝说:“一人大小只能卖一块,真过七块后一家来两个、三个的可以卖。” 



  司马鹿看看哥说:“我同意。” 



  为着合铺而来的杜桩说:“我也同意。” 



  就都同意了。 



  司马蓝去路边的一棵柳树上折下一根细树枝,背对着大伙,把那细枝断出七截,长的不过手掌,短的有一截指头。把七段枝儿并排在手心,有一股浓烈的柳腥气息绿茵茵从他手心散出来。往少年们这儿走来时,司马蓝嗅着那柳气,想着春天不远了,也许过些时日,雪融冰开,春天就悄悄到来了,那时候就该在村里新翻的田地种些啥儿了。 




  那时候三姓村人就从喉死症那走回了。他想,今年内能借着外村劳力把村里的田地翻新一遍该多好。想家家都能吃上新土上的粮食该多好。说谁先抽这签?说其实先抽后抽都一样,今天卖不了皮,那皮就还长在自己大腿上,像钱存在银行一模样,下批来卖了,就等于把钱从银行取出来。 




  “卖不掉就等于今天的银行没上班。”他说着,把握签的手伸到大家的眼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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