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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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点点头,又摇摇头,问:“这样就能让人没有一点感觉?让人失去记忆?让人产生幻想?”他眼里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江风淡淡地笑了笑,说:“我们本来是要让失忆患者恢复记忆的,但没想试验结果会成那样。”说完,他按了遥控上的另一个铵钮。
一个蓝黑色的钟形罩慢慢落了下来。
“这是高分子……”江风刚要解释时忽然意识到对方的学历不高,又改口说:“这是合成材料,在里面,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
“但这明明是透明的,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陈龙走上去摸摸这合成村料。
“总之,在这里面,你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除了从这细孔里说话能让里面的人听见外,身上几乎没一点感觉,我们就从这孔里引导病人。你以为躺在这会很舒服吧?”江风冷冷地笑着问。
陈龙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两张手术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江风又拿出遥控按了个按钮,“钟罩”缓缓升了起来。
陈龙这回看清楚:那钟罩平时是藏在天花板夹层里的。
“以前,我睡不着,就躺这,这是胡熵的设计。我总想起十二年前……”江风低下头,说:“我对不住他啊……”
陈龙回过头,看见江风把眼镜摘下,擦了擦眼镜。
“今年春天,胡熵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又惊又喜,我问胡熵这半年来,他都去了哪里,但他没有告我。他只是冷冷地说,他恢复了记忆,暂时在一个心理咨询室里上班。
我高兴地领他进门,在客厅里谈起了这十几年来的变化。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脸上没一丝笑容。只是在见到我儿子小明时,他才俯下身抱了抱我儿子,笑着把一本书送给他。后来他跟我谈起十二年前的那次实验事故,他说他很愧疚,希望我能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后面的事情你知道。”
陈龙眨眨眼,不知该说什么——后面的事情他不知道,在这之前是怎么一回事他也不清楚。
江风微笑着说:“四月二十三号就是法院开庭的日子了,我不知道该不该让胡熵帮忙为我的清白作证啊!”
陈龙想了想,说:“我去找找他吧!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你真把他当兄弟看的话,他也肯定会帮你的。”
江风笑着和陈龙握了握手,说:“那就谢谢你了!”
那晚陈龙在西江找了一个小旅店住了下来,他把胡熵的那本《时间的秘密》拿出来又看了一遍,这次他终于读懂了一点——按胡熵说的,人能够在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下从心底想明白平时想不明白的事,是因为他们能在心底暗暗地回忆起人类几千年历史经验。照他所说,那些成功的作家是在冥想的状态下通过回忆人类历史上几千年积淀的社会经验才获得灵感,在头脑里冒出平时想不到的情节的。
陈龙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写出《熵钟》这篇小说,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头脑里会装下这么长的一个故事——难道这也是从他心底的潜意识中提取的历史经验在脑海中组织的结果?陈龙虽然连初中也没读完,但还是觉得这些理论和人们说的“迷信思想”有点相似:如果真的像胡熵说的那样,人为什么还要努力读书、学习呢?直接去回忆自己前世的经验不就可以了吗?陈龙摇摇头,将书放下。
陈龙不会知道,几百前德国的一个饱学之士康德也是认为人的知识是回忆得来的。
CHAPTER 17
第二天一大早,陈龙就提着装着书的纸袋站在了胡熵上班的那个心理咨询室门前。
当他正要敲门时,门突然打开了——陈龙的手幸好没有敲下去,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淡绿色的长裙的女人——那女人眼里噙着泪水,低着头,匆匆从陈龙身边跑过。
一道电光闪过脑海,陈龙猛地回头叫住她:“胡萍!”
胡萍迟疑着停下,回头看了一眼陈龙,又马上转过身跑远了。
陈龙望着胡萍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拐口处,像一叶浮萍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这时,胡熵站在了陈龙身后。
“——她是我女儿。你认识她?”
“噢——”陈龙吃了一惊,转过身,“嗯——以前她找过我……”
“是为我的事吗?”胡熵深陷的双眼望着胡萍消失的那个路口,心事沉重。
陈龙默默地点点头,转头望向那个路口,没有说话,他的心里还是隐隐滴着血。
胡熵看了看一脸忧郁的陈龙,问:“有什么事吗?陈龙,你好像有心事。”
“没!——没……”陈龙紧张地回答,“我看见你女儿哭了……”他低下头,隐隐感到胸口的疼痛。
“我又让我女儿伤心了……”胡熵长长地叹一口气,“她的母亲还是不肯原谅我啊!”
陈龙抬起头看着目光深邃的胡熵,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胡熵拍拍陈龙的肩膀,领他走进了门,在里间的客厅里坐下,同他讲起他的家事:
“我的妻子还是不能原谅我……我知道我对不住她,这么多年瞒着她,现在她知道真相,她一定很伤心……我也对不住我的女儿啊,刚才我把她母亲恨我的原因告诉了她——做父亲的做到我这个份上……”胡熵的手扶住额头,一脸的伤痛,“——我佩得上做她父亲吗!?”
陈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胡熵为什么要这样说——他的怀里还有那一封江风给他的信,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胡熵提起。
“也不能全怪你嘛——你也想不到你做那医疗试验会成那样……”
“医疗试验?”胡熵抬起头,面带疑虑,“什么医疗试验?”
陈龙从手里提着的袋子里拿出那本《时间的秘密》。
胡熵的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激动,他双手接过那本书,小心地摩娑封面,说:“你怎么会有这本书?”
“我上班那个图书馆里的管理员给的,这书没人借……就——”陈龙低头笑了笑,“我看了好几遍了,但是一直看不懂。”
胡熵从皱纹里挤出一丝笑,忧伤地叹口气,说:“我说的不是这事……”
陈龙不解地看着胡熵。
“我说的是我年青时的罪过……”
“‘罪过’?什么‘罪过’?”陈龙不知道胡熵说的是什么,他以前也从没听人说过‘罪过’这两个字。
胡熵望着窗外十字路口红绿灯处停下的车辆,一直没有回答,直到红灯变为绿灯,那些车都从停车线上开走时,才语气迟缓地说:“你不会懂的,陈龙……”
陈龙低下头没有说话,他不喜欢胡熵这一脸深沉的模样,好似深藏不露的阴谋家。他从怀里掏出信封放在胡熵的办公桌上。
胡熵回头恍惚地看着身后,随即目光定在了桌上的那封信。那旧信封有点熟悉。
“这是……”
“你的同学江风给我的。”
胡熵的身体像触电一样。
陈龙注视着胡熵惊异的眼睛,说:“他说这是你十二年前写的。”
胡熵大步走上前,一把将信拿起拆开。
陈龙看着他凝重的神色,等待着。
等了很久,胡熵终于把信放下,他没有看陈龙,而是转过去背对着陈龙,望向窗外,让陈龙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江风是和我从小一起滚到大的好朋友……小时候农村公社里粮食总是不够,我总是饿肚子;江风的父亲是老八路,那时他家生活条件好点,他总是从家里偷来红薯给我吃。”胡熵回过头看看沙发上温厚的陈龙,淡淡地笑了笑,“我和江风做的医疗试验给那些病人的家属带来很大的痛苦,在牢里这十二年,我倒是没有多少痛苦——什么都不记得。真正痛苦的是我的妻子、女儿,她们一直记得我,一直为我牵肠挂肚。我的记忆里没有她们,但她们的记忆里有我……”胡熵又转过身望向窗外,将手中的信放下,“这十一年来,她们也许曾想过我死了——那样才好,她们能最终接受我的死,最终忘记我,重新开始她们的生活。但她们不能啊!她们一定是坚信我还活着;这十年来,她们一定是在漫长的希望和绝望间痛苦等待的,而这才是最大的痛苦。我现在我才明白,一个人的死只会给他的亲人带来痛苦,他可以了无牵挂地走,因为他不会再有记忆,但他的亲人却是痛苦的,因为他还在他们的记忆里活着。”
胡熵又拿起书《时间的秘密》,翻到他觉得写得最好的一页,像小学生朗读课文一样深情地读了起来:“如果人真能重拾前生的记忆,那是非常痛苦的:他会回忆起前世爱着他的人和他走的时候给他们的痛苦,但他再也看不到这些已同他们永别的人。这记忆如果是刻骨铭心的话,这穿越时空的痛苦也会伴随他们在今天的时代里终老,在这个恍如隔世的世界里找不到生命的归属”
陈龙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望着前面这个花白了头发的中年人用颤抖的手拿着书本朗读。
读完这段话,胡熵缓缓地合上书本,放在办公桌上,喃喃地说:“第一次我拿自己做完实验后就明白了这一点,并写了这个笔记《熵忆:出生》。我知道我不能再将这个实验进行下去。但江风不这么认为,他说那都只是我一时的幻觉。我又拿自己做了一次实验……”
陈龙出神地听着胡熵的话,猛然想起胡熵十二年前写的那篇《霜……》。
“那篇《熵忆:霜……》是你第二次实验时写的?”
胡熵转过身拿起桌上的信,翻出那篇笔记:《熵忆:霜……》
陈龙看着他迷茫的眼神,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一个仿佛从记忆深处响起的声音:
“霜,你是谁?是几百年前,还是几千年前?你深爱的那个人谁?”那是胡熵深沉的颤音,“在监狱里十年,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有时甚至以为我就是那个被她深爱的人。但我知道我只是1963年出生的胡熵,这痛苦不应属于我,而只能属于那个在雪地里倒下的人——我对她的记忆只是在我尝试我自己设计的医疗试验后产生的幻觉吗?——正如现在在美国,很多被人收买的心理学家迷惑证人,让他们产生虚假的记忆以作伪证一样。我不知道,但我不能再让别人经受这样的迷惘和痛苦。第二次试验后,我又向江风提出中止这个医疗试验的请求,我说这样的医疗方法根本不能让病人恢复记忆;但他说那只是我个人的幻觉,因为我并不是失忆患者。那天上午,我在写这研究日记:《熵忆:霜》时,还沉浸在那个幻想的故事里,这时墙上的挂钟响了,我回过头,江风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还在想着那个‘霜’,我将他误当作那个“督工”,拿起身边的一段废弃的通风管就往他头上打,直到我看见血从他头上流出时才清醒过来——那时正是上午十一点,也就是后来我在超市员工宿舍里用扫把打他的那个时间。后来我就被江风起诉,进了监狱。”
陈龙听完胡熵的话,一切都似乎有了眉目,但他还是有些许疑惑——胡熵和江风讲的有很大的出入,他不知道该相信谁。他想了想,说:“我没读过多少书,不大懂你的话,不过你说的话让我想起以前在图书馆里看过的一本书上写的一个外国作家的故事……好像是巴尔扎克吧?——我忘了他的名字,那个作家在屋里写小说时写得太投入,竟然把进门的一个朋友当作书中的一个反面人物,大声骂队。”
胡熵淡淡地笑了笑说:“我写这本《时间的秘密》时一直以为发现了研究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方法,但没想到只是找到了更好写小说的方法!”
陈龙的头大了,他不知道什么叫“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他想半天找不到头绪,只好摇摇头说:“这也好啊——可以教更多人写作是要靠冥想的,不是像他们一样只是找些爆料,好的故事也能教人很多东西啊。”
胡熵点点头说:“也许作家的小说里的故事才是最好发现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材料,不然为什么他们死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我们还为他们生前冥想出来的故事感动呢?”
陈龙点点头,趁这时问:“你知道江风被人起诉的事吧。”
“当然,这几天我就是为这事忙呢。他毕竟是我的老朋友,我不能不帮他……”
陈龙打断他的话:“可他说是你害他……”
胡熵猛地转过头看着陈龙的眼睛,惊讶地说:“不可能,他怎么会说我害他?我怎么会害他?”
陈龙低下头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胡熵走过去拍拍陈龙的肩膀,说:“我会出庭为江风辩护的。”
陈龙握住胡熵的手,看着胡熵的眼睛说:“江风说是你让当年接受试验的那些病人回忆起是他而不是你做的实验让他们失去了对自己亲人的记忆。” 他没有觉察出胡熵眼里藏着的怒火。
“事情不是那样的!”胡熵睁大眼大声说,“我只是从江风那问到当年接受过医疗试验的人的家里的联系方式,我请他帮忙,告诉他这也算是我们一起赎罪。他答应了——我找到那些病人,带到我工作的那个心理诊所,用药物和催眠的方法让他们恢复了记忆。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了十多年来江风隐瞒的真相。”
胡熵瞪大眼睛,盯着陈龙说:“他们原谅了我,而要控告江风,我只能对他说我抱歉,但我绝没有害他!”
陈龙这次真的无话可说了——他想自己永远不会从这两个人口中弄明白十二年前的事了,他原本想把这个故事改编成一本长篇小说出版的,但他现在发现这个作家梦很难实现了。
这故事的两个人物有着各自不同的记忆,各人都相信自己是有良心的。
胡熵邀请陈龙在西江饭店吃中午饭,陈龙婉言谢绝了:张老师过了五一就要退休去养老院了,他也不敢想象自己穿着简陋的衣装和西装革履的胡熵一起坐在金碧辉煌的饭店里的情景。
陈龙买了中午一点的火车票,在火车站旁的一家快餐店里吃午餐。
十二点半的时候,他已经在拥挤的候车室里排队检票了。
在拥挤的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让陈龙心惊的身影。
陈龙赶上队列前面,走到那人跟前紧张地打声招呼:“胡萍……你也坐火车?”他说完这句话时才发现自己问的问题很傻。
胡萍低垂着的头抬了起来,见是陈龙,淡淡地笑了笑。
“你也是今天回德江?”陈龙终于又想到一个问题。
“嗯。”胡萍点点头。
“这么巧!我也是这一列车。”——这句话太老套了。
胡萍微微点点头,看着陈龙笑了笑。
“你在哪一号车厢?”
“3号。你呢?”
陈龙略略想了想,说:“我在15号……”——15号是硬座车厢,而3号是软卧车厢。
在胡萍后面排队的人有点不耐烦地对陈龙说:“排队检票了!”
胡萍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个等得焦急的人,又转过头对陈龙说:“我该检票了。”
陈龙笑着点点头,胡萍的嘴角微微向上翘翘,然后推着行李箱走了。陈龙提着袋子回到原来排队验票的地方。
一个不客气的声音响起:“排队呢!你想插队吗?”
原先排在陈龙后面的人这次不让陈龙再站回原来的位置了,陈龙只好走到队列后面,排起了长龙。
火车上,陈龙发现自己的座位被一个老人占了,他只好站在过道上,每次有列车员推着小车来向乘客卖水和零食的时候,他都要侧过身子去让道。
——前面的,让一让!
——好的!
……
——喂!同志!让让行吗?
——噢,我马上就走,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