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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熵钟-第12章

小说: 熵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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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萍的母亲对陈龙笑了笑,说:“我是胡萍的母亲,胡萍跟我说过你。”
    陈龙笑着点点头,心里感到有点意外,他不知道胡萍是怎么和她母亲描述他的。
    “这是我的妻子方兰。”
    陈龙笑着说声阿姨好。
    方兰问了问陈龙在哪工作,陈龙只说自己在图书馆工作,没有谈他在那做什么,也没说起自己写作的事。
    “哦!他还是一个自由作家,发表过小说呢!”胡熵大声笑着说。
    方兰笑着说:“哦!是吗?年青人还挺谦虚呢!”
    陈龙笑着低下头。
    “熵,前些日子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你是为你同学的事操心……”方兰转过头轻声对胡熵说。
    “是我不对,这么久没有和你们母女俩在一起,还成只顾工作,家都不回——萍儿怎么样了,还生我的气吗?”
    陈龙低下头走路,没有再仔细听他们的话。在西江大桥前的那个十字路口,陈龙停下对胡熵说:“胡兄,我有事,得先回去了。”
    胡熵停下,从西江吹来的风正吹着他的眼睛,他只能眯起眼看着陈龙说声再见,拍拍陈龙的肩。
    陈龙像一个在十字路口迷路的小孩一会垂下头,一会又抬起,最后远远地望向西江河面——他突然想起这是两年前他和阿芒送别胡熵的地方。
    想到这,他又转过看着面前的这个胡熵——他西装革履,额头上的头发一丝一丝梳得整齐,深深的眼眶下藏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在他身旁站着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但胡熵不是一个普通的人,陈龙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是那么陌生,他甚至不敢去想在他的眼里陈龙会是什么,也许只是他操控的实验里的一个试验对象?
    陈龙苦笑着摇摇头,把胡熵的手从他肩上拿下。
    胡熵脸上现出陈龙从未见过的表情,那是不解的表情。
    “胡熵也会有捉摸不透我的时候啊!”陈龙心里暗暗想着,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
    胡熵望着陈龙走远,挥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半天没有放下。
    在陈龙走远后,方兰轻声说:“我刚才看见了江风的妻子……”
    “……”胡熵没有说话。
    方兰转过身看着面无表情的胡熵问:“她和你说什么了?”
    胡熵终于忍不住了:“不要再问了!你还想让我女儿知道多少!”
    方兰的胸口起伏着,咬着唇,没有再说话。
    一辆辆车从他们身前驶来又驶去,方兰看着路的南边,胡熵望着路北,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CHAPTER 20
    
    陈龙在西江车站前的广场上望着钟楼上那口历尽风雨,褪尽原有光华的大钟,暗暗想:“这个故事也该结束了。”但他还是想为这个故事找到一个好的尾声——如果不是这个念头,也许我就不会是写这本书《熵钟》的作者了。
    谁能知道呢?命运无常,生命是这世上唯一精彩的故事。
    中午,陈龙在西江医院的疗养区里看见颜容憔悴的江风时,他正在轮椅上对陈龙讲这个原本早该就此结束的故事。与其说是对陈龙说,倒不如说是江风喃喃自语:
    “从小到大,和胡熵下棋,我从没输过。这次我输了,我被他骗了,而且到最后才发现自己被骗。他找到我妻子,说要帮我作证!连我妻子也被骗了!连我妻子也被他利用了!她帮他找那X光照片,她帮他害我啊——哈——”
    陈龙不知道现在的江风是不是真的疯了。
    江风目光呆滞地说:“他让我这个医院院长成为别人眼中的疯老头——哈哈!高明啊!胡熵,你实在是太高明了!佩服,佩服!以后我的话是没人会相信了!你让我成了废人,你总算报仇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哈——哈——”江风想笑,但笑不出声,只是低头看着脚下:
    在江风脚下,一朵轻轻张开的花朵在风中淡淡地笑。
    陈龙的嘴角轻轻往上扬了扬,他想起了在江风家里看到的那个“实验设备”,那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东西,那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世界上最有力量的声音,只是静静地响在你耳边,让你再毫无感觉间崩溃……
    “在一个让人没有任何感觉的环境里,你会非常痛苦,你寻找着感觉,寻找着可以倾听的声音。那声音也许是从你心底发出的,但真相往往是:声音是一个静静地躲在你背后的人发出的。他悄悄地在你身旁耳语,让你以为这声音正是你的心声。就这样,你相信了他的话,你相信他在话里暗示你的事情是你曾经历过,早就在你记忆中有的。
    历史往往就是这样被人写成的,我们一无所知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畏惧,我们好奇;但这个世界是没有自己的记忆的,我们只能渴望有一个能告诉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故事的声音。但没有,我们听不见自己的心声,我们只能从别人的暗示中听到这个世界上发生过什么故事。渐渐的,我们就相信了那些书写历史的大人物的耳语,以为他们讲的就是人类的历史。
    希特勒就是这样让德国人相信自己民族的辉煌故事,犹太人的丑恶故事的——而一代又一代的政府仍在重复着这样的催眠,仍在让你相信他们从你一出生就在你们耳旁细说的‘历史’。”
    陈龙把手上的书《时间的秘密》合上,望着胡熵办公室窗外跌入地平线下的落日溅起的朝霞。
    他不能完全读懂胡熵的书,但他隐约懂得胡熵的无奈——人的一生太短暂,又有多少时间去发现真正的世界。
    那天傍晚,在火车站外,空气中弥散着雨后泥土泛出的熨帖的味道。在牢里十年,胡熵没有闻过这味道。这熟悉的气味触动了胡熵心底的地雷针,沉积多年的记忆蓦地炸开,四处弥散在这雨后清新的空气中。
    胡熵望着夕阳下远去的麻雀对他说:“我记得在入狱前我看过史铁生写的散文《我与地坛》里有这样一句话:‘……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
    陈龙以前读过这一篇散文,他曾为作者深深打动过;但他不大记得清胡熵说的这一句话,因他不大听得出这句话里的音韵。
    胡熵怅然地说“我知道江风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但我真的没办法,我害怕再因那次医疗试验牵扯进去,我不想再进监狱,一天也不想。生命太短暂了!我只想把我心中的那个声音写出来——也许那就是所谓的‘真理’吧!”
    陈龙笑着说:“我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懂什么叫‘真理’,我写书只是为了混饭吃,也做过出名的梦。我也不多想,有人买我的故事就算成功了。”
    “不管你做什么,人在这世上的时间很短,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是最幸运的。”
    胡熵这句话让陈龙想起了年青时一心写作的张老师,他转头望向渐渐落下的夕阳说:“做自己喜欢的事……还要能靠这吃饭才是幸运的!”
    “……”胡熵想不出反例。
    陈龙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回过头看着胡熵深隧的眼睛,问:“你以前曾说过你年青时的‘罪过’,我不大明白。”
    胡熵的嘴角仿佛抽搐了一下,他低下头,将西装上衣的一个扣子解开,又抬起头远眺向前延伸的铁轨消失的地平线,声音低沉而忧伤地说:
    “王凤英是我大学时的女友。我为了写我的书,毕业后没有考虑结婚的事,也没有留在武汉。她是那种不甘留在小地方的女人,她去了上海。时间过得很快,我再在西江见到王凤英时,自己女儿都已经上学了,而王凤英还没有结婚;她谈过几个对象,最后都散了。那天我们一起在一个酒店吃晚饭,她哭着说起了几年来她受过的伤痛……后来那晚就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后来我为了去找写《时间的秘密》的那本书的资料,离开西江,去了北京。她不肯让我走。我走之前,她在电话里威胁着要把那晚的事告诉我妻子。我当然知道她一定不会这么做,但那时我意识到那晚的事注定会让我后悔一辈子。后来在北京的时候,她在信里说她怀了我的孩子——那时我正为调查报告忙得无法脱身,就草草回信让她把孩子打掉,那以后我就再没有收到她的信。后来我从北京回到西江时,王凤英和江风结婚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晚婚礼上王凤英看我时的眼神——也许是为了报复我吧,她生下了我的孩子——江小明。”
    陈龙记起了在江风家见到的那个漂亮可爱的小娃娃。
    胡熵接着说:“原本这事沉在我心底很多年没被我记起,但在我刚恢复记忆时,它一直萦绕在我脑中,我回德江的第一天就把这事告诉了我的妻子,她很伤心。我知道我对不住她,瞒了她这么多年——那天你来找我时,我的女儿哭着从我的办公室跑出去,就是为这事——我跟萍儿说是我对不住她们母女俩,但胡萍不肯原谅我……”
    陈龙又无奈地想起胡萍,他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没……没什么……”陈龙又想了想,“我跟她说说吧,看看有没有用……”
    “你跟她说?”胡熵饶有兴趣地问:“你和我女儿很熟悉吗?”
    “不能说熟悉……”陈龙低声说,“不过我比她大不了多少,也许我们谈起来更不会有那么多拘束吧!”
    “也好,陈龙,谢谢你了!”
    陈龙点点头。
    胡熵好像还沉浸在心事里,陈龙想了想,鼓足勇气问:“我很想知道那个医疗试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胡熵哑然叹了口气,用手抚着起伏的胸口“我在找到当年的被试时才知道:当年的医疗试验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罪过。我给他们尤其是他们的父母造来的伤害有多大,是永远说不清的。他们的父母都是年过半百的人啊,还要每天起早贪黑地照料他们,不知道哪天才能盼到自己的子女恢复记忆。接受过医疗试验的人有三个,其中一个病人的父母流着眼泪对我跪下,抱着我的腿要我治好他们的儿——”胡熵侧过脸去,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他们说他们要是死了,留下这什么都不记得的儿在这世上,他们该怎么活啊!?他们哭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像密密麻麻的鱼网一样,头发全白了,而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还在一旁傻傻地笑着……”胡熵转过头,看着陈龙说:“我一直相信江风的话,以为那些人都是失忆的病人,后来我在治好他们,让他们恢复记忆后才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只是些头部受伤的建筑工人,根本不是什么失忆患者。而我的实验只让他们贻误了治疗。我还一直以为我设计的实验让他们恢复的是人的‘集体无意识’里的记忆。”
    陈龙皱皱眉,不大明白这个术语。
    “没想到那只是妄想啊,妄想!事实是,他们因为我而失去了记忆。”
    “这真的不是你的错,是那个江风!”陈龙咬着牙说,“是那个人面兽心的医生骗了那些病人!”
    “我不能这么说他,我只能说他是一心想当上院长丧心病狂的疯子!”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他,说他只是疯了!?”陈龙挥着粗壮的胳膊大声说。
    胡熵疲惫地笑了笑,摇着头说:“陈龙,你不懂,你不明白。江风是医院院长,他有足够的钱请律师证明那些病人精神不正常,他有足够的社会关系可以当保护伞。不像那些家庭困难的农民工,我只能治好那些病人,但我不是社会的医生。这个社会,就像一口钟,你永远看不到幕后操纵者的脚步。你只能看到那些东奔西跑的秒针。”胡熵望着渐渐沉沦下去的太阳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者,社会的疾患要这些稳居幕后的大人物,那些‘时针’才能治好,他们才是社会的医生……”
    夜幕渐渐合上,隐没了太阳底下所有的故事……
    
CHAPTER 21
    
    第二天,陈龙打了个电话到德江图书馆。
    “喂?你好!这里是德江图书馆。”是张老师接的电话。
    “张老师,我是陈龙……”
    “陈龙!你现在在哪呢?还在西江吗?”
    “是的,我现在在公用电话亭里给你打电话。”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文教局的人要是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说啊!”
    “老师,你帮我再请一天假好吗?我在西江这边还有点事,就是为写那本小说《熵钟》的事……”
    “好吧,不过你明天能赶过来吗?”张老师想了想,又说,“文教局新招来上班的人看过这图书馆了,我眼看着没几天就要退休了……”
    陈龙明白了老师的心情,温厚地笑着说:“老师,我明天一定回来。”
    同张老师说完再见,陈龙把电话挂了。
    他走出电话亭时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雨,人行道上湿漉漉的,只有几个人匆匆赶路。
    陈龙皱了皱眉,不知道该去哪。他跑到一家商店门口躲雨,望着外面飘忽不定的雨丝,心绪纷纷扰扰。
    他站在无人的街道旁,像所有迷惘的青年一样找不到路的方向——他想起胡熵的话,想起张老师:老师原本想做一个作家,但最后他却成了一个老师,后来又成了图书管理员,直到退休也无缘实现自己最初的梦想。陈龙打算等老师退休后,辞了图书馆的工作,一心去写作,一心追逐自己的梦想。
    除了希望成为成功的作家,陈龙还希望能和胡萍共度一生。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才认识胡萍不到半年就希望能和她共度一生,一生再短暂,对二十二岁的陈龙来说也还是漫长的——他不知道,一个自己都不甚了解的女人,为什么会成为他一生的追求?
    陈龙站在路边望着渐下渐大的雨,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胡熵说胡萍跟他打过电话,她昨天还在西江——陈龙有种预感,也许他会遇上她,也许是在这场雨中,也许是在同一个房檐下。
    想到这,陈龙往胡熵的诊所赶去。
    但这样美好的幻想没有变成现实,胡熵的诊所没有开门,胡萍也没有在某个房檐下出现。
    陈龙只好搭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
    公交车上没有多少人,雨打在车窗上,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外面的马路。
    陈龙身上湿透了,他钻到公交车后排的位子上坐下,浑身不自觉地抖动着。
    一丝丝冷风从车窗玻璃逢里钻进来,又从陈龙衣服的拉链缝里钻了进去。
    “啊——啊——啊啾——”陈龙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坐在前排的人回过头——那张熟悉的脸突然出现在陈龙的眼前。
    “你也在这车上!”胡萍笑着问。
    陈龙点点头,用手背擦擦鼻子,憨憨地笑了笑。
    胡萍递给陈龙一张纸巾。
    陈龙接过纸巾擦干鼻涕。
    “你浑身都湿了!”
    “没事!”陈龙笑着说,“我以前经常冒雨回家。”
    “你不怕感冒吗?”胡萍走过来,坐在陈龙身边。
    陈龙感到有点意外,也有点窘迫,笑着摇摇头——风不断从车窗的细缝里渗进来,一股暖流也不断渗入陈龙的心底。
    在火车站他们下了车。
    “你现在回德江吗?”胡萍问。
    “不!不……我只是随便转转……”
    “我听说西江一中离这不远,你有空领我去看看吗?”
    陈龙虽然在西江呆了几年,但从没到过西江一中,但他还是高兴地点点头。
    胡萍笑了笑,又低下头现出一丝忧郁的神情。
    陈龙发觉了胡萍脸上淡淡的哀愁,但又不知该不该问起她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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