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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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萍笑了笑,又低下头现出一丝忧郁的神情。
陈龙发觉了胡萍脸上淡淡的哀愁,但又不知该不该问起她的心事。
他们一起走在路上,和那晚一起走在德江路上一样,没有说多少话。陈龙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尴尬。
走了几圈弯路,他们总算找到了西江一中。那时正好到了放学的时候,他们站在门口,看着那些中学生大声笑着并排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胡萍想起中学时她总是在同学们都回家后才走,一个人走在路上,没有多少伙伴。她很讨厌别人在她面前问起她父亲的事。有一次一个小伙伴问她她父亲怎么从不来开家长会,她生气地把小伙伴的文具盒扔到了地上,结果那个小伙伴以后再也不和她玩了。
而陈龙则想起他中学时总是和一大群调皮捣蛋的学生在路上搞恶作剧。他退学离开校园那天:上完最后一节数学课后,他拾起破旧的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同学们都高兴地在他身后唤呼万岁似的喊着他的外号“土鳖狗”,而当他回头去看时,他们都大声叫着跑远了——他舍不得离开他的同学,但他们都为他离开学校庆祝。
陈龙不知道胡萍为什么要来这里,难道这里藏着她从前的回忆?
“小明!”胡萍突然喊。
陈龙循声看去,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映入他眼中,他记起来他在一个地方见过那张脸,那张有着水汪汪的漂亮眼睛的脸。
小明走到胡萍跟前,咬着唇,眨着眼抬头望着她。
“你放学了?”胡萍俯下身笑着看着小明。
陈龙从来没看过胡萍像现在这样温柔美丽的笑脸。
“我妈妈让我不要再和你在一起玩。”小明难过地低下头,两手拉着书包的背带。
“你妈她……”胡萍脸上现出一丝愠怒,“她怎么能这样呢?”
小明抬起头大声说:“我妈妈说不要再见你,也不要见你的爸爸。我不能再和你玩了,我不能再害我妈妈哭了!”说完他就一溜烟跑远了。
胡萍伤心地望着小明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人群中才慢慢低下头。
陈龙看着她难过的样子,也皱着眉低下头,他突然觉得西江雨后的天空是那样阴郁。
“一起去吃午饭吗?”陈龙小声地对她说。
“你自己去吃吧,我要坐火车回学校。”
陈龙没有再问,只是跟着胡萍低着头走在去火车站的路上。
陈龙本想买两张卧铺票,但胡萍让他买了两张硬座票。
一路上,胡萍一直望着火车车窗外面阴沉的天空。
陈龙帮胡萍泡了一盒方便面,胡萍笑着摇摇头,又转过头去望向窗外。陈龙只好把手中的方便面放下,坐在她身旁,听着自己肚子里咕咕的声音。
“你将来想做一个作家吗?”胡萍突然转过头问。
陈龙面带羞色地低下头,笑着说:“想是想……但不知道……”
“我觉得你写得很好,很朴实,很感人,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写出像你一样真诚的作品了……”胡萍转过头望着窗外,半躺在座位上。
陈龙从没像现在这样开心——这比他第一次收到稿费时还让人开心。
“现在那些小说写的风花雪月的爱情……”
陈龙抬起头转向胡萍,看见她脸上伤感的表情。
“都是谎话,骗人的……”胡萍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陈龙不知道她是想哭还是想笑,原本开心的他蓦地变得像这雨天一样忧伤。
他隐约猜到了胡萍的心事,他转过头轻声问:“那你毕业以后想做什么呢?”他记得胡熵说过他女儿快毕业了。
胡萍仍望着窗外,没有回答。
陈龙低下头说:“我一直很羡慕你们这些大学生,不用像我们一样成天做苦力活。”
胡萍忍不住笑了,转过头看着陈龙说:“现在的大学生早不像我爸那个年代那样值钱了。现在的大学那么多,扩招那么厉害,哪都是大学生,像我这样没名气的学校毕业出来的学生根本不算一回事。”
陈龙不解地看着胡萍。
胡萍看着他单纯的表情说:“ 我倒是很羡慕你,有自己的才能,不像我:读了十几年书,脑袋里除了装满用不上的记忆,什么也没有……”
陈龙叹了一口气,说:“我哪有什么才能,除了瞎编一些故事。我一直很羡慕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我写的故事不过是给人饭后无聊时看的,而像你爸爸写的书是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读不懂的,但又是真正的知识。”
谈到自己的父亲,胡萍的心事又加重了一重,脸上的阴影也加重了一层。陈龙看到她脸上难过的表情,没有再说下去。
“其实我从来不想象我爸爸一样,知道那么多东西,知道的越多越让我迷惘——我倒是希望像小时候一样,”胡萍抱住双腿,头放在膝盖上,“什么也不明白,什么都不用想——我本不该知道我父亲的事,知道的太多只让我受伤越多……‘我本不该知道什么是爱的,知道的时候,我已经痛得忘了当初为什么那么开心……’”
陈龙看着像小孩子一样抱着双腿蜷缩在车窗边的胡萍,一只温厚的大手不自觉地落在她肩头。胡萍转过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陈龙猛地把手拿开,低下头,藏起泛红的脸。
火车慢慢地向前驶去,带着思念故土的异乡客,带着去远方寻梦的旅人。
火车飞驶着穿过隧道,像呼啸的时光穿过幽暗的岁月,载着车上天南地北的人,载着天南地北的梦。
“我一定要写完我的小说《熵钟》,我一定要成为一个成功的作家,我一定要永远陪着她。”陈龙看着熟睡的胡萍,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
CHAPTER 22
陈龙一回到德江图书馆里就开始他的小说《熵钟》,张老师的精力渐渐恢复了,他一有空就翻看陈龙写的小说稿。
一天他问陈龙:“陈龙啊——你写的是什么故事呢?我怎么看不大懂啊?这是不是现在在年青人中流行的那种‘玄幻小说’吗?”
陈龙笑着说:“不是,你看看,这个张老师就是活生生的大活人!”说着,陈龙捏了捏张老师的脸蛋。
张老师忍住笑:“噢——噢,我是真的老了吗?看不懂啊——”
“你记得你给我看的那本书《时间的秘密》吗?”
“什么?《时间的秘密》?那本!就是你那个叫‘胡熵’的朋友写的,我更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东西啊——”
陈龙摇摇头,笑着说:“我也不懂他写的是什么东西啊——”
陈龙想起胡熵,就又忍不住想起了胡萍,他决定约她去吃一顿午饭——他觉得他不能轻易放弃。
晚上,他按胡熵给的电话号码打通了胡萍的手机:
“喂?你好。”电话那头传来陈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我……我是陈龙……”
“陈龙?嗯——有什么事吗?”
“嗯——,也没什么事,你爸让我跟你说……说……”
“我爸?为什么找你呢?说什么啊?”
“……”
“到底什么事啊?我还要上课呢!”
“我想请你去吃顿饭……”
“吃饭?为什么?——在哪?什么时候啊?我要看我有没时间喽——”
陈龙紧张地说出了“约会”的时间和地点:“明天中午在‘洪誉楼’怎么样?”
“好吧!我看看吧!有时间我会去的。”
陈龙高兴地说声谢谢。
“谢什么?你这人真奇怪。对了!我看到你发表的小说了,我挺喜欢的!”
陈龙笑着说:“你喜欢,我很高兴!”
电话那头传来笑声。
“再见!”
“再见。”
第二天陈龙再出现在图书馆里时,张老师着实吓了一跳。
“陈龙!你是要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吗?”
陈龙笑着将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用手摆弄摆弄,把崭新的休闲装整好,说:“不,老师!你的学生要为他的婚礼努力了!”
张老师愣了愣,马上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哈哈笑着说:“好啊!你这臭小子,看上了哪个姑娘也不跟我说,瞒我这么久!——唉,现在的年青人!”
陈龙红着脸低下了头。
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陈龙站在张老师面前笑着问:“老师,我这身怎么样?没问题吧?”
老师呵呵笑着说:“太花了!”
“太花了?”陈龙低头看了看,说,“不会吧!昨晚我对着镜子照了一晚,都没有发现。”
张老师学着陈龙的手势理理他银白的头发,微笑着说:“唉——现在的年青人就兴这个,我老了。这一身很适合你的,没问题,去吧!——打个漂亮仗!”
陈龙对老师说声再见,高兴地大步往外走。
张老师看着陈龙的背影,笑得合不拢嘴,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大声朝陈龙喊:“路上小心点!”
陈龙回过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天真无邪的笑脸,在2007年4月29号春日明媚的阳光下,那张永恒的笑脸像一朵如梦般轻盈的飞花,又像漫天飘洒的杨絮中的一粒种籽——在这万紫千红、五彩缤纷的世界里的光阴明灭间的刹那,露出他最纯洁的笑容。
“你不经意的回头,世界在这瞬间凝固……”
很多年后,当张老师坐在安静的阳光里细数漫天飞絮时,仍会在朦胧的泪眼中看见这一张永恒的笑脸——阳光是多么安静,就像悄悄从他身边流逝的时光。在这寂静的岁月里,他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只听见那一串爽朗的笑声。那是陈龙的声音吗?可是他明明已经离开了这个灿烂的世界,他是满心欢喜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没有一点痛苦;这难道是发自他心底的声音吗?但为何他如此悲哀,这悲哀是如此巨大,竟让他流不出一滴眼泪——在这无声的悲哀中他只能微笑,微笑着看那漫天飘散的杨絮,看那漫天播洒的种子,看那漫天飞舞的梦中隐藏的那张笑脸……
《德江日报》:“2007年4月29号中午十一点半,德江市八一大道发生一起车祸,伤亡一人。姓名:陈龙……”
4月29号那天中午,胡萍没有去洪誉楼,那天十一点的时候,胡萍给陈龙工作的德江市私立图书馆打了电话,想向陈龙说她没时间去吃饭。接电话的是张老师,他说陈龙早在十一点前就走了。
胡萍最终没去“洪誉楼”,刚和她分手的男朋友在那天打电话约她去学校旁边的一家火锅店吃自助。
但陈龙不会知道,永远不会再知道了,他不会再为此感到心痛了;他是开开心心地离开这个世界的,心里装着他的梦,装着他没有来得及实现的梦。
死亡只是刹那的事,而他的笑容是永恒的。
但这刹那间的死亡没有宽容爱着他的人,那冗长的声音在他们回忆里回荡。
胡熵在听到这个噩耗时,初夏的鸟刚从梦中醒来,唱着亘古不变的歌。他赶到医院时,张老师正守在陈龙的担架旁,泣不成声;而陈龙的脸上还留着往常憨厚的笑容,如果不是他头后面的血渍,你会以为他刚刚睡着,正做着一个美梦。
胡熵默默地走到老师身后。
张老师的眼睛早已经哭得看不清是谁站在他身后了。
“他们……他们——” 他回过头对着这个陌生人说说时,口水从他的嘴唇上流下来,“他们看也不怎么看,就说……就说他没救了——死了……”张老师伸出食指,指着在医院过道里来来往往,一脸漠然的医生和护士们。
“人啊——都是人啊……”张老师哭诉着,“我就这样……就这样看着陈龙,抓着他的手。他说——他笑着说……他的小说还没写完,还在图书馆里,在他那张桌子的抽屉里……”泪水哽在他的喉咙里,让他再也说不出自己心口的痛。
胡熵的眼睛深深地陷入黑洞洞的眼眶里,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竖了起来。
这时医院的外科主任走了过来。
“你是病人家属吧?”
胡熵侧着身站在那纹丝不动。
外科主任用手抬一抬眼镜,又说:“请问,你也是他的家属吗?”
胡熵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你们怎么能这样!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你们就要抢救的。”
主任又推了推眼镜,说:“对不起,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太晚了……”
“太晚了?!”胡熵转过头,怒不可遏地盯着眼前这个文秀的医生,“他明明还在说着他要写完的小说,他明明还在笑,他明明还在——他明明还在想着他明天就能实现的梦!而你们——你们就这样让他一点一点死在这过道上!?”
主任清了清嗓子,说:“对不起!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胡熵指着主任的鼻子说:“你们难道不知道病人只要还有一点活下来的希望,做医生的就要尽力抢救吗?”
主任已经不耐烦了。毕竟每天医院里都有人死去,这样的场面他见多了。
“对不起。我们每天都要抢救很多病人,我们不可能把每个病人都当国家主席一样抢救,那样只会让医院倒闭;如果没有多大的希望可以成功,又为什么要浪费大量金钱人力呢?”
胡熵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金钱?难道人的生命是可以用钱衡量的吗?难道生命有贵贱之分吗?”
(难道每一个追求梦想的生命要用金钱标价?)
主任一脸冷漠地说:“对不起,你找院长去谈吧!我只是医生。”说完,他转过头对一个护士喊:“护士,把这床架推走吧,别挡在过道上。”
胡熵盯着主任波澜不惊的脸,有一种打断他门牙的冲动。
护士走过来,把陈龙的尸体推走了——这样的尸体,他们在大学的解剖室里见多了。
外科主任低头说了声“对不起”,从胡熵身边走过。
张老师哭着追着被护士推走的陈龙,但最后他再也爬不动了,倒在了地上。
胡熵站在那,目不转睛地看着医生走远。
张老师在心底默默地喊着:“悲剧啊,悲剧!陈龙,你父亲身上的悲剧又在你身上重演啊!”
(但我不会让他再重演了……)
五一假期,德江私立图书馆空荡荡的阅览室里,响着录放机里放出的歌声,那是张老师最喜欢听的歌:刘德华演唱的《我和我追逐的梦》。
他最终没能看到他曾经追逐又失落的梦,在陈龙身上实现。
如果人真的能在他留下的书中长存,这是对生者的怜悯吧?
但从印刷铅字的方方正正、横横竖竖间,却无法再看到笔者陈龙曾经在纸上奋勉乃至挣扎的痕迹。
我有幸看到陈龙手写稿的复印件,却无法将它同你们分享。
如今,我时时清晰地看见这样一副画面,听见这样一首歌:
张老师的泪滴在陈龙一笔一划写得歪歪斜斜的字,滴在陈龙的每一滴心血上。
歌声响起。
刘德华悲怆的嗓音伴着人群中阵阵的附和的合唱声。
岁月如歌,唱过多少代人,多少个追寻又复失落的梦?
在高高低低的音符中起起伏伏的旋律,在人海潮来潮去间寻寻觅觅……
“飘流已久
在每个港口只能稍作停留
喜乐和哀愁今生不能由我
任风带我停停走走
孤独依旧
多希望你能靠在我的胸口
却不愿痴心得到你的温柔
人群之中装作冷漠
泪不敢流
让命运牵引着我南北西东
看世间悲欢离合难分难舍
而谁在为我守候
我和我追逐的梦
擦肩而过
永远也不能重逢
我和我追逐的梦
一再错过
只留下我
独自寂寞
却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