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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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萍看着一言不发的陈龙,哽咽着说:“他是我爸,我找了他十二年……”
陈龙的喉头抽动着,他看着眼前这个流着泪的“浮萍”,把他知道的关于胡熵的所有事情从头到尾跟她说了一篇……
胡萍默默地看着陈龙,听他讲。有的时候她直直地看着陈龙,让陈龙觉得脸上红红的,幸好陈龙的黝黑的肤色是绝好的“保护色”。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陈龙讲完时已经快三点钟了。
胡萍脸上的泪已经风干了,她静静地听完陈龙的话后说:“爸爸难道没有跟你们说他去哪吗?他那么大年纪的人,你们为什么会这么狠心把他赶走,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忘了,不然也不会不来找我和我妈……”
“我不知道,阿芒跟我说他后来去了西江市的席珠书店了。但我去年春天去西江图书馆,没有找到他,那里的人说他们那没有这个人。”陈龙略带愧疚地说,“我和阿芒也没办法,我们都只是打工的,老板要他走……”
胡萍侧过脸去低下头,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怪你。”
“是我不对,我本该帮帮你父亲的……”陈龙低下头,难过地说。
“那叫‘阿芒’的人还在那个超市吗?”
陈龙抬头看了看坐在前面的胡萍,又转过头咬着牙说:“他去年去世了……”
胡萍眼里的亮光黯淡了,低下头,说:“对不起……我不知……”
陈龙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
窗外的路灯早早地亮了,外面飘着小雪,今天下午没有多少人来阅览室,天气太冷了。陈龙的衣服薄了点,但在这样一个冬天的下午,他觉得很温暖。胡萍就坐在他前面,这么近,他能清楚地看见她幽蓝的眼睛。
他似乎从那眼睛里看到另一个关于“熵钟”的故事结局,那个结局里有他,也有眼前的胡萍。
“你知道我爸的同学江风现在在哪吗?”胡萍忽然打破了陈龙的遐想。
“江风?”胡熵轻轻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那封信递给胡萍。
“前几天他来这找过我,这是他给我的——他也问过我你爸现在在哪?”
胡萍接过信,展开后一字一字仔细地读。她越往下看,眉头皱得越紧。
最后她把信放下,攒在手心里。
陈龙看看胡萍的眉头,说:“后面有他的电话号码。”
“你相信他的话吗?”胡萍冷冷地说。
“相信?”陈龙茫然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清楚他信里写的是什么意思……”
胡萍斜瞟了陈龙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带着愠怒;她能看出眼前这个厚实的大个子没有念过多少书。
陈龙觉察出胡萍眼里的火花,低下头,说:“我读不懂那信,我初中都没读完……”
“他是骗子!他在信里写的都是谎话!你怎么会笨得连这都看不出!”胡萍提高嗓音说。
陈龙愣了一下,无话可对——他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个半文盲,而眼前这个女人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但他还是觉很难过,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磨旧的皮鞋。
胡萍意识到自己伤了陈龙的自尊心,止住火气,看着陈龙垂下的眼睛说:“我知道事情一定不是像那个狠心的医生说的那样的!我的父亲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连一只逃到我们家的小流浪狗都细心照顾,他还教我不要随便对人发脾气。我爸爸心肠最软了:小时候妈妈打我的时,他总是护着我,从没骂过我……”
陈龙用手摸摸额头,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他不想同胡萍讲起“父亲”这两个字。
他记得小时候他的父亲总是打他。
有一次陈龙被父亲打肿了屁股,他对父亲喊“你去死吧!”父亲愣在那看着儿子恶狠狠的眼睛,半天没有说话
——后来父亲真的走了。
那天陈龙爬上天台,望着万家灯火,流了一夜的泪。
有哪个孩子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是好人呢?有谁会狠心诅咒自己的父亲呢?陈龙明白时已经太晚了。
那晚陈龙送胡萍回学校,他们都没有吃晚饭。
一路上他们没有说多少话,德江河面上倒映着冷冷的路灯——路上没有多少人,偶尔有一些汽车,从迷蒙的雾中来,又消失在迷蒙的雾里。在这个安静的夜里,陈龙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断。但又想不出多少话打破这寂静。
胡萍说她很喜欢他写的小说,陈龙只是高兴地笑笑,说那些只是瞎编的故事。胡萍轻声笑了笑,回头看了看昏黄的路灯下这个穿着简朴的男人,和他被灯光拉得巨大的身影。
在德江大学校门口,胡萍转身对陈龙招招手,说声再见,就匆匆跑进了学校。
陈龙的手停在半空看着胡萍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学校门口的路灯沉默着看着冻得脸色发青的陈龙,就像一个弯着腰的老人,站在岁月迷雾般的记忆里,看着昏黄的灯光下又一个伤感的故事。
那一盏岁月迷雾中的路灯,看过多少人世的悲欢离合?陈龙不会知道,在他走远后再回头看时,又有一辆汽车飞快地从他身边驶过……
张老师的病终于好了。
但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不能再跟陈龙讲那些世界名著上的故事了,他只能不断地鼓励陈龙,鼓励他将来要写出一个故事,一个让人看见你自己的生命的故事。
生命就是世上最精彩的故事。
那以后胡萍没有来过这里,陈龙不知道她是否还在找她的父亲。他不知道那晚她是否很伤心失望:她没有从自己这里得到她父亲的消息。他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帮她父亲找一份工作,但他又真的没有什么能耐帮她——他只是一个初中没毕业的打工仔,现在也不过是在报刊上发表过几篇小小说罢了,他不敢奢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成功的人物。
每个周末陈龙都将新买的西服穿上,将桌子擦干净——但一连两个月过去了,胡萍还是没有出现,陈龙把胡萍写在纸上的那行字看了不下百遍。他自己在后面补上下句:“人生何处不相逢?”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陈龙不知道与胡萍的相逢是一生中最大的幸运还是最大的不幸。
很快又到了春节休假的时候。
2007年的春节,陈龙是和张国工老师一起过的。
除夕那晚,焰火在德江广场上空升起的时候,张老师突然对陈龙说:“我想起一句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陈龙原本仰望着天空中飘逝的烟火,张老师突然对他说出这句他不大懂的词,愣了一下,回过头问:“老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宋代的一个将军写的,说的是元宵节的时候他去找一个人,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就在伤心绝望时,突然一回头,就看见了他要找的人。”张老师看看陈龙,又回过头望着空中的火花,“他要找的人却是在没有多少灯火,冷冷清清的地方。”
陈龙那晚喝了一些酒,朦胧中就只记得张老师说这话时夜风轻轻拂动他花白的头发。
“陈龙,我很快要退休了。”张老师的声音已经很沙哑了。
“退休?什么时候?”陈龙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
张老师坐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静静地说:“再过两个月我就要提前退休了……”
“两个月?为什么?谁来照顾你?”陈龙忧心地问。
“我老了……我退休后可能住养老院里……那里会有很多伴的……”
“养老院?为什么是养老院?你为什么不住在你侄子那?”陈龙想起了在西江养老院里看过的孤独的老人,他们大多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没有人陪他们说话,没有人在意他们,有的只是他们自己肚里的回忆,被他们吐出来细细嚼烂,又再咽下去在心底翻腾。
“算啦……我生病的时候已经够为难他们了,我不想再给他们增加麻烦。”张老师轻声笑了笑,“年青人有自己的生活啊!”
陈龙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张老师再过两个月就要走了,以后他一个人在这个图书馆里——上面也许不会再调人过来了,这个图书馆很小,收益也不好。
“你退休以后我会常去看你的。”陈龙握住老师的手,诚恳地说。
“陈龙,你是个热心肠的人,我很高兴能在这图书馆工作最后的日子里……认识你这样的年青人——你这样人,现在真的不多了。”张老师也握紧他的手说。
陈龙低下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你也不小了,陈龙,该想想你自己的事了。图书馆里虽然清静,能让你学的东西也就那么多,你不能总这么一个人……你大爷我也算是明白了老而无子的凄凉啊!”张老师大口叹息着说。
陈龙将老师的手握得更紧——他想到了胡熵,也想起胡萍:这对失散多年的父女。
那天下午,陈龙离开图书馆回去的路上,风中的杨絮又开始飞动了,在德江桥上,陈龙停下脚步看着漫天飘散的飞絮,想起了阿芒以前说过的话:“杨絮里都是种子哩,每一粒种子在离开大树量都不知道会在哪发芽。”
那晚陈龙终于抓起电话,拔通了江风的号码。
“我爸爸出去了,你晚些时候再打过来吧。”接电话的是江风的儿子小明。
“好的,你爸爸最近很忙吗?”
“叔叔你怎么知道的?是的。我爸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老不回家吃晚饭,我妈妈骂他好几次了。”电话那头传来小明稚气的声音。
“噢,知道了,那我待会再打过来吧!再见!”
“嗯。”
小明挂断了电话,这时小明的妈妈王凤英走了进来,她刚好听见小明说的最后几句话,她惊恐地问:“明明!你又和那叫胡熵的疯子打电话吗?以后他再打电话来,你就说他不在。听见了吗!”
小明抬头不解地看着他妈妈。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看着一脸怒气的妈妈说:“胡叔叔不是疯子,爸爸说他是爸爸的好朋友。今天胡熵叔叔还送给我一本书呢!”
“什么!?小明!你怎么会让那个疯子进我们家呢?他会害死我们家的人,他以前差点害死你爸爸,现在又要来害你,傻儿子啊,你怎么能相信他呢?”王凤英蹲下身抱住小明,流着眼泪说:“答应妈妈,以后再也不要相信那个疯子、害人精的话。”
小明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看着母亲的眼泪,不解地问:“妈妈,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胡熵叔叔呢?胡熵叔叔说你心里并不讨厌他,可是……”
王凤英的身子抖动了一下,看着小明,从牙缝里冷冷地说:“他这个不要脸的疯子,我怎么会不讨厌他?我恨他!我恨不得他在牢里死掉!”
小明推开他的妈妈,眨眨眼,说:“妈妈,你不该这样说胡叔叔!爸爸说胡叔叔是他的好朋友,爸爸说,他不是疯子,那天胡叔叔来我们家时,爸爸跟他说对不起,害他进了监狱——”
“你爸爸是大傻瓜,除了心肠好,什么都比不上胡熵那个疯子!有什么‘对不起’他?是老天有眼,让这样的恶人罪有应得。”王凤英走过去抱住一脸迷惑的小明,哭了起来。
那以后,陈龙又打了几次电话给江风家,但都没有人接,一晃一个月又过去了,图书馆外的杨树上的叶子已经现出浓郁的青绿,夏天的花朵也开始在人行道旁探出头,但胡萍还是没有出现过。
“陈龙……你瘦了……”张老师说话的声音已经很沙哑了,陈龙只有靠近去仔细听才能听清楚。
陈龙没听清老师说的是什么,只是心神恍惚地回答:“是吗?”
张老师知道陈龙没有认真听,他也没有再问。他太老了,他也太累了,年青人的事要年青人去做啊,毕竟这就是人生啊。
CHAPTER 16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陈龙穿上西装,换上新皮鞋,一个人走路去德江大学。
陈龙到学校时,学生们还在上课,他在教学楼出口旁边的书摊边停下,找了一本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但看了半天也没有一个字钻进他的脑中——他在等着下课铃声早点响起。
摊主不断地向他介绍新上市的畅销流行小说——有言情武侠类的也有“写真文学”,陈龙憨憨地笑着谢绝。
最后摊主只好放弃了推销,他总算明白这个穿着讲究的小伙子是一白看书的。
就在陈龙手捧着书的时候,铃声响了;陈龙一看表,十一点钟,他又回头看了看教学楼入口——奇怪!以前他们都是十二点放学,怎么大学里这么早放学?陈龙心里有点纳闷——一些同学开始陆续从教学楼出来。
陈龙转过身站起来,手里拿着那本书,从书页上边看着从教学楼里出来的同学。
(我想这会是本世纪最傻的伪装。)
过了一会,在人群中冒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蓝白色的衬衫,微黑的皮肤——胡萍在一群打扮得鲜艳动人的女生中并不是非常出众。但陈龙觉得那天的胡萍特别好看。
“你怎么在这?”
陈龙不知道胡萍这句话后面的意思,只是笑着说:“我想……也许我能帮你找到你父亲。”
胡萍的脸色蓦地阴沉了,她机械地笑笑:“谢谢!不用了。”
陈龙艰难地咽一下喉结,在脑海里搜寻着话题,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在胡萍身后响起。
“胡萍!一起去学校外面吃肯德基吗?”
胡萍回过头时,陈龙看见一个文秀的男生的笑脸,他的表情蓦地僵硬了。
胡萍又转过头对陈龙说:“我有事,先走了,再见!”
陈龙僵立在那望着胡萍和那个男生渐行渐远的背影,世界似乎在他面前慢慢凝固了。
“要这本书吗?”书摊主的声音在陈龙身后响起。
陈龙纹丝不动地站在那。
“喂!不买就别把书拿在手上不放下!”
这时陈龙才回过神来,低头将书放下。
太阳把人烤得发焦,肤色黝黑的陈龙就像火热的煤球一样,一滴汗液顺着陈龙国字脸的轮廓滴下。
一切都在这个闷热的初夏失去了言语。陈龙的心里空荡荡的,每一阵风吹来都发出回响……
蝉声在杨树林里响起的时候,张老师也快要离开了,陈龙没有再想过去德江大学找胡萍——他终于明白,自己曾经构想过的那个故事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发生的,他和胡萍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即使相逢也不能相知。
他的心很空,那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曾经尝过父母离开自己时的心痛,但这次不同,他只是感到心被人挖走了一大块,胸口里空空的。起初他什么都不想干,但最后在张老师的鼓励下又拿起了笔。
“不管是苦是乐,写下来让别人品尝,生活就像一杯茶啊!”——张老师的话就像这样一杯淡茶。
陈龙拿起笔,写起了他的故事,在故事里有他的痛,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他的痛。
他把稿件寄给杂志社,很快杂志社发来了用稿通知,他们说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感人的作品。
正像张老师在得知这个消息后说的话:“有所失才会有所得,最痛的时候也是最清醒,最能看清生活的真象的时候。”
几天后,报纸上刊发了一个新闻,标题是:“西江医院副院长江风成为被告!”
陈龙翻开报纸细看:
报上说有病人投诉江风,说他在十二年前用患有脑科疾病的人做医学试验,导致他们失去记忆,并给他们的亲人的生活带来巨大的痛苦。
报纸上说这可能只是病人家属为支付巨额医疗费而想出向医院索要“医疗事故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