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钟-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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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上说这可能只是病人家属为支付巨额医疗费而想出向医院索要“医疗事故赔偿”。
江风在报上说这些病人在十二年前就因为在建筑工地上受工伤失去了记忆,记不得当年具体发生的事情,根本就没有民事诉讼能力。
陈龙在正看着这则报道,一个名字突然闪现在眼前——胡熵!
报上有这么一句话:“西江市内一心理咨询所的工作人员胡熵说:‘患者在经过一系列剥夺外界刺激的试验后产生妄想,并记起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陈龙兴奋地往下看,并从报上推断出胡熵现在工作的那个心理咨询所。
当天晚上他从家给江风家打了一个电话,但是没人接。
第二天,他向张老师请了假,乘火车去了西江。
在西江市中心的一家心理咨询师诊里,他找到了胡熵。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和自己一起住在简陋的员工住房,一起干体力活的胡熵,如今会坐在这样一个宽敞整洁的办公室里上班。
更让陈龙想不到的是原本目光呆滞,说话口齿不清的胡熵在见到他时竟然像西江超市的陈经理见连锁超市的总裁一样,热情而不失礼节地迎他进来。
胡熵再不是当年那副邋遢相了,他穿上了整洁的衣裳,脸上现出以前不曾有的油光,胡子也刮干净了,当然最大的变化还是那双眼睛,那双原本像蒙着雾的眼睛已经变得炯炯有神——但是他的头发还是那样没有梳理整齐。
“陈龙!我的老弟陈龙!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好吧!” 他说话时的声音里充满温情,不再像以前那样浑浊。
陈龙小心地在松软的沙发上坐下,笑着说:“胡兄,你出息了呀!我还是一个粗人,在德江的一个小图书馆里打工。”
“我可是知道你成了大作家了!我拜读过你大作‘熵钟’啊!”胡熵爽朗地笑了笑。
陈龙用后摸摸后脑勺,说:“那还不是靠你才写出这样作品嘛!”
“哪里?我还要感谢你帮忙,才让我找回过去的记忆,找回过去的自己,找到今天的生活啊!”
陈龙不明白胡熵话里的意思,只是点点头咧着嘴笑。
胡熵走近长沙发,拉起陈龙的手,在他身边坐下,同他讲自己离开西江超市后经历的事……
[胡熵讲述]
我拿着超市经理陈益明的介绍信去了席珠书店,他让我不要再找江风,让我一定不要让他知道我离开超市,去书店打杂。一开始,我很奇怪;后来我才明白,我能有今天,要感谢他。
临走时,除了给我两个月的工钱,他还给我一句话:“这几个月你干得很好——你不像是劳改犯,不该留在这干这活,去书店吧,那也许适合你。”
他说的“书店”让我想起我这辈子最亲密无间的朋友——书。
我记不得我都读过些什么书;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每一本书里都好像装着一个人,装着一个人的心,他们向你倾诉,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情感,他们那已经逝去但又在历史长河中沉淀下来的不朽生命。
在走之前我一直不大喜欢陈经理。
他没有读过多少书,走之前他这么跟我说;但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这个胖子也有可爱的一面——毕竟每一本书都会有好看的一页。
席珠书店的老板并不知道我是从监狱出来的——在陈经理的信里,他没提起我是劳改犯。
那书店的老板是一个前额宽阔,中年发福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站在工字梯上整理图书,嘴里咬着烟。
我没敢打招呼。
他回头时看见我,笑着说:“嗯——你是胡熵吧?”
我点点头。
“看你模样,应该都过些书吧?我看的书不多,以后你帮我把新来的书按类归到书架上吧——什么自然科学、文学、哲学的一大通,我都懒得去看。”
我笑着点点头。
那是一个私人书店,但要比西江市中心的新华书店大得多,店里有很多的书,整理书并不是很容易,但要比在超市里跑腿有意思的多。没事的时候,我就在书店里翻看一些书,一开始,我很奇怪为什么有些书我一看就懂,后来我才明白这些书应该都是我从前看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的。
有一天书店要把旧书清理,我在那些书店里看到一本旧书。
那本书的名字让我觉得非常熟悉——在以前我也常发现一些熟悉的书名,然后拿过来看,发现自己以前读过。但是那本书的名字不是一般的熟悉,而那本书的作者也仿佛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好伙伴。但这本书在书店里没有卖出几本,店老板说这本书从没有人问起。
我为这本书受冷落而难过。
直到我在翻看时,才发现它远非亲切能够形容的——那是属于我的书,我几乎是欣喜若狂的发现;那本书一定是为我写的,书里的内容仿佛是我从前思想的记忆。遗憾的是那本书的封面掉了,一开始我没有看到这本书的名字也没找到作者的名字。
直到我看完整本书时,我才在封底发现书的名字,那个让我的心狂跳半天的名字:《时间的秘密》。
我用颤抖的手翻到书后面的“作者简介”时竟看见了我自己的名字!我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那是我在十三年前写的书!我流着眼泪抱着它,我把它贴在我脸上,我的眼泪弄湿了这本泛黄的书,弄湿了这本沉睡十三年、无人问津的书。
我拿钱给书店的收银员,要买这本书时,老板吃惊地看着我。
——他说这本破书不值钱,如果我要的话可以送给我。
我咬咬唇,说声谢谢,止住眼里的泪,按书封底标的价格,付了钱。
我清楚我的书是有价值的,不该白白送人。
第二天我向老板提出辞掉工作。
他惊讶地问我为什么。
我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只是笑着伸出手。
他犹豫地伸出手,不大习惯地握住我的手。
我知道在他眼里,我毕竟只是一个员工,但我还是很高兴能认识他,并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相处。
我和他说再见时,他满不在乎地说:“嗨——以后有空多来我书店买书就能见面了——我包你打折!”
我笑了笑,握了握手,提着包走出了商店。
走到店门外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店老板笑着对我招招手……
开始,我也曾怀疑自己恢复的记忆是否会有误,直到我在火车站的邮政报刊亭前看见报纸上刊登出来的小说《熵钟》的故事简介后,我才最终肯定我的记忆是不会再有错误的。虽然小说和我的故事有很大出入,但是还是给我的回忆找到了很多证据。
我不知该怎么向你形容我乘火车回武汉时的心情。
我在火车上望见阔别多年的长江时,想起了我的妻子和女儿。我也想起了曾经和她们在这条江边走过的时光。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形容当我在我家门前敲了半天门没人应,直到隔壁一个新搬来的邻居走出来对我说“这一家搬走了”时的心情。
“你家人都去哪了?”陈龙问。
胡熵把手中的饮料放到陈龙面前,站起身望着窗外,轻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她们在哪,但事情不像你小说里写得那样……”
陈龙拿起饮料罐,不解地问:“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到了江风,我去他家找到他,从他口中知道我的女儿考到德江大学了,她娘也跟着搬到德江住了——这十几年来,真的太委屈她了……我从家拿了以前考的心理咨询师证就到这找了个工作,原来那个心理医生退休了。”
“你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住在德江,偏要跑这来呢?”陈龙愈发不解了。
“你不会懂的……”
陈龙翻翻眼,手里的饮料停在半空,不大高兴地看着一脸深沉的胡熵。
胡熵张了张口,又闭上,那表情好像在诉说他的无奈。
陈龙没有再问,低头喝一口饮料。
“老芒最近怎样了吗?”
汽水呛了陈龙一下;陈龙咳嗽着放下饮料瓶,低下头,长叹一口气,说:“他……去年春天……去世了。”
正要被胡熵拿起的饮料罐停在了半空,一道电光突然闪现在胡熵深陷的眼中。他猛地回过头,盯着陈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龙抬头看看胡熵欲哭无泪的双眼,又缓缓低下头,说:“去年三月的时候……”
胡熵静静地听着陈龙的话,屋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只有墙上的钟表滴答的声音打破这凝重的寂静。
从窗外进来的阳光渐渐将胡熵的影子拉长……
最后,陈龙说:“就是那样,连一个坟都没有。”
胡熵站在窗子边没有说话,房间里很安静,陈龙看着窗边的胡熵,余辉下他瘦削的身影像剪纸一样分明。
“还能找到他的骨灰盒吗?”
“不知道……也许不能吧……”
胡熵低下头,悄悄用手背擦去一滴眼泪。
陈龙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凝重的哀伤一直笼罩着他们后面的谈话。
五点半的时候,他和胡熵一起去附近的一个饭店里吃了两碗面,吃饭的时候,他们没再说一句话。陈龙也没再问起胡熵江风的事,他打算吃完饭后去江风家一趟。直觉告诉陈龙:胡熵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胡熵,他不会把事情的真象告诉他。
陈龙按江风在信中留给他的地址找到他家,敲响了厚重的防盗门。
开门的是江风的儿子——小明。
“叔叔,你也是找我爸爸的吗?”
陈龙笑着点点头。
小明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陈龙很纳闷,他又敲了敲门。
从里面传来小明的声音:“妈妈说爸爸不在家!”
陈龙一听,轻轻笑了笑,对里面大声喊:“你跟你妈妈说:是你爸爸让我来找他的。”
门里没有了声音,陈龙在外面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开门,只好转身往回走。
这时忽然传来“吱”的一声,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低垂着头的王凤英。
陈龙回过头去,看见站在门口的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你找我丈夫吗?”女人迟疑地问,语气里渗着浓重的哀伤。
陈龙点点头。
王凤英把他引到客厅。
在客厅里陈龙看见了憔悴的江风。
这个豪华的客厅比胡熵的办公室好多了,陈龙有点不自在地看了看自己便宜的西服。
他的皮肤仍是白晳干净的,但已经没有丰润的血色,默淡的神色里藏着无尽的忧伤。他的指逢里有香烟头留下的痕迹。
“你看到报上的新闻了。”江风疲惫地说,像是在讲一个和他无关的新闻。
陈龙点点头。
“你相信报上说的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陈龙摇摇头,他还没学会怎么说假话。
“为什么不相信呢?”江风冷冷地笑一笑,“这不是和你想的‘故事’里的情节一样吗?”
“故事再离奇也只是人想出来的,真相是怎样我不知道。”
江风失声笑了起来:“现实就是:我们都被骗了,我现在已经被撤职查办了。当然,你不会相信我的话……”
“被骗?谁骗了我们?”陈龙盯着江风的眼睛,等着他把话说完。
“还有谁呢?哈哈!”江风神经质地笑了笑,咬着牙冷冷地说:“是‘聪明绝顶’的胡熵啊!”
陈龙模模糊糊猜到他这句话,但还是感到有点意外。他问江风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会被起诉。
江风低下头,将脸埋在手里,有气无力地说:“我去德江找你后过了几天,胡熵竟然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很惊讶,也很高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找我。我同他谈起十二年前的事,我说我对不住他,这么多年来让他受了不少的苦,他说那不是我的错,是他没有考虑周全,伤害了病人亲属的感情。他说他在回忆起从前自己做过的事后很愧疚,想让我找到十年前接受过这个试验的人,帮他们恢复以前的记忆。我很高兴胡熵能够这样想,因为这十二年来,我也一直为当年那次医疗试验事故愧疚。”江风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我被他骗了!我帮他找到病人后,他却!——我不知他是怎么让那些病人‘恢复记忆’的,他们把他们的失忆都归到我的头上!他们都喊着要把我告上法院,判我无期徒刑——而奇怪的是,他们都把胡熵当成让他们恢复记忆的恩人,根本记不起当初是谁设计的实验让他们失去现在的记忆的!”
江风抬起头,思索着盯着陈龙迷惑的眼睛,过了很久,终于说:“我说的句句属实。我承认当初我为了能在医学界出名,做了不少对不住他们的事,做了对不住胡熵的事——现在他们一个个都回来报仇了,连我的老朋友胡熵都不肯帮我!”江风垂下头,把眼镜摘下,侧过脸去,用手揉一揉眼,长长的叹一口气说:“这都是报应啊,我没有想到连和我一起滚大的兄弟胡熵都不肯帮我!”
“刚才还说胡熵骗他,怎么现在又把他说成好兄弟呢?”陈龙暗暗想着,但他想不明白,也不能肯定江风说的话有几句真,几句假,但他打心底还是为这个医生难过——前面等着他的也许是长长的牢狱生活,与妻儿分离。
陈龙转过头去时,看见江风的儿子正躲在半开的门后泛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偷听他们讲话,陈龙好像看见他眼里的泪水,他的妈妈站在他身后,红着眼睛。
陈龙忽然明白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不是得不到你爱的人,而是要失去曾经和你朝夕相处,你们彼此爱着的人。
他不知道是胡熵和江风做的是什么样的医学试验,竟能让人忘记自己的亲人。
“你们是用什么做的实验?”陈龙好奇地问。
江风脸上是冷漠的表情,没有反应。
陈龙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唐突,又忙说:“这么复杂的东西我搞不懂吧?”
江风摇摇头,苦笑着说:“你想知道我们是用什么做的试验吗?”
陈龙茫然地看着江风,不知道他神秘的表情下藏着什么——从小到大,他看过的实验仪器也就只有初一物理实验课上的天平。
江风从他眼中看出他的心思,又说:“不是什么很复杂的设备,实际上,简单得出乎你的意料,当时我也没想到胡熵的这堆家什会——”江风想了想,又换个话题,“我把它们搬到我家的库房里,我带你去看看吧。”
陈龙不知道为什么江风这样的人会突然变得这么热情,但出于好奇,他还是点点头跟着江风出了客厅。
陈龙跟着江风走到种满花的后院时,他这才发现江风家的房子不但很豪华而且很宽敞。
后院里的库房很大。
江风从袋掏出一个小遥控,按了一个按钮,库房大门打开了。陈龙跟着他走进去。
房间里一片漆黑,直到江风打开灯时,陈龙才发现:这个库房比他想象的大多了。但里面空空的,只放着一张宽大的“床”。等陈龙眨一眨眼再仔细看时才发现:他第一眼以为是床的东西其实是两张拼接起来的手术台,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软垫。
陈龙走上去摸了摸,软垫里充满液体。
“睡上去一定很舒服吧?”陈龙问。
江风扬一扬眉,看着陈龙,就像看着天真的小孩子一样,说:“比你想象的舒服多了,这层垫子可以吸收你的汗液,而且它保持和你身体相同的温度。你躺在这上面几乎没有一点感觉。”
陈龙点点头,又摇摇头,问:“这样就能让人没有一点感觉?让人失去记忆?让人产生幻想?”他眼里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江风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