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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雍正皇帝 - 二月河-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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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已经是虹桥人市,其实并不喧闹。一街两行错三落五到处是高粱秆搭起的窝铺。从宝应、山阳、龙王庙一带逃来的难民,个个面黄肌瘦,有的三块石头架着煮白薯刺菜,有的烧干苞米棒子,有的在太阳底下捉虱子,还有用毛巾裹着冷饭团子啃……乌烟瘴气的,散发着一股一股霉臭不是霉臭、焦糊不是焦糊的怪味靠墙一群闲人围着,一领草席直挺挺裹着一具尸体,只两只脚露在外头。旁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蓬头垢面伏在席上,撕心裂肺地大哭:“哥呀!昨后晌你还好好的,是吃了什么了?……你就不言声儿去了?娘死的时候怎么说来,你不记得了……叫你照应我!……你不管我了,就这么走了……呜……”
  胤禛双眉紧蹙,还没走到哭尸的人跟前,早有个人牙子瞧他是主儿,扯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过来,一边说一边比划:“哎,这位东家,一看就知道您是积福行善的菩萨心肠!
  要买个孩子使唤么?您老明鉴,这买人也是有门道的——发为血余,齿为骨余,一要看头发,二要看他的牙!您瞧这女娃黄瘦,那是饿的!您看她这一头发,嘿!您再看她的牙——”他扳开那小姑娘的嘴,说得唾沫四溅:“糯米细牙咬金断玉——十五两怎么样?不成?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就狠心赔个血本,也得叫她去个好人家!十两!十两怎么样?”
  胤禛方才被戴铎讲故事逗得刚刚高兴一点的心情被这里的人间惨景洗得干干净净。惦着那边的哭声,他低着头看了看这丫头,相貌也还湍正,黄瘦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撇着小嘴,被人牙子捏搓得要哭又不敢。胤禛心头一沉,回头对高福儿道:“买下吧。”说罢便踱到那群人旁边。
  那男孩已是哭得嗓子都哑了,乌眉灶眼的,张着两只手乞求:“大爷们哪!谁买我,谁买我?我得卖几个钱埋了我哥……你们行了这个善,就是这辈子作过孽,死了也不进十八层地狱呀……”
  “日他娘的!”旁边有个人笑骂道:“不懂事的猢狲,哪有这样儿求人的?”又一个人问道:“你是哪的人?”
  那孩子擦泪说道:“我是宝应的——大爷呀……可怜可怜吧……”
  “你是宝应的大爷”一个闲汉笑道:“那我们都是扬州的侄儿了……”
  一群人哄然大笑。一个老汉蹲在尸体旁,嗞吧嗞吧吸着旱烟,叹道:“罪过!也真是可怜,有钱就帮几个吧……”说着掏出几个铜哥子放在那孩子身边,有几个阔人也跟着扔了些康熙铜子儿。老汉劝慰道:“孩子,你甭尽哭了。指望这点子钱发送不了你哥。黄河发水是劫数,死的人成千成万,都用棺材埋么?把钱收拾了,买几刀纸烧,寻个乱葬岗子埋了——人死如灯灭,能把你哥哭活了?”说着,在墙基石上磕了磕烟锅要起身。不料烟灰没燃尽,火星儿迸在那双裸露在席外的脚上,那“死尸”双脚竟被烫得猛地一缩!
  炸尸!
  众人无不大吃一惊!唿”地散开来。戴铎慌得一步跨到胤禛前头护着。众人都直盯盯注视那具尸体,看了半日却并无异样,只见这孩子收拾了地下的钱,顽皮地朝众人扮个鬼脸儿,拍拍芦席叫道:“狗儿狗儿!还不起来谢爷们赏?”
  躺在地下装死人的狗儿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挥手抹了脸上青泥,呸呸啐了两口,嬉皮笑脸地打个千儿道:“活了活了!谢各位爷的赏!坎儿,你也哭累了,我挺尸挺得浑身硬,也实在饿得受不得了,先买两个烧饼打牙祭去。”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是这两个顽皮娃儿做戏乞讨,惊定之余,不禁爆发出一阵狂笑。见众人尽兴而散,胤禛笑着转脸道:“戴铎,这两个孩子伶俐,问问看,肯不肯卖给我?”
  “是。”戴铎答应一声,上前拍拍狗儿的头,问道:“多大了?家在哪里?”狗儿用袖子抹一把鼻涕,说道:“十四了,没听我说,我是宝应的大爷?”胤禛看了看坎儿,却不似狗儿的活泼机灵,腮帮微微鼓起,总似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因笑问:“你们是宝应逃荒过来的,家里大人呢?”
  坎儿闪了胤禛一眼,眸子晶然生光,只这一瞬,胤禛看出这孩子灵秀不在狗儿之下,只不过聪明不外露而已。坎儿别转脸看看,觑着胤禛道,“你八成想买我们吧?”
  胤禛越看越喜爱这两个孩子,点点头说道:“你猜的不错。跟了我去吧!别说烧饼,你吃什么都有”“要饭三年,给个县官不干!”狗儿瞥一眼高福儿,嬉笑道,“我才不跟你去当哈巴儿狗呢——瞧他那副样子,在人前很露脸么?”高福儿气得脸色发白,在旁骂道:“瞧你那副坯子,配当我们主子的哈巴儿么?”
  “放屁么?好臭好臭”狗儿掩着鼻子道:“越是狗屁越??不得——和他们啰嗦什么,坎儿,我们找翠儿去。”
  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兴高采烈地正要去,高福儿身后那个女孩子怯生生带着哭腔喊道:“坎儿哥,我在这……我叫卖了……”说着两行泪水泉水般涌了出来。
  “翠儿!”
  坎儿和狗儿一下子钉住似的站住了,走到那姑娘旁边,脸上已没了欢喜的神气。坎儿呆着脸只是出神,狗儿瞟了胤禛一眼,拉住翠儿的手,咬着牙道:“到底叫王三发把你卖了!
  说过半年给他凑四两银子赎你的!——日他祖宗八辈,我非叫芦芦咬死他不可”翠儿泪眼汪汪看着这哥儿俩,又抬头看看高福儿,哽咽着说道:“他把我卖了十两银子……咱们是见不着了……坎儿哥,你们有一日回魏家营,替我在我娘坟前磕个头……”说着,呜呜咽咽放了声儿。
  胤禛眼见这三个相依为命的孤儿生离死别的情景,心里突然一阵酸热,他已没了笑容。想到小家子亲朋邻居尚有这种情谊,自己一群骨肉兄弟,却恨不得你抠了我鼻子我挖了你眼!想着,说道:“狗儿坎儿,听我一句话。你们不是想回宝应么?今儿是初四,过了初七我就动身去桐城。那离宝应才多远?我在桐城要呆一年,也不定两年。你们跟我去,我离开桐城,你们想跟就跟,不想跟三人一同回去,成么?”
  “真的?”狗儿眼一亮,说道,“你骗我们!必范G不言语,凝视了三个孩子许久,说道:“我从不骗人。要是你们不想回家乡,这会子就走吧。”
  三个孩子都吃惊地抬起了头,忽闪着眼盯视着胤禛,胤禛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幽幽地闪烁着。三个孩子移步要走,又站住了,坎儿笑道:“就是这样,咱们跟你走!说话算话,不算是个王八”见胤禛笑着点头,狗儿两个指头放嘴里“嘘——”地尖啸一声喊道:“芦芦”一条精瘦的狗“唿”窜了出来,摇头摆尾地围着狗儿撒欢儿。高福儿不禁笑道:“这么一条狗,还有名字?”
  “对了,叫芦芦。”坎儿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惺松着眼,抚着狗头冷冷说道,“你胆大,你招惹一下试试!”
  胤禛看看日头,已是将近午时,猛地想起已传了扬州粮道午后议事,便笑道:“咱们回去吧——今儿是又扫兴又尽兴,彩头不多。”说罢一行六人款步往回走。胤禛一边走一边沉吟,问戴铎道:“邬思道后来和他表姐怎样了?”“奴才没细问,思道也没多说,只说定了亲。”戴铎道,“只金家如今已不在南京。金玉泽谋了北京朝阳门城门领的差使,邬思道说要进京,只怕就是奔他去的唉……邬思道犯的事还没撕掳利落,十年没露面,又成了残疾,那女的也望三十的人了,后头的事难说了……”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讲。   
 
  
第三回 赈粮难筹敲山震虎 往事堪忆潦水烟沙
 
  一行人回到驿馆,驿丞早已候在门口。见他们回来,忙迎上来道:“贝勒爷,扬州粮道寇明辰时已经来了,在花厅那边候见呢!”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厅,长随们刚刚张罗好点心茶食,便见西角门一个官员,穿着八蟒五爪的袍子,罩着雪雁补服,头上戴一顶蓝色涅玻璃顶子一晃一晃走来,在阶前一甩马蹄袖,高声报道:“进士及第,钦命扬州粮道正堂臣寇明叩见贝勒爷”说罢叩下头去。胤禛啜着茶答道:进来吧,不必拘礼。”
  “谢贝勒爷!”寇明起身又打个千儿,方小心翼翼挑帘进来。
  “坐吧,谅你也没吃饭,这点心随便用。”胤禛手一摆,对站在一旁的戴铎道:“你也坐——寇明,粮食三日内能起运么?”
  寇明拿捏着刚刚坐下,忙欠身答道:“回爷的话,职道正为这事犯愁呢!粮食有,就是现筹,市面上斗米三钱,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海关道的银子过不来,这个饥荒不好打的。求四爷催着海关道那头早点发银,就是体恤下官了。”胤禛漫不经心地拈起一块点心,却不吃,半晌才道:“海关那头我催了
  几次了。他们受海关总督魏东亭节制。我前日已经移文总督衙门,叫他立即批银。只在早晚银子就过来——这是借用,终归还由户部出银子,你只管放心!”寇明赔笑道:“爷圣明!不过如今银子没来,一下子凑不齐十万石米。只能把库底儿都叫四爷运走,大约五万石的样子吧。下余五万石得等银子。我已经下令,所有存粮大户、米栈均按现时米价平粜国库,不得借机哄抬,不得囤积居奇,不得擅自外运。三月中银子一到,职道亲自押运送桐城钦差行辕,不知成不成?”
  “你办事尚属尽心。”胤禛瞥了一眼寇明,起身橐橐踱了两步,站在门口隔帘望着院外,良久方道:“扬州也有两万饥民,我今天人市上看了看,心里很难过——这也得赈济,本来五万石就少,再留粮岂不更难?所以非买粮不可”“可是有银子也是枉然呐……”寇明喃喃说道:“扬州府要能出点钱就好了。”
  戴铎在旁笑道:“就是这个话,叫车铭拿几个!”寇明苦笑着摇头,说道:“不过说说而已,前月车铭还找我衙门借钱来着!我说扬州是个放屁油裤裆的肥缺,你借着藩库七千银子,还要打我粮道的主意?他说是修文庙,我一打听,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是给三——”他突然觉得说过了头,装作吃茶掩了过去。胤禛却听得句句在心,因见高福儿带着一身新装的翠儿进来,只点点头,偏着脸笑道:“你说半截话儿叫四爷猜谜儿么?”
  “回贝勒爷”寇明突然红了脸,变得有点狼狈!听……听说是给大学士揆叙送冰敬——还有,还有——有个叫孟光祖的,是三贝勒府的,住在南京,也要点缀点缀……四爷……其实这些事下官只是风闻,只是风闻……”他说得收不住口,竟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胤禛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想不到车铭身后还有这么大的背景。揆叙是号称“大千岁”的皇长子胤禔的舅兄,这也还罢了,且又是八阿哥胤禩的门下心腹。八阿哥胤禩人称“八贤五”,与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并称“三杰”,纵横交错、荣枯与共,若论在六部势力,还在太子胤礽之上。就是孟光祖的主子三阿哥胤祉,圣眷”也远在自己之上……这位寇明害怕搅进阿哥们的倾轧之中,自也是情理中事。胤禛想着,冷冰冰打断了寇明的话:“你不必说了,我已知道你的难处。好嘛!国库里只有五六千万两银子,抄明珠(揆叙之父)家一抄就是七兆!——揆叙也是富可敌国的人了,还这么搂钱!正是城狐社鼠!告诉你,他是铁公鸡,我有钢钳子,拔毛是四爷的宗旨,银子,非叫扬州拿不可!”
  “是是是!”寇明揩着脑门上沁出的汗连声答应,心里暗赞:“怪不得人说四爷是‘铁石心肠冷面王’,真是名下无虚!”口中却道:“四爷知道下官苦处,下官感恩不尽!”
  胤禛冷笑一声道:“我当然不让你为难。你去见见车铭,我们说的这些一概不提。只说四爷叫他出两万银子孝敬灾民——要舍饭,开粥场。你听仔细:饭,一日两舍,插筷子不倒,毛巾裹着不渗,凉饭团子要手拿着能吃。扬州府地面不许饿死一人,拐卖儿童的拿住要宰几个——我还有三日在扬州,他要给我办不下来,我就请王命旗牌先斩了他再奏朝廷。
  就是我回桐城,也要留下人看他办这差使,违我的令,他依旧身家难保——不要想什么这阿哥那阿哥,胡思乱想没好处,我手中尚方宝剑就架在他脖子上!”
  寇明早已汗透重衣,站起身来,胤禛说一句,他答应一声“是”,又道:“四爷菩萨心肠,这是成全卑职,也是保全车某!”
  “你照我的原话说,说了没你的事。”胤禛慢悠悠说着,轻轻拉过翠儿,抚了抚她的头发!你看看这孩子,这么一丁点儿,爹娘都死在洪水里……饿成这样儿!民为国之本,防民之变甚于防川!你也是读书人,应该懂这点道理——回去寻一本《柳河东集》,读一读《送河东薛存义序》——去吧!”
  待寇明诺诺连声却步退去,胤禛方回过脸色,坐了椅上,温和地问翠儿:“吃饱了么?换了这身衣裳,体面多了吧?”翠儿含着指头一直在痴痴地听。她年纪幼小,大人们的话多半不懂,但胤禛说的“舍饭插筷子不倒”“不许饿死人”却都懂的。凭直觉,她感到这位威严冷峻的“大官”是好人,见胤禛对她如此温存,眼便红红的,渐渐有了依恋之心,便道:“老爷,从没吃这么好的东西。狗儿坎儿哥都撑得打呃儿,商议着要出去玩呢!”
  “他们去了么?”胤禛问高福儿。
  “这两个小子野得很,又怕他们去了不回来,奴才没放他们走。”
  “叫他们去吧。”戴铎笑道:“他们是冲翠儿才来的,做什么一去不回?怕他们出事,跟个人就是了。”
  翠儿一听笑了,说道:“这个爷说的是。我在这,他们不会跑。我们自小一处出来,我落到人贩子手里,不是他们护着,早叫卖到秦什么淮楼了——出事更不会,狗哥外号‘缠死鬼’,坎哥外号‘鬼难缠’,哪个有亏给他们吃的?”
  “缠死鬼,鬼难缠”胤禛仰天大笑:“真真是好字号!——高福儿,叫他们出去玩玩,别惹事,天黑前回来!”
  胤禛一番敲山震虎十分见效,三日之后,寇明五万石糙米备齐。因漕运淤塞,一律装了挡车,共分四百多乘,浩浩荡荡由旱路北运。胤禛自乘的是辆骡车,因向北天气尚寒,依着戴铎的意思,要在轿车外头套上挂绸呢套儿,又暖和又展样大方,合着阿哥身份。胤禛却不想惹眼,只套了个纳象眼(斜方块)的棉围子。戴铎高福儿知他素性,谏也无益,只好罢了。
  车过宝应,便进入黄泛区。这里似乎早已没了人烟,一望无际的沙滩,到处是洪水过后留下的沼泽。二月青草刚刚出芽,黄沙滩上满是去岁秋天的枯茅,乱蓬蓬的在袅袅料峭春风中丝丝颤抖着低吟。马踏沙陷,走得十分艰难。高福儿、戴铎骑着马前后照应,护粮的军士时不时地还要帮车把式扳陷到泥淖里的车轮子,一天也走不上二十里地。沿途村庄也都荒落不堪,壮年青年早已远走高飞,只留下一些饿得满脸菜色的老弱妇孺。胤禛因命就地赈济,一路走一路分粮,更是忙上加忙,待入淮安境内时,大约分出去有两千多石粮。
  “总算快出这死沙滩了!”这日傍晚,累得人疲马乏的车队停了下来,高福儿拖着沉重的步履,到胤禛车前禀道:“四爷,今儿恐怕还得在这露宿一晚。”胤禛手里拿本《金刚经》,正饶有兴致地看翠儿和坎儿解绳交儿,听高福儿说话,挪着颠得发木的身子下来,望了望懒洋洋落下沙滩的太阳,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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