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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曹文轩天瓢-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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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元潮很认真地听着。    
    在公安的叙述中,邱子东的名字被一再提及。这些材料的底部沉淀着一个粗大的问号:林文藻之死是否与邱子东有关?    
    这些材料似乎都在杜元潮的预料之中。听完后,他深思了片刻,十分明确地说:“说此事涉及到邱子东?这绝不可能!”    
    几个公安又互相望着。    
    “绝不可能!邱子东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杀不了人!”    
    一时双方无话。    
    后来的说话又进行了约一个小时,几个公安只觉得一头雾水,更不知道该如何作结论了。    
    最后,杜元潮建议:“你们可以直接询问邱子东。”    
    公安说:“我们正在考虑这样做合适不合适呢。”    
    “这有什么不合适?邱子东这些天精神压力很大,你们找他谈一次话,让他将事情说清楚了,是件好事。”    
    公安说:“那好。”    
    杜元潮来到大门口,从门缝里对守候在门外的朱荻洼说:“开门。”    
    朱荻洼开了门。    
    杜元潮看到门口站了几个人,用不高不低却响亮到足以使在场人听到的声音,对朱荻洼说:“去找邱镇长,说公安局的人找他。”    
    听到了这句话,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当邱子东还没有被朱荻洼找到时,油麻地却有半数以上的人知道了这个已被预测了许多时候的消息:公安局的人找邱子东谈话了!


第五部分疯雨/胭脂雨(6)

    过了整整一个星期,这天黄昏,那艘白色小轮船终于离开了油麻地。公安局最终没有留下一个十分确切的结论,带着无数相左的互为消解的材料走了,将一团模糊,一团疑云,也将一个巨大的可以继续想像的空间留给了油麻地。    
    邱子东陷入在一种不明不白的境地里。    
    他想呼喊,可没有理由呼喊;他想号叫,可没有理由号叫。他只能跑到荒野上,举起猎枪,将正在空中飞翔的一群麻雀打落下无数。    
    这天上午,杜元潮正在镇委会办公室里看报,朱荻洼匆匆进来,说:“林家上百号人,往镇上来了!”    
    “是吗?”杜元潮连头都未抬起。    
    朱荻洼见杜元潮这里毫无动静,无趣地走了。    
    不一会儿,披麻带孝的林家人就走进了油麻地镇。与上回刘家桥刘家闹丧队伍一样,林家的队伍也是从小镇的大街的一头,走向另一头。不同的是,刘家的队伍是沉默的,而林家的队伍却是一路走一路呼口号一般大声喊叫:“邱子东杀人了!”“杀人要偿命!”“邱子东,出来!”“邱子东跟戴萍睡觉,让林文藻捉住了!”也不统一,百十号人各喊各的,其中一些人并无悲伤,却有几分快意。    
    那呼喊声,声声入耳,邱子东哪里敢站出来,躲到了一座废弃的仓房里。    
    杜元潮一直坐在椅子上看报,门外此起彼伏的呼喊声甚至都未能使他的头抬一下。等到将报屁股上的一行字都看完了,他才站起身来,用双手搓了几下脸,走出镇委会,见到朱荻洼,便让他立即去将民兵营长叫来。不一会儿,民兵营长就被叫来了。杜元潮说:“通知全体民兵,在邱镇长家门前集合!”    
    林家的闹丧队伍在到达邱子东家前一刻,一百多个身强力壮的民兵早站到了邱子东家门前的空地上。    
    林家人仗着这是闹丧的队伍,想也不会有谁敢阻挡,继续往前走。    
    民兵们竟然往后退却着。    
    这时杜元潮出现了。    
    人群立刻闪出一条道来。    
    杜元潮走来时,林家人犹如走在旷野上,突然被一股凉意深重的野风所袭,一下被震住了,夸张的哭闹声顿时停息下来。杜元潮站在民兵队伍与家队伍中间,声色俱厉:“我看有谁敢动一砖一瓦!还无法无天了!”他一下就能感觉到这支队伍的灵魂———那个为首的人是谁。他用眼睛死死盯着这个从穿着上便可看出不是一般农民而肯定是国家干部的人,说:“趁早领着他们回去。出了事,你负一切责任!”这不禁使那人大吃一惊,也使整个林家队伍大吃一惊。就像是一座城堡上的一盏使城堡大放光明的灯被一下打瞎了,这城堡顿时跌落于一片黑暗一般,林家的队伍顿时疲软下来。    
    杜元潮转身对那些民兵说:“谁敢乱动,就将谁捆起来!还没有王法了!”说完,走了。    
    众人又立即闪出一条道来。    
    林家人看着,就觉得眼前是片茫茫大水,杜元潮走过时,那水竟哗啦啦分向两边,直辟出一条白色的大道来。    
    油麻地的民兵一个个嘴巴紧闭,面孔威严地站立在林家的队伍面前。    
    林家人象征性地毁了一段篱笆,踩倒了一小片菜,用砖头砸坏了一只小小的酱油缸,便撤了。但一路上更加大声地高呼那些口号,仿佛有一股力量本计划是用在打打砸砸上的,现在却用不上了,而改用在了呼喊上。


第五部分疯雨/胭脂雨(7)

    杜元潮与采芹又在僻静处驾了船,行向芦荡深处。    
    阳光灿烂,天高水阔,到处是油汪汪的绿色。水上凉风习习,杜元潮的心情好极了。他要将船摇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无船会行到的地方,一个天外世界。望着一望无际的芦苇,他由衷地感激那些根根相连、叶叶相擦的芦苇———是它们为他和采芹营造了优美而安静的一隅。    
    今天是采芹第一次从头上取下戴了许久的白布条。她特地选用了一根鲜艳的红头绳扎了一头的乌发,看上去,换了一个人儿。    
    当油麻地完全从视野中消失之后,采芹坐在船头上唱起来。唱的是童年的歌,是杜元潮所熟悉的歌。这些歌,他在从前的程家大院里听过,在与采芹一起玩耍于田野上时听过。此时听来,情意绵绵,消逝的岁月,从水面上走来,鲜活如初春的草芽。    
    杜元潮摇着船,听着采芹的歌,望着天空的云彩,就觉得心里干干净净的,清澈到了极致。他不由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些在油麻地郁积于胸的浑浊之气,一下被吐到了这万里晴空下,被水上的风吹得不剩一丝痕迹。他真希望一生驾着这条船,一生行进在这不见人烟,只见飞鸟与芦花的水面上,不要再看到猪喊驴叫、人来人去的油麻地。    
    杜元潮觉得身体变得轻盈起来,沉重而劳累的心犹如一丝芦花飘动起来。    
    他将橹摇得越发的潇洒。    
    采芹眯缝着眼睛,看着杜元潮的摇撸姿态。他有节奏地摆动着的臀部,使她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阵渴望与慌乱。    
    一次又一次的幽会,已使她有点儿不能再把握自己了。往往过不了几天,无论是心还是肉体,就会有一阵阵按捺不住的渴求。时间一久,这样的渴求就会如火苗烧燎野草一般,身心变得十分焦灼。当杜元潮终于用撞击、抚摸、轻唤她的名字,用汗水、唾液、精液、向天空大声嘶喊而使这一切烟消云散时,她竟然会为自己重新获得安静、无欲而泪流满面。    
    有一阵时间,他们谁也不说话,两人都在期盼着那个停泊地的到来。杜元潮更快地摇着船,而采芹一直用眼睛向前眺望着。    
    船吃力地穿过一片芦苇,终于来到了他们的天堂。    
    那是一片远离村舍、四周都长了芦苇的水面,因风被芦苇挡住,这片水面竟无一丝波纹。天映在水中,使人分不清到底上面的是天还是水里的是天。    
    船停在了这片水的中央,船倒映在水上的影像,都能看得清木头上的花纹。    
    两人倒一时羞涩起来。    
    采芹问:“子东他没事了吧?”    
    杜元潮说:“大概没事了吧。”    
    采芹说:“你帮了他。”她感叹了一句,“到底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    
    天空中飞过一群大雁,将天空衬得越发的高阔。    
    雁过之后,大大的一个太阳天下,天边竟然响起雷声。那雷声轰隆如炮,其声竟好像从水面上一路滚动过来,直滚到这片荒寂的水泊,震出一片波纹。    
    “天要下雨!”杜元潮看看天色,一阵兴奋。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的。”采芹从船头上站起来,也仰头去看天空,心中也是一阵兴奋。    
    两个人都渴望着天能下雨。    
    又是雷声。    
    太阳被一层薄云所蒙,由金色而成红色。这红色均匀地弥漫开去,水天一色,皆为胭脂。    
    天真的开始下雨了,先是纤纤细雨,透明的,使胭脂世界变得更加胭脂。    
    采芹躺在船头平滑的木板上,就像儿时的那个夏季躺在荷花塘畔的草地上。    
    静如睡莲。    
    她没有去看正将衣服一件件扔到船舱里的那个正在十分忙碌着的男人,而是旁若无人地望着天空:太阳半隐半显,在梦幻的云彩里穿行着,雨丝从空中飘下时,一样也是胭脂色,丝丝胭脂,织成一顶无边的胭脂帐,笼罩在胭脂湖上。    
    他站在船舱里,抓住她的脚踝将她的身体往后拉了拉,像一只熟悉自己圈栏的羊,轻车熟路地就进来了。    
    雨渐渐大了起来,那胭脂色忽淡忽浓地飘浮在水上、船上、芦苇叶上以及两具肌肉紧张的躯体上。    
    因有雨水,采芹的眼睛只能半眯着望着天空。    
    杜元潮偶尔也会抬头看一阵天空,但更多的时候,是看着采芹的脸以及她在雨丝下的身体。他看到雨丝落在她的乳峰上,油珠儿一般滑落了下来,流到了她的胸脯上。它们滚动着,犹如滚动在一张半展半卷的荷叶上。水珠儿先是细小的,几粒水珠儿相遇,就融成了一颗饱满的水珠儿。两乳间形成一道悠长的水道,雨水顺着这条水道,向下流着,在那儿有小小的浅浅的湖泊,那里已经积满了透明的雨水。    
    杜元潮觉得嗓子有点儿发干,便低下头来,将那片湖泊中的积水喝干了。    
    杜元潮看到,不一会儿,那片湖泊就又积满了雨水。    
    杜元潮像一个正在玩陀螺或正在用麦秸编织一只蛐蛐笼的孩子,在聚精会神地做着自己的事。    
    采芹非常喜欢杜元潮的这番神态,这番专心致志的神态,曾无数次地吸引过儿时的采芹。当时,杜元潮在地上挖一个小坑或是制作一只风筝,采芹不是看他手中的活,而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脸———脸上的神态。采芹又看到了这番神态———孩子般的神态。看着看着,她的胸脯儿一个劲地向上挺去,两腿绷直,双脚紧绷,本就弯弯的脚弓就越发的弯弯。    
    雨也大了,胭脂色也浓了,湖水像是蔷薇挤出的汁水。    
    杜元潮的视野里,是一雄一雌两只野鸭。那雄鸭绕着雌鸭转着圆圈,并用嘴不住地点着湖水。那雌鸭先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但禁不住雄鸭的苦苦相求,也呼应着用嘴轻点着湖水。雄鸭便紧紧地挨着雌鸭。一副火烧火燎的着急之后,雌鸭将身体矮入水中,雄鸭觉得火候已到,便扑动双翅站到了雌鸭的背上。接下来,它竟然用嘴啄住雌鸭脖子上的羽毛。那可怜的雌鸭,在雄鸭的重压下,几乎沉没在水中。它不住挣扎着,抬起被雄鸭用嘴死死按住的脑袋,将鼻孔露出水面勉强呼吸着。但不一会儿,又被雄鸭按入水中。    
    一切都已结束了,雄鸭心满意足地扑着双翅飞向空中。飞了两圈之后,笨重地落入水中,而那时,雌鸭正带着劫后的余欢,用嘴不住地向脖子上撩着清水。


第五部分疯雨/胭脂雨(8)

    船在不住地翘动着,像一只巨大的水上摇篮。    
    纯净的雨水从采芹的身上缓缓流向了阴阳相接之处,采芹感到有一股股让人舒服的清凉进入了体内。    
    那根被雨水浸得更加红艳的头绳在忽闪着。    
    呻吟中的采芹,眼缝中只露出一线眼白,这使杜元潮感到有点儿害怕。    
    突然,从遥远的油麻地传来一声枪响。    
    杜元潮微微一震,翘动着的船慢慢平稳下来。    
    又是一声枪响,声音更加的猛烈,那天空的雨仿佛受到震动,犹如雨后的大树被人摇撼,一时雨滴纷纷坠落。    
    突然地,他甩了甩脑袋,头发飞张开来,只见水珠乱飞,也分不清是汗珠还是雨珠。    
    船大幅度地翘动,将一湖胭脂色的湖水颠簸出一簇又一簇的浪花来。    
    “我想喊。”    
    “喊吧!”    
    “喊了?”    
    “喊吧喊吧!”    
    “我想喊我想喊我想喊……”    
    她的腹部突然高高向天空隆起,随即尽情地毫无保留地尖叫了一声,随着这千年一叫,天为之动容,那雨竟哗哗倒下。    
    杜元潮跪在已积了几寸深雨水的船舱中,喘息着,两眼失神地望着眼前的那片丰饶之地。    
    采芹胸前的那粒红痣,因雨水的浸润而显得十分鲜亮。    
    雨变为细雨时,杜元潮在采芹的身旁慵懒地躺下了。采芹侧着身子,看着它,见它一时变得老实乖巧,转过脸去笑了。    
    “笑什么?”    
    采芹没有告诉他。在采芹的童年记忆里,它有点儿弯曲,而如今依然有点儿弯曲。她不禁用手轻轻拍打了它一下,并骂了一句:“坏死了!”    
    “它有罪吗?你狠心打它。”    
    “当然有罪。”    
    “它倒是真有罪,可我没有。”    
    “你也是有的。”    
    “我是没有罪的。说个故事你听着。有个人家,姐妹俩,河东有一个叫张小三的,总想她俩的心思,可惜总是没得机会。这天终于有了机会:那姐妹俩的娘走亲戚去了,晚上赶不回来。天一黑,张小三就摸到了那人家窗下,偷听着屋里的动静。姐妹俩上床睡觉了,合睡一张床,并合用一床被,一头睡着姐,一头睡着妹。那被子总是盖不住两个人,姐姐就教妹妹:我俩得弯套弯睡……外面的张小三听成了叫张小三来睡,乐死了,大叫我来了我来了,推门就进了屋……第二天娘回来了,姐妹俩就将昨晚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娘,娘听罢,拿了一把菜刀,要找张小三算账,没想到刚出门,就听见张小三正躺在她家菜园里的一片茄子丛里唱歌。你猜他怎么着?他用一根草拴住那个,将它吊在一棵茄子上,而自己躺在那儿美滋滋地吃饼,一边吃一边唱:有罪的上吊,没罪的吃饼睡觉……”    
    采芹禁不住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采芹解下头上的红头绳,轻轻给它扎上了。她觉得那样子很有趣,又吃吃吃地笑了一阵。    
    后来,她也在他身边躺下了,不一会儿,两个人竟相拥着,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风吹来时,红头绳就会飘动起来。风一歇,它就又落下去。    
    天又开始掉雨点了。    
    杜元潮先醒来了,他轻轻坐起,看着还在睡梦中的采芹,心里既感到温润也有隐隐的酸痛。他朝油麻地方向望去———油麻地早消失在烟雨里。想到过不一会儿,他们就要分手,就要回到油麻地,他心里感到一片空虚。他不想回油麻地,许多次他坐在镇委会的办公室里,突然地就会觉得无聊且又无趣,胸口发堵,觉得天也荒荒,地也荒荒,心也荒荒。    
    雨大了些,采芹也醒来了,双眼惺忪地看着杜元潮:“你在想什么?”    
    杜元潮摇摇头:“没想什么。”    
    西坠的太阳被云所遮,更将浓重的胭脂色倾向大地。    
    他们并排坐在船头上,望着被胭脂色浸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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