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天瓢-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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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觉得心烦。
范瞎子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往下说:“杜元潮杜书记,他还是那个样儿,穿得干干净净的,面容客客气气的,他上身穿的是一件白褂子,那白褂子才叫白褂子呢……”
几个混杂在人群里的姑娘,听罢,哆嗦着互相搂在了一起,满脸的惊恐———她们亲眼所见,杜元潮入棺时,穿的正是白褂子。
“他下身穿的是黑裤子……”范瞎子只顾说下去,“黑裤子……”
朱小楼又要冲过来:“这老瞎逼,真是要挨揍哩!”
朱荻洼说:“他说的,倒也没错。”
“这个老瞎逼,他不是听旁人说的,就是瞎蒙的。”朱小楼说。
朱荻洼对范瞎子说:“你眼睛瞎了都多少年啦?你知道杜元潮杜书记他后来都长成什么样吗?尽在那儿瞎说!”
范瞎子并不理会,依然说着:“……他穿的是一双圆口布鞋,那鞋是程采芹一针一线做的……”
人们不再理会范瞎子,又转脸朝水面上张望着。眼神好的,不很肯定地说:“好像在往西边漂去……”
范瞎子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着:“他人好,每年过年,他都亲自上门送我五块钱呢……
”枯眼中,蒙了一层水雾。
有人纳闷:“杜元潮杜书记他怎么又回来了呢?”
范瞎子说:“他要回来再看一眼一个人……”
老柳树下,邱子东摇晃了一下,扑倒在烂泥地上。因为他的身体太轻,谁也没有听见他扑倒在地的声音。
雨下大了,偶尔划过几道闪电,那闪光竟是银色的,像一柄长剑在黑暗中优美地挥舞了几下……
这地方为水网地区,沟河纵横,渠塘处处,凡有水的地方,皆长着一种香蒲草。现在被水浸泡了几日,那香气全都流入水中。风起水动,水成了香水,夜空下,暗香浮动于雨幕,湿乎乎地传播着。
那香,是药香。闻罢,使人有点儿迷离恍惚,着魔了一般。
第一部分狗牙雨/金丝雨(1)
杜元潮是五岁那年来到———准确一点地说,是漂到油麻地的。
也是在秋天,他和父亲杜少岩凭借一块厚大的棺材盖,随着洪水的奔流,在大水上漂行了两个白天一个黑夜。坐在棺材盖上,他一直模模糊糊地记得母亲被洪水卷走的情景:母亲徒劳地挥舞着双手,最后,一团黑发像马尾在浪花上悠悠一甩,就永远地消失了。父亲杜少岩是怎么抓到这块棺材盖的,又是怎样将杜元潮放到棺材盖上面的,事后,再也没有回忆得起来。漂了一天一夜之后,大水已经不再那么湍急,天空甚至阳光灿烂。杜元潮光屁股坐在棺材盖上面,小鸡鸡缩成白果大小。父亲杜少岩则双手抓住棺材盖的边缘浸泡于水中。杜元潮不住地问父亲:“我们什么时候到家?”杜少岩环顾四周,只见水天一色,竟无一块陆地,但还是很轻松地说:“乖儿子,我们快到家了。”杜元潮并不特别恐惧,只是有点儿紧张。时间一长,连这点紧张也消失了,觉得自己是在一张大床上,坐腻了,竟然还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在棺材盖上来回走一走,甚至淘气地走到棺材盖的边缘吓唬一下杜少岩。杜少岩就有点儿吃惊地喊着:“儿子!儿子!”
这天,杜家父子与他们的棺材盖在油麻地大堤外停住了———河滩上一架没有被大水完全淹没的风车,将他(它)们拦下了。杜少岩将杜元潮转移到平稳牢靠的风车顶上之后,自己也爬到了风车顶上。那块值得杜元潮一生记忆的棺材盖,在杜少岩一松手之后,稍作停留,便随水而去。
杜少岩已有几天未能直立身体,爬上车顶之后的第一个欲望就是站起身来。他摇晃着,慢慢地站起,这时,他的目光越过了大堤,看到了大堤内的油麻地镇———一个规模很大的镇子。当时阳光倾盆,投射在水面上,使这个镇子的四周金光万道。他将杜元潮抱起,很熟练地让杜元潮骑在脖子上。杜元潮看见了镇子,看见了炊烟,看见了牛羊,高兴得用脚后跟猛劲地踢打杜少岩的胸脯,两只小手在空中乱舞,并哇哇乱叫。
这是杜家父子的港湾。
大堤上,有几十架水车正在往大堤外车水。踩水车的都是一些汉子,骄阳下,赤身裸体,汗津津、油亮亮的躯体,在阳光下犹如金属,光芒闪烁。随着身体的摇晃,裤裆里的家伙,大小不一,长短有别,但一律犹如钟摆。其中一个,忽地看到了风车顶上的杜家父子,就用一只小船将他们救到了岸上。
第一部分狗牙雨/金丝雨(2)
大水退去之后,杜少岩没有领着杜元潮寻找失落的家园,却很安心地在油麻地住下了。
这里土地肥沃,是一块富庶之地,并且油麻地的人似乎也不讨厌他们在这里落脚扎根。他们没有土地,也无钱购买土地,但杜少岩的体力、本分、忠厚与老实,被油麻地的大地主程瑶田看上了,收他做了长工,且一并收留了整天光着屁股的杜元潮。
程瑶田有房屋四十余间,有良田五百余亩,有风车八部,有大船五艘,有耕牛十头,程家的财富,别说是在油麻地,即使在方圆十八里地内,也算是数一数二了。收留一两个人,对于程家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况且,杜少岩也不会白吃白喝他程家的。这样做,还满足了程瑶田一番慈悲菩萨心肠。
当杜少岩拉着杜元潮第一回走进程家大院时,因大院深深,那房屋一进一进的似不见底,心里不免有点儿发虚,两腿竟然哆嗦不已。杜元潮则十分的害怕,瞪着眼睛,赖着瘦削的小屁股,死活不肯跟随杜少岩跨过那道高高的深红色门槛。
当年的管家范烟户还正年轻,眉清目秀。他本是一个识字人,肚里装得不少诗词小曲和一些陈年戏文,高兴时还爱有板有眼地哼唱几句,人看上去很风雅。他穿着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长衫,很有风采地站在院中,用同样干干净净的手招呼着杜少岩:“进来吧,进来吧,主人还等在那儿有话要对你说呢。”
杜少岩用力一扯,将杜元潮扯进了门槛。
程瑶田端坐在一张显得有点儿笨重的黄花梨木透雕靠背圈椅上。见了杜家父子,他竟然微微起身相迎。杜少岩在干干净净的青砖地上跪下了,并将杜元潮硬扯着也跪了下来。程瑶田连忙摆手:“别!别!”但身无分文、衣衫褴褛的杜少岩却坚持着跪在地上,这倒让程瑶田显得有点儿不安,示意范烟户将杜少岩父子拉起来。范烟户连忙过来,嘴里连连说道:“起身起身。”将杜少岩从地上拉了起来。杜少岩一时忘记了依然还跪在地上的杜元潮。程瑶田见杜元潮两眼骨碌骨碌地乱转,却又怯生生的样子,一丝怜爱掠过心头,抬抬手:“起来,孩子。”范烟户走过来,拍了拍杜元潮的脑袋,说道:“这孩子倒也乖巧。”将他从地上也拉了起来。
在程瑶田向杜少岩问话时,杜元潮一直藏在杜少岩的身后,将一只眼睛从父亲的屁股旁悄悄探露出来,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奶妈炳嫂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从东厢房里走出。这小女孩一眼就看到了杜元潮,两粒黑晶晶的眼珠便像两只落在青枝上的小鸟,落在了杜元潮的脸上。炳嫂在走动,但她怀里的这个小女孩却转动着脑袋,一直看着杜元潮。她不笑,也不哭,略带一点羞涩和怯意。这个小女孩长得极为清秀,头发不算浓密,偏稀,并微微发黄,衬得她格外的清秀。她抱着炳嫂的脖子,侧着脸,明眸如星,两点清纯的亮光,无声地闪烁。
杜元潮在炳嫂掀开门帘的那一刻,也一眼看到了这个小女孩,更向父亲的屁股后面躲去,但目光却再也没有从小女孩的脸上挪开。
大人们注意到了这两个孩子的无声对望,有片刻的工夫,停止了说话。
小女孩忽然抱紧了炳嫂的脖子,并将脸藏到了炳嫂的脸旁。
杜元潮用手紧紧揪住父亲的裤子,却还在望着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的脸在炳嫂的脸旁藏了那么一会儿,到底又掉过头来望着杜元潮。
这回是杜元潮把脸彻底地藏到了父亲的屁股后面。
小女孩歪着脑袋,追望着。
终于,杜元潮又探出了脑袋。
程瑶田说:“炳嫂,将采芹放到地上吧。”又朝杜元潮招招手,“过来。”
杜元潮不肯过来。
杜少岩的大手硬将杜元潮从屁股后面拽了出来:“这孩子就知道害臊。”随即将他向前推了两步,“老爷叫你呢。”
杜元潮又重新退了回来。
这时炳嫂已将采芹放到地上:“这孩子整天要人抱,是不肯下地的。”
程瑶田对杜少岩说:“这是我的女儿。”然后微微俯身,拍了拍采芹的后脑勺,“从今天起,你有一个小哥哥了。”又对炳嫂说:“带两个孩子到外面去玩吧。”
炳嫂就一手拉着采芹,一手拉着杜元潮往外走。杜元潮只是回头望了望杜少岩,就跟着走了。
等杜少岩从程瑶田那里一一领下了交待与嘱咐走出程家大院时,杜元潮与程采芹已在大树下追逐玩耍了,树下竟飘扬着两个小儿女咯咯咯的笑声。
从这天起,杜少岩将照料程家八部风车,他将带着杜元潮住在程家后院的一间空着的屋里,将与程家上上下下十几个佣人一起在程家的大厨房里用餐,从此,他就是一个每年年底可以从程家账房领取工钱的长工了。
杜少岩走出门后,程瑶田对范烟户说:“给他几个钱,让他扯丈把布,请裁缝给那孩子做几件衣服。”
杜少岩出了程家大院,没有惊动两个正在玩耍的孩子,而是坐在树下的磨盘上,回头望着程家大院,这时他才看清程家大院里一进一进的房屋。那些房屋皆由青砖青瓦砌成,一派的沉静与祥和。
第一部分狗牙雨/金丝雨(3)
大水退去,堤外良田万顷。
日子,就这样在一个临水而立的镇子上开始了。
杜少岩从早到晚奔波在田野上,细心照料着那五部风车。五部风车负责着程家全部土地的灌溉,东一部西一部地矗立在不同的地方。一部一部地照看一遍,就得跑上五六里地。风口不一样,篷数或六或八,水槽也分长短,因此,一部风车一个脾气,照料它们,实非易事。天气正常,风大小得体时,只需将篷扯到恰当的高度然后远远看着就是,而一旦天气陡变,风起云涌时,杜少岩就得拼命奔跑了。他必须将篷一一扯下,而在风车急速旋转的状态下要将篷一一扯下,是很有几分危险的,若不能眼疾手快,不是车毁就是人伤。好在杜少岩有的是力气,多的是敏捷。大风天气,程瑶田站在镇后高高的土坡上望他的田野,见杜少岩健步如飞,穿杨越壑,见狂风大作,而自家的风车却早早一一落篷,安静如夜,心中总会想到:年终时,该给他多加些工钱才是。
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
程家田地最远一处的那部风车,远离村庄,且又无任何林木的遮挡,风来时,长驱直入,那风车就会在一刹那间发了疯似的旋转,旋转到极致处,看上去八叶篷,篷篷相连竟无一丝缝隙,俨然一口巨大的圆桶,旋转不止,就听见车身咯吱乱响,令人觉得随时都可能折断、崩溃。那槽口的水汹涌而泻,水花四溅,看得人心惊肉跳。这是一部有名的“鬼风车”。
那天,风来得甚急,等杜少岩稳住那七部风车最后再来管它时,它已处在癫狂状态。篷呼呼作响,闪电而过,杜少岩只觉得眼花缭乱,竟不知如何下手,几次去解篷绳,几次落空,还差一点被车杠击倒。这里,杜少岩准备一拼了,那里,风车却于一瞬间如撅馓子一般,于大风中哗啦啦瘫痪在地上。杜少岩心中苦叫一声:“完了!”蹲在了地上,眼珠定定地望着草丛中一只趴着不动的秋后蚂蚱。“该带着孩子走了。”没想到程瑶田并无半句责怪之词,却还安慰道:“那种时候,谁也无能为力的。那风口上,也不是第一回毁车了。”并送了杜少岩一壶酒:“晚上,压压惊吧。”杜少岩用满是泥土的大手抹了一把泉涌一般的眼泪:“老爷,以后,不会再有毁车的事了。”
大部分时间,杜少岩还是清闲的。风车都转动之后,他只需远远地看着就行了。时间一长,对天气也有了把握,往往一星一点的兆头,他就能七不离八地预测到天气将会发生的变故,提前做了该做的事。一年里头,还有许多时间,地是不用灌溉的,那时候的风车全都卷了篷,光秃秃地歇着,杜少岩只需在田野上遛遛,照看照看,拾掇拾掇就行了。这样的日子里,杜少岩就会将杜元潮带在身边。
杜元潮跟随父亲,走在田埂上,走在大河边,有的是风景,有的是好玩之处。草丛里忽然跃起一只野兔,桑树枝上忽然闪现出一个圆圆的鸟窝,一条大鱼忽然从水塘中跃起,原本是想激起一团水花的,却落在了岸上,在阳光下的草丛里无奈地打着挺儿……一处一处地吸引着他。落后太远了,杜少岩就会停住:“快点走,要么,你就在这里等我。” 十有八九,杜元潮是依依不舍地丢下眼前的情景去追赶杜少岩———田野过于空旷,杜元潮有点儿害怕。
玩着玩着,杜元潮就不想玩了,心里惦记着回镇子,回程家大院,因为那儿有小女孩程采芹。
第一部分狗牙雨/金丝雨(4)
程家大院平日里是孤寂的,在杜元潮到来之前,能进程家大院与采芹一起玩耍的就只有邱半村的儿子邱子东。
邱半村开着这一带最大的木排坊,田地虽然不多,但财富却与程瑶田不相上下。两家人经常互相走动,关系十分密切。程采芹的母亲似乎很喜欢小男孩邱子东。这孩子生得干干净净,头发浓厚,两眼有神,嘴巴灵巧。有时,程家还会将邱子东留下住上几天。邱子东倒也乐意留在这大院里整天与采芹玩耍。两个小人儿偶尔也会争吵,当邱子东哭着闹着要回自己家中时,程采芹的母亲与炳嫂就赶紧过来哄劝,并假装着狠狠责备采芹几句。两个人稍微不自然了一阵,随即就又一起玩耍了。如果要将邱子东留在程家大院过夜时,程家就会派人将话传给邱家。玩累了要睡觉,采芹就会先爬上床去,用手拍着枕头对邱子东说:“你睡这儿,我们俩睡一头。”大人笑笑,由他们去。但邱子东有邱子东的家,不可能常来程家。邱子东一旦不来程家,采芹也就不肯下地玩耍了,整天让炳嫂抱着,无论炳嫂怎么哄她,也不肯落地。
杜元潮的到来,却使炳嫂想抱她也不可能了。对杜元潮,她真是喜欢得不得了。她用甜糯的声音,不停地叫着:“小哥哥。”小哥哥杜元潮似乎很会体贴她,处处都让着她,从不与她争执。他们的玩耍是无限丰富多彩的,一切在大人眼中毫无意义也毫无意思的事情,在他们眼中却都有无穷的意义与意思。墙根的一条蚯蚓,树上的一只喜鹊,或是偶尔从空中飘落下来一根飞鸟的羽毛,都会被他们反复观察,反复想象,说来说去也说不尽。他们常蹲在墙角或跑动在一进一进的房子里,说着许多大人听来觉得莫名其妙的话。许多时候,就是他们两个钻在无人走动的角落里,在那儿唧唧咕咕地絮语,虽是游戏,但却煞有介事。看上去,他们比油麻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忙碌。大人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