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牙-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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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
左右两边,月桂树墙向内陷,像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似地环成一圈。里面,在从前修剪成锥形的紫杉之间,倒着柱头、梁柱、一截截拱圈和拱门。显然这些东西堆放在那里,是为了装点在城堡主塔废墟开出的规规整整的小花园。花园中间,有一个小圆块,有两条小径通到那里。一条上面留着从草地上踏过来的足印,也就是堂路易已经走的这一条,另一条被一条横路切断,通往灌木篱笆两端。
对面,乱七八糟地堆着立着坍落的石头和天生的峭岩,由粘土粘结,由盘龙虬爪般的根须连结,在画面深处构成了一个浅浅的洞穴,到处是透光的缝隙,地面上铺了三四块条石,很容易看出来。
弗洛朗斯·勒瓦瑟就是被绑着、躺在这洞穴下面。
好像有人准备在高大的月桂环抱的旧花园这座圆形剧场上,在洞穴这个祭坛前举行一个神秘的仪式,把弗洛朗斯·勒瓦瑟献祭。
尽管隔了一段距离,堂路易仍然看得清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看得见她苍白的脸庞。这张脸虽然因恐慌焦急而抽搐,却仍保持着平静,流露出期盼,甚至希望的表情,似乎弗洛朗斯还没有绝望,直到最后一刻,还相信可能发生奇迹。不过,她的嘴虽然没有堵上,她却没有呼救。她也许是寻思,呼救无济于事,还不如她在路上留下的记号有效。再说,她一叫,那杀人凶手就会立即堵住她的嘴。怪事,堂路易觉得姑娘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藏身之处。莫非她觉察他来了。莫非她预计他会赶来援救?
堂路易猛地握住一支左轮,手已经举起,准备瞄准。离牺牲者躺的祭坛不远,突然冒出那刽子手,那司祭的人。
他从两座峭壁之间的荆棘丛中钻出来。出口低矮,他弯着腰,低着头,两条手臂长长的,挨到了地面。
他走近洞穴,嘲笑几声,说:
“你还在这儿?救星没来?来晚了一点,那弥赛亚……叫他快点吧!”
他的声音是那样刺耳,那样怪异,那样不自然,堂路易听完他这些话,浑身都觉得不舒服,他紧握手枪,只要发现情况不对,就准备开火。
“让他快点来!”凶手笑着说,“不然,再过五分钟,你就完蛋了。亲爱的弗洛朗斯,你知道我办起事来有规有矩,对吗?”
他在地上抬起一样东西,是一根拐杖样的木棍。他把木棍支在左臂下,又弯腰走起路来,好像是一个精疲力尽站不直的人。走着走着,也不知怎么搞的,他突然一下就变了,身板挺直了,那根拐杖也变成了手杖。他绕着洞穴走了一圈,认真地察看什么。可是堂路易没有意识到他在干什么。
他这个样子看上去身材高高的。于是堂路易明白,那黄车司机看到的是他的两副模样,难怪说不准他是高是矮了。
可是他的腿软软的,摇摇晃晃,好像支持不下去了似的。他又倒下了。
这是个残疾人,患了运动性疾病,营养不良,瘦极了。此外,堂路易还看到他那张脸,那是一张苍白的脸,颧骨突出,脑门凹陷,皮肤的颜色就像羊皮纸——一张肺结核病人的脸,毫无血色。
他检查完毕,回到弗洛朗斯身边,对她说:
“小乖乖,尽管你很听话,还没有喊叫,可是为了防止意外,我们最好还是小心一点,把你的嘴舒服地堵上,好吗?”
他俯下身,用一条薄绸子头巾,把她脸的下方缠住,又把腰弯得再下一点,几乎贴在她耳边说些悄悄话,不时地插进几声哈哈大笑,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堂路易觉得十分危险,生怕那强盗突然下手,给弗洛朗斯扎上一外毒药,于是把枪对准那家伙,不过没有开枪。他相信自己反应敏捷,决定等等看。
那边在干什么?说的是什么话?那强盗向弗洛朗斯·勒瓦瑟提出了什么卑鄙的条件?要她付出什么可耻的代价才肯把她释放?
那残疾人猛地往后一退,狂怒地咆哮道:
“你还不明白你完了吗?既然我不再有什么顾忌了,既然你愚蠢地跟我来了,听我摆布,那你还指望什么呢?哟,或许是指望我回心转意?因为你还以为我心里燃烧着爱情……哈哈!你错了,小乖乖!你的性命我毫不在乎,就像对待一只苹果……你一死,对我来说就毫无价值了。那么,怎么样?……你或许认为我是残疾人,没有力气杀死你?弗洛朗斯,我不会杀你!难道我会杀人吗,我?我从不杀人。我的胆子太小,杀不了人。我如果杀人,会害怕,会发抖……不,不,我不会碰你,弗洛朗斯,不过……喏,你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会明白的……啊!我只是把事情策划、安排好而已……这种事我做得了……尤其是我做起来不害怕,弗洛朗斯。这只是第一声警报……”
他走开了。他借助两手,攀住一株树的枝干,爬上了洞穴右边头几层石块,跪在那里,抓起手边一把小镐头,挥起来,在第一堆石头上锄了三下。石头骤然崩落。
堂路易大吼一声,跳出藏身之地。他一下明白了,那洞穴,那堆砾石麻石,都是胡乱垒的,只要随便一碰,就会崩坍下来。弗洛朗斯面临着被砸死的危险。当务之急,是赶紧救出弗洛朗斯,而不是打击凶手。
才两三秒工夫,他就跑了一半路。可是,他念头一闪,比脚步更快:他发现那草地上踩出来的脚印没有直接走过花园中间的小圆块,而是绕开了,为什么?这是他怀着戒备的本能提出的问题,可是他的理智来不及解答。堂路易继续往前跑,没有沿着那些脚印跑。
突然,他好像踏在空中,身子往下直落。脚下的地面裂开了。带草的土块分开了。他掉了下去。
他落进一个洞里。确切地说,这是一眼井,宽不过一点五米,井栏齐地面拆除了。不过,由于他跑得很快,冲劲把他抛到对面的井壁,两条前臂伸到井沿,两只手抠住了一些植物的根须。
他力气很大,本来也许可以靠两只手腕,攀援上来。可是作为对进攻的反应,那歹徒立即朝进攻者转过来,离他只有十步远,举枪对着他喝道:
“别动!不然我就打死你。”
堂路易此时束手无策,只得服从,不然,就要吃敌人的子弹。
他和那凶手对视几秒。凶手的眼睛里充满了狂热。那是病人的眼睛。
凶手一边密切注意着堂路易的细微活动,一边爬到井边蹲着,仍然举枪对着堂路易。嘴里再次发出那可怕的狞笑:
“亚森·罗平!亚森·罗平!亚森·罗平!好了!你落进去了!唉!难道你真有这么蠢么?我可是明明白白给你打了招呼的!用红墨水打的招呼。记得吧……‘你的死亡地点已经选好了。陷阱准备好了。当心,亚森·罗平!’可是你却硬要往里跳!你怎么不蹲在牢里呢?这么说你又挡过了那一击?混蛋,那好……幸亏我有先见之明,采取了防备措施。嗯?怎么样,事情考虑得还周全吧?我寻思:‘所有警察都会来追我。可只有一个能够抓到我,只有一个,亚森·罗平。因此,给他指路,把他引上来,用牺牲者的身体在草上拖过的痕迹……’另外,将这里、那里,还作了一些标记……这里把那婊子的戒指缠在草茎上,再远一点是撕碎的花瓣,再过去一点是五个指印,再过去是一个×……不可能弄错,嗯?在你认为我相当愚蠢,竟让弗洛朗斯有空玩小拇指的游戏的时候,这套把戏就把你径直引到井口,踏到了我为防止意外,上个月才铺在上面的草皮……你回想一下……陷阱准备好了……而且是以我的方式安设的陷阱,味道极佳。啊!我的乐趣就在于借用别人的诚意和力量来摆脱别人。他们就像好同志一样与你合作。你明白了吧,嗯?我不动手。是他们自己动手。上吊或者注射毒药……除非他们像你亚森·罗平一样,喜欢掉到井里!啊!可怜的老朋友,你陷入多么糟糕的境地!不,可瞧瞧你这倒楣的模样!弗洛朗斯,快看看你心上人的脸蛋!”
他停住话头,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伸直的手臂直打哆嗦,笑得那张脸更加凶蛮,笑得那两条腿就像断线的木偶,在他的身下直晃悠。对面,对手越来越没有了力气。努力越来越没有成功的可能,也越来越无济于事。手指原先是揪着草根的,现在则徒然地抠着井壁的石头。他的身子在一点一点往下沉。
“到时候了。”那歹徒结结巴巴道,因为快乐声音都变了形,“上帝啊!笑真是件好事情!尤其是对从来不笑的人……是的,从来不笑。我是个阴郁的人,是专与死亡打交道的人!我的弗洛朗斯,你从没见我笑过,不是吗?……这次我本也不笑的,可是事情太好笑了……亚森·罗平在地洞里,弗洛朗斯在岩洞里,一个在深渊上方蹬着两腿挣扎,一个已经在石头堆下喘息。多么动人的景象!算了,亚森·罗平,别白费气力了……为什么要这样死死挣扎?……你这样诚实的大善人?现代的堂吉诃德,你难道还害怕来世?算了,让自己掉下去吧……井里没有水了,不然你可以扑水玩……不,这只是不小心掉进了深不可测的井里……扔进石子,只听见落底的声音。刚才我点燃纸扔下去,烧到半路就黑了。呸!……我背上发冷……去吧,勇敢一点。只是一会儿工夫的事。这种事你见过不少!好哇!差不多了。你快打定主意!唉!亚森·罗平呀亚森·罗平,你是怎么啦,不跟我说声再见?连微笑也没有?也不道谢?再见吧,亚森·罗平!再见……”
他不说话了,等着可怕的结局到来。这件事情,他安排得那么巧妙,每个阶段都是不折不扣按他不可改变的意志执行的。
再说,这也没用多久。先是亚森·罗平的肩膀没入了井口,接着是下巴,是临终咧开的抽搐的嘴巴,再接下来是充满恐惧的眼睛,额头、头发,最后,整个脑袋,整个脑袋不见了。
残疾人一动不动,出神地观看着这一幕,看得心醉神迷,显出一种野蛮的快意。他没有说一句话来打乱宁静,来中断他的仇恨。
井口只剩下一双手,一双顽强的、执拗的、英雄的手。只有这双精疲力尽的手还活着。然而,它们也顶不住了,且战且退,步步为营,最后,完全抠不住了。
两只手滑了下去。有一阵,手指像动物的爪子一样抠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是那样超常的有力,似乎它们没有死心,以为单凭它们,就可使已经落入黑暗的尸体复活,重见天日。可是,接下来,它们自己也无力了。再接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残疾人身子一震,觉得轻松了,快活地叫道:
“扑通一下!就完了!亚森·罗平到了地狱底层……事情完了……噼啪!扑通!”
他转向弗洛朗斯这边,又狰狞丑恶地舞起来,忽而一下站得直直的,忽而又蹲下来,摆着大腿,好像在抖着怪模怪样的扇子。他又是唱,又是吹口哨,一会儿又破口大骂。吐出一串污言秽语。
接着他又走回井口,远远地朝洞里啐了三口,似乎他还怕走近。
这还不足以让他发泄心头之恨,地上有一些塑像的碎片。他抓起一个塑像头,从草地上滚到井边,再推下井。再远一点,有一些铁砣,是从前的圆炮弹,都长满了锈,他也把它们滚到井边,再推下去。五个、十个、十五个……铁陀一个接一个被推下去,砸到井壁,发出轰隆闷响,引出一串回声,像轰隆隆渐渐远去的雷声。
“喏,接住,亚森·罗平!啊!可恶的坏蛋,你竟来坏我的事!你竟来阻拦我,不让我得那倒楣家伙的遗产!……喏,再给你一个……再来一个……你要饿了,这够给你吃个饱了……你还要吗?喏,吃个饱吧,老朋友。”
他身子摇摇晃晃,觉得头晕,不得不蹲下来。他已经精疲力竭了。然而,他鼓起最后一丝力气,跪在井口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朝黑咕隆咚的井下喊道:
“喂,尸体,跟你说,不要马上去敲地狱门……过二十分钟,小姑娘要来见你……是的,四点钟……你知道我是十分守时的……甚至守分守秒……到四点钟她来与你约会……啊!我忘了……遗产,你知道……莫宁顿的两亿遗产,我装进口袋了。是的……你想得到,我已经办好了一些手续……等一会,弗洛朗斯会向你说明的……你会看到,事情办得太妙了……”
他说不下去了。最后几个音节简直成了喘息。头发里和额上汗水直流。他呻吟着倒在地上。像个垂死的人,受着临终前苦痛的折磨。
他双手抱头,浑身战抖,在地上躺了一阵,样子极为痛苦,似乎每一块肌肉都被病痛所扭曲,每一根神经都失调了。接着,他似乎为一种潜在的想法所驱使,一只手颤颤巍巍顺着身体摸下去,终于在痛苦的喘息声中,从口袋里摸出一瓶药水,赶紧送到嘴边,贪婪地喝了两三口。
他马上就来了精神,好像他喝下去的是热量和力气。他的眼神不痛苦了,嘴上浮起了难看的微笑。他转过身,对弗洛朗斯说:
“小乖乖,你别高兴,这一回我还倒不下去,肯定有时间收拾你。再说,以后,再也没有烦恼了,再也不用劳神费力,想办法,与人斗。日子风平浪静!生活轻轻松松!……见鬼,有了两亿元,总能舒舒服服过日子了吧,小姑娘,你说呢?……是啊,是啊,日子会要好得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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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弗洛朗斯的秘密
时候到了,第二幕惨剧该上演了。执行了堂路易·佩雷纳的死刑后,又该执行弗洛朗斯的死刑了。这个残疾人,这个残忍的刽子手,干掉一个又一个。没有半点怜悯心,好像这是在屠宰场宰杀畜生。
他仍然无力,拖着步子朝年轻姑娘走去。他从一只金属盒子里摸出一支烟,点燃,极其残忍地说:
“弗洛朗斯,这支卷烟烧完,你的时辰就到了。你紧紧盯着它吧。这就是你生命的最后几分钟,它们将化为灰烬。盯着看吧,好好想想。弗洛朗斯,你必须明白这一点。你头上耸突的那堆砾石和岩石,历届庄园主,尤其是朗热诺老头,都认为迟早要坍塌……而我呢,好几年前,就假定会有机会用上它的,于是锲而不舍地让它加速风化,让它经受雨水的冲蚀。总之,今天说实在的,我都不明白它是怎么保持平衡、没有坍的。也许说得确切一点,我其实是明白的。刚才我那几镐,其实只是警告。我只要在别处挖几下,挖中地方,挖掉嵌在两大堆石头间的一块砖,整个石山就会像纸片搭的城堡一样垮下来。弗洛朗斯,你听清楚,一块小小的砖头,偶然插在那里的,在两大堆石头之间,把石山一直维系到了今天。砖头一抽掉,两堆石头就会垮,灾祸就发生了。”
他喘了喘气,又说:
“接下来呢?接下来,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弗洛朗斯。或者让石头砸下来,把你埋住,叫别人见不到你的尸首——假如什么时候有人想起要到这里来找你的话——或者我让你的尸首露出一部分——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会割断你身上的绳子,毁掉。那么,以后的调查会作出什么假定?只会是:弗洛朗斯被警方追捕,躲进一个洞穴,头上的石头崩坍,被砸死了。有这一点就够了。为冒失的女人念上几段哀悼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