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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从文自传-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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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官的恩典,不要杀我吧。我跟了他多年,不做错一件事。我太太还在公馆里侍候司令太太。大家做点好事说句好话吧。大家互相望着,一句话不说。那司令官手执一支象牙烟管,从大堂客厅从从容容走出来,温文尔雅地站在滴水檐前,向两楼的高级官佐微笑着打招呼。
  司令官,来一分恩典,不要杀我吧。
  那司令官十分严肃地说:
  刘云亭,不要再说什么话丢你的丑。做男子的做错了事,应当死时就正正经经地死去,这是我们军队中的规矩。我们在这里地客,凡事必十分谨慎,才对得起地方人。你黑夜里到监牢里去奸淫女犯,我念你跟我几年来做人的好处,为你记下一笔账,暂且不提。如今又想为非作歹,预备把良家妇女拐走,且想回家去拖队伍。我想想,放你回乡去做坏事,作孽一生,尽人怨恨你,不如杀了你,为地方除一害。现在不要再说空话,你女人和小孩子我会照料,自己勇敢一点做个男子吧。那大王听司令官说过一番话后,便不再喊公道了,就向两楼的人送了一个微笑,忽然显得从从容容了,好好,司令官,谢谢你几年来照顾,兄弟们再见,兄弟们再见。一会儿又说:司令官你真做梦,别人花六千块钱运动我刺你,我还不干!司令官仿佛没听到,把头掉向一边,嘱咐副官买副好点的棺木。
  于是这大王就被簇拥出了大门,从此不再见了。
  我当天下午依然上了船。我那护照上原有两个人的姓名,大王那一个临时用朱笔涂去,这护照一直随同我经过了无数恶滩,五天后到了保靖,方送到副官处去缴销。至于那帮会出身、温文尔雅才智不凡的张司令官,同另外几个差弁,则三年后在湘西辰州地方,被一个姓田的部属客客气气请去吃酒,进到辰州考棚二门里,连同四个轿夫,当欢迎喇叭还未吹毕时,一起被机关枪打死,所有尸身随即被浸渍在阴沟里,直到两月事平后,方清出尸骸葬埋。刺他的部属田旅长,也很凑巧,一年后又依然在那地方,被湖南主席叶开鑫,派另一个部队长官,同样用请客方法,在文庙前面夹道中刺死。

  学历史的地方
  从川东回湘西后,我的缮写能力得到了一方面的认识,我在那个治军有方、智足多谋的统领官身边做书记了。薪饷仍然每月九元,却住在山上高处一个单独新房子里。那地方是本军的会议室,有什么会议需要记录时,机要秘书不在场,间或便应归我担任。这份生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原来这房中放了四五个大楠木橱柜,大橱里约有百来轴自宋及明清的旧画,与几十件铜器及古瓷,还有十来箱书籍,一大批碑帖,不多久且来了一部《四部丛刊》。这统领官既是个以王守仁、曾国藩自诩的军人,每个日子治学的时间,似乎便同治事时间相等,每遇取书或抄录书中某一段时,必令我去替他做好。那些书籍既各得安置在一个固定地方,书籍外边又必须做一识别,故二十四个书箱的表面,书籍的秩序,全由我去安排。旧画与古董登记时,我又得知道这一幅画的人名时代同他当时的地位,或器物名称同它的用处。全由于应用,我同时就学会了许多知识。又由于习染,我成天翻来翻去,把那些旧书大部分也慢慢地看懂了。
  我的事情那时已经比我在参谋处服务时忙了些,任何时节都有事做。我虽可随时离开那会议室,自由自在到别一个地方去玩,但正当玩得十分畅快时,也会为一个差弁找回去的。军队中既常有急电或别的公文,于半夜时送来。回文如须即刻抄写时,我就随时得起床做事。但正因为把我仿佛关闭到这一个房子里,不便自由离开,把我一部分玩的时间皆加入到生活中来,日子一长,我便显得过于清闲了。因此无事可做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地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做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若说这是个人的幸运,这点幸运是不得不感谢那个统领官的。
  那军官的文稿,草字极不容易认识,我就从他那手稿上,望文会义地认识了不少新字。但使我很感动的,影响到一生工作的,却是当时他那种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未亮时起身,半夜里还不睡觉,凡事任什么他明白,任什么他懂。他自奉常常同个下级军官一样。在某一方面说来,他还天真烂漫,什么是好的他就去学习,去理解。处置一切他总敏捷稳重。由于他那分稀奇精力,军在湘西二十年来博取了最好的名誉,内部团结得如一片坚硬的铁,一束不可分离的丝。
  到了这时我性格也似乎稍变了些。我表面生活的变更,还不如内部精神生活变动得剧烈。但在行为方面,我已经同一些老同事稍稍疏远了。有时我到屋后高山去玩玩,有时又走近那可爱的河水玩玩,总拿了一本线装书。我所读的一些旧书,差不多就完全是这段时间中奠基的。我常常躺在一片草场上看书,看厌倦时,便把视线从书本中移开,看白云在空中移动,看河水中缓缓流去的菜叶。既多读了些书,把感情弄柔和了许多,接近自然时感觉也稍稍不同了。加之人又长大了一点,也间或有些不安于现实的打算,为一些过去了的或未来的东西所苦恼,因此虽在一种极有希望的情况中过着日子,我却觉得异常寂寞。
  那时节我爸爸已从北方归来,正在那个前驻龙潭的张指挥部做军医正。他们军队虽有些还在川东,指挥部已移防下驻辰州。我的母亲和最小的九妹皆在辰州同住。家中人对我前事已毫无芥蒂。我的弟弟正同我在一个部中做书记,我们感情又非常好。
  我需要几个朋友,那些老朋友却不能同我谈话。我要的是个听我陈述一分酝酿在心中十分混乱的感情。我要的是对于这种感情的启发与疏解,熟人中可没有这种人。可是不久却有个人来了,是我一个姨父。这人姓聂,与熊希龄同科的进士,上一次从桃源同我搭船上行的表弟便是他的儿子。这人是那统领官的先生,从一个县长任上卸职,一来时被接待住在对河一个庙里,地名狮子洞。为人知识极博,而且非常有趣味,我便常常过河去听他谈宋元哲学,谈大乘,谈因明,谈进化论,谈一切我所不知道却乐意知道的种种问题。这种谈话显然也使他十分快乐,因此每次所谈时间总很长很久。但这么一来,我的幻想更宽,寂寞自然也就更大了。
  我总仿佛不知道应怎么办就更适当一点。我总觉得有一个目的,一件事业,让我去做,这事情是合于我的个性,且合于我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事业,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即可得来。
  当时的情形,在老朋友中只觉得我古怪一点,老朋友同我玩时也不大玩得起劲了。觉得我不古怪,且互相有很好友谊的,只四个人:一个满振先,读过《曾文正公全集》,只想做模范军人。一个陆彛揽偷某绨菡摺R桓鎏锝埽褪俏倚∈焙蛟诩际醢嗟耐В谝淮蔚霉勖畹拿朗跹Q幕炒笾镜慕巧U馊说蹦昙颓崆岬氖苯冢阋煌讲酱忧〉焦颇希滞讲焦愣窒蛭鞔右瞬讲街钡殖啥肌;褂幸桓龌亟掏街W硬危有”愫臀以谛⊙Ю锬钍椋以诓文贝Π焓率苯冢阃谝桓龇孔永镒∠隆F匠H怂档亩嗍怯子写笾荆侗蚀尤郑颐堑笔比炊嗍谴尤侄薹ㄓ帽实娜恕N颐亲芤晕壳罢庖环萆畈皇俏颐堑纳睢D壳疤椒玻桨病N颐且暗阆杖プ鲆患拢还芩龅氖且患绾涡∈拢蔽颐俏疵靼滓郧埃艿萌梦颐侨ヌ粞。还艿酵防慈绾尾恍遥颐亲懿宦裨拐饷恕R虼说胶罄葱章降木鸵蚯鏊捅性诘钡卮蠛永铩P章淖隽诵【伲阄鹘鞲鞔Υ蛘蹋袷嗽谔以聪乇唤菘耸阶远角勾蛩懒恕P罩5拇踊破宜钠诒弦担诙髡揭院螅蚕Я恕P仗锏拇泳傺1弦底隽肆ぃ衷诨故橇ぁN揖统闪巳缃竦奈摇
  我们部队既派遣了一个部队过川东作客,本军又多了一个税收局卡,给养也充足了些。那时候军阀间暂时休战,联省自治的口号喊得极响,兵工筑路垦荒,办学校,兴实业,几个题目正给许多人在京、沪及各省报纸上讨论。那个统领官既力图自强,想为地方做点事情,因此参考山西省的材料,亲手草了一个湘西各县自治的计划,召集了几度县长与乡绅会议,计划把所辖十三县划成一百余乡区,试行湘西乡自治。草案经过各县区代表商定后,一切照决议案着手办去。不久就在保靖地方设立了一个师范讲习所,一个联合模范中学,一个中级女学,一个职业女学,一个模范林场。另外还组织了六个小工厂。本地又原有一个军官学校,一个学兵教练营,再加上六千左右的军农队。学校教师与工厂技师,全部由长沙聘来,一般薪水都比本地待遇高些。因此地方就骤然有了一种崭新的气象。此外为促进乡治的实现与实施,还筹备了一个定期刊物,置办了一部大印报机,设立了一个报馆。这报馆首先印行的便是乡治条例与各种规程。文件大部分由那统领官亲手草成,乡代表审定通过,由我在石印纸上用胶墨写过一次;现在既得用铅字印行,一个最合理想的校对,便应当是我了。我于是暂时调到新报馆做了校对,部中有文件抄写时,便又转回部中。从市街走两地相距约两里,从后山走稍近,我为了方便时常从那埋葬小孩坟墓上蹲满野狗的山地走过,每次总携了一个大棒。

  附记
  这个《自传》,写在一九三一年夏秋间,算来时间快有半个世纪了。当时我正在青岛大学教散文习作。本人学习用笔还不到十年,手中一支笔,也只能说正逐渐在成熟中,慢慢脱去矜持、浮夸、生硬、做作,日益接近自然。为了补救业务上的弱点,我得格外努力。因此不断变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用不同方法处理文字组织故事,进行不同的试探。当时年龄刚及三十,学习情绪格外旺盛。加之海边气候对我又特别相宜;每天都有机会到附近山上或距离不及一里的大海边去,看看远近云影波光的变化,接受一种对我生命具有重要启发性的教 育。因此工作效率之高,也为一生所仅有。前一段十年,基本上在学习用笔。后来留下些短短篇章,若还看得过去,大多数是在青岛这两年内完成的。并且还影响此后十年的学习和工作。我的作品,下笔看来容易,要自己点头认可却比较困难。因为前后二十年,总是把所写作品当成一个学习过程看待,不大在成败得失上注意。这个《自传》的产生却不同一些。一个朋友准备在上海办个新书店,开玩笑要我来为〃打头阵〃,约定在一个月内必须完成。这种迫促下出题交卷,对我并不习惯。但当时主观设想,觉得既然是自传,正不妨解除习惯上的一切束缚,试改换一种方法,干脆明朗,就个人记忆到的写下去,既可温习一下个人生命发展过程,也可以让读者明白我是在怎样环境下活过来的一个人。特别在生活陷于完全绝望中,还能充满勇气和信心始终坚持工作,他的动力来源何在。因此仅仅用了三个星期,写成后重看一次,就破例寄过上海交了卷。过不久印成单行本后,却得到些意外好评。部分读者可能但觉得〃别具一格,离奇有趣〃。只有少数相知亲友,才能体会到近于出入地狱的沉重和辛酸。可是由我说来,不过是还不过关的一本〃顽童自传〃而已。书中前一部分学生生活占分量过多。虽着重在反对教〃子曰〃老塾师顽固而无效果教育方法,一般读者可能只会得到些〃有趣〃印象,不可能感到有什么积极意义。因为到他们读我作品时,时代已不同了,〃子曰〃早已失去作用,随之而来的却是封建军阀大小割据打来杀去国势陷于十分危急时期。后一部分写离开家庭进入大社会后的见闻和生活遭遇,体力和精神两方面所受灾难性挫折和创伤,个人还是不免受到些有形无形限制束缚,不能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当时还以为到再版时,将有机会加以调整补充。事实上一九三三年夏回到北平后,新的工作一接手,环境一变,我的打算全部落了空,不能不放弃了。
  时间过了半个世纪,我所经历的一切和我的创作都成了过时陈迹。现在《新文学史料》编辑部忽然建议重发我的《自传》,我是颇有些犹豫的。时代前进了,我这本《自传》还能给青年读者起些什么教育作用,实令人怀疑。但是这本《自传》确实也说明了一点事实。由此可以明白,一个才质平凡的乡下青年,在社会剧烈大动荡下,如何在一个小小天地中度过了二十年噩梦般恐怖黑暗生活。由于〃五四〃运动余波的影响才有个转机,争取到自己处理自己命运的主动权,完成了向社会学习前一阶段的经历后,并开始进入一个更广大复杂的社会大学,为进行另一阶段的学习做了准备。如今说来,四五十岁生长在大城里的知识分子,已很少有明白我是干什么的人;即部分专业同行,也很难有机会读到我过去的作品。即或偶然见到些劫余残本,对于内中反映的旧社会部分现实,也只会当成〃新天方夜谭〃或〃新聊斋志异〃看待。只有少数中的少数,真正打量采用个历史唯物主义严肃认真态度,不带任何成见来研究现代文学史的工作者,对他们或许还有点滴用处。因为借此作为线索,才可望深一层明白我一九二五年〃良友〃印的《习作选题记》、《边城题记》,一九四七年印的《长河引言》及一九五七年《沈从文小说选题记》中对于写作的意图和理想,以及尊重实践、言简意深的含义。再用来和我作品互相对照,得到的理解,必将比前人认识明确、深刻而具体。因此我同意把它重新发表,并作了些补充、修改和校订。
  从文
  1980年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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