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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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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哥哥,就像一个输光了的赌徒,随时准备伸手借钱。
张大民懒得搭理他了。三民朝四民的病房那边偏了偏头,玩世不恭地哼哼着,人活
着有什么劲呀,想明白喽,混一天算一天完了!张大民心说滚你的蛋吧,思路却跟
着顿了一下,是呀,人活着有什么劲呢?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眼睁睁地要死去
了!

    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张二民和李木勺也来了。李木勺把张大民拉到一边,说一些把兄弟的心窝子话,
吃什么好药,吃什么好东西,跟我说,我买!张大民难过得不行,拍着木勺的胳膊
肘子只想哭,兄弟,吃什么也没有用了。

      张四民却很平静,只要家人在,只要同事在,脸上永远挂着苍白的笑容,像
灿烂的纸扎的花朵。生命正从她年轻的眼角悄悄溜走,她大睁着眼睛,要不停地凝
视人间,让目光多多地留下来。她拉着张小树的小巴掌,反反复复地摩挲,眼神儿
令人不忍目睹,像告诉爱子的亲娘一样。每逢此时,李云芳便拉着张大民出去,在
走廊里乱转,不说话,怕一说话失声哭出来。

      张小树对病没有意识,以为小姑住几天便要回家,去过几次便知道事情严重
了。毕竟是聪明孩子,很直接很有力地触到了生死,一举一动都含着深深的畏惧了。

      “姑,你不会死吧?”

      “你说呢?”

      “姑不会死!”

      “为什么?”

      “姑是好人!”

      “好人就不死吗?”

      “好人都不死!”

      “说得对!好人永远活着!”

      张小树振奋了片刻,又害怕了。

      “姑,你要死了怎么办?”

      “姑不死。”

      “万一死了怎么办?”

      “那姑就永远没有男朋友了。”

      “姑,你有了男朋友再死,行吗?”

      “行。我男朋友是谁呀?”

      “我还没想好呢。”

      张四民亲着张小树的手背,湿润的眼睛盯着孩子的小指甲,叮嘱自己别忘了
告诉嫂子,该给孩子剪剪指甲了。

      “姑,你觉得我爸怎么样?”

      “挺好的。”

      “你喜欢他这样儿的吗?”

      “他话太多了。”

      “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姑喜欢个子高高的。”

      张小树点点头。

      “姑喜欢说话少的人。”

      张小树陷入了沉思。

      “姑,我要长得高高的高高的,行吗?”

      “行!”

      “姑,我要做说话少的人,行吗?”

      “行!”

      “姑,我要做你的男朋友,行吗?”

      “行!”

      “你喜欢我吗?”

      “喜欢!好孩子……”

      “姑,我永远喜欢你!”

      “姑也是……姑忘不了你!”

      张四民忍了多时的泪水缓缓地流下来,滴在孩子的手背上。这冰凉的泪水惊
吓了孩子,恐惧和哀伤终于暴发了。

      “姑,你别死!”

      “姑不死。”

      “姑,你别死呀!姑!”

      孩子在病房中号啕大哭,显得十分突然。李云芳赶来拽走他,哭声更大了。
李云芳低叫怎么这么不懂事呀,把他拽得跌跌撞撞,一进电梯却抱紧了孩子的脑袋,
给你姑争口气呀;给你姑争口气呀,说着说着自己也号啕了。

      灾祸降临之际,也伴随着两件喜事。车间领导找张大民谈话,说干得年头儿
不短了,嘴损点儿,活儿地道,准备提他做副段长,已经报上去了。张大民芝麻大
的官儿都没当过,一听便有点儿晕头转向,连干不了让别人干吧之类的客气活都没
说出来。走开以后颇为后悔,觉得自己显得太馋了一点儿,好像盼当官盼了八百辈
于了,实际上确实一次也没有想过,戴领巾的时候想当小队长没当上,明显是不算
数的。一想自己也要当官了,没有任何不舒服,哪儿也不难受,脚丫子好像比过去
还轻点儿了。正品着这件好事,突然想到天命不定,生死无常,官儿算个屁呀!再
大的官也是屁,是大屁!更何况一个破工段长,还是副的,领着一群人一天到晚撅
着屁股喷漆罢了!

      另一件好事却不同,张大民先是震惊,随后便心花怒放,整夜没睡塌实,中
间笑醒了好几次。居民区要拆迁了。从消息下来,到户户落实,像一场秋风荡过,
街墙上到处都是拆。拆、拆的白灰大字,像往昔皇朝今人惊心动魄的斩、斩、斩了!

      拆迁公司到家里来过四回、和蔼可亲、似乎处处都想为住户着想,做出要和
住户联合起来,一块儿占国家便宜的样子,量完了面积,核定了户口,给张大民家
标定了一个三层的三居室。老人一间,大龄女青年一间。三口之家一间,大家都说
结局很好,不可能再好了,张人民却不干。他的标准是一套三居室加一套一居室。
或两套两居室。人家说你没有根据。他说我有根据。人家问你有什么根据。他说我
的根据是这样的——我儿子是天才,他已经跳了一级,我准备让他再跳两级。他得
找个地方踏踏实实地温功课,我儿子需要一个……书房。说到书房,张大民觉得绕
嘴,话一出口便羞羞答答的了。人家说国家没有给天才儿童准备书房,他一生来就
大学毕业也没有用。再说他才12岁。我儿干部1米66了,比我还高!人家就笑了,
他身高2米,你们两口子也得跟他在一个屋里对付。张大民非常痛心,这么对付天
才,国家迟早得后悔啊!拆迁公司的人深表同感,咱们先把合同签了,让他们后悔
去吧!张大民坐下来签合同,真实的念头只是略感不足而已。居室是烙饼,书房是
大葱,大上掉烙饼卷大葱固然很美妙,光掉个大烙饼也可以了,总算比饿肚子要强
得远了。

      好消息带到病房,引出了始料不及的后果。明明知道住不成了,张四民却描
绘了未来的房间,叮嘱周围的人为她布置。看不见的屋子成了美景,在临终前深深
地吸引了她,也满足了她。弥留之时,心中已经没有别的事物,只有断断续续的两
个字,窗帘。买了贵重的窗帘拿来,她摸着,轻轻摇头。突然想到她喜欢绿色,赶
紧换了绿丝绒的一种,她小心摸着,又轻轻摇头。李云芳心思细微,去布店撕了一
块最便宜的混纺布,淡淡的绿色,很薄,几乎要透明.,张四民手指一触便不撒手了,
抓到离眼睛很近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看着,就像看自己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日子
一样。她说不出话,只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似乎与淡淡的布融为一体了。死前回
光返照,竟然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那是她一生的总结,也是赠给张小树最真切的
遗言了。

      “姑走了以后,你要帮我打扫房间啊!”

      张小树拉着姑的手,已经不会哭了。追悼会很隆重,来了很多人,净是不认
识的人。张大民没有让母亲去,怕她出丑,结果却是自己出了丑。家人在医院哭的
时候,他没有哭。往围满鲜花的遗体身旁一站,他觉得不对劲了。来了那么多人,
却没有人是她的男朋友。他总认为她是嘴上说没有男朋友,他还认为她没有男朋友
也没什么。现在他知道她是真的没有男朋友,而没有男朋友对她来说真是太不公平
了,对这么好的女孩儿太不公平了,对我妹妹太不公平了!张大民像村妇一样大哭
起来。他看着妹妹苍白凄苦的侧脸,哭得昏天黑地,把张小树都吓坏了。

      事后,九院的同事们纷纷议论,张四民挺漂亮的,她哥怎么长那样呀,矮得
跟坛子似的。还有人说,那人是谁呀,是她乡下的大表哥吧,哭得跟傻帽儿似的!
张大民确实出尽了丑,,然而,秀丽而不幸的先进工作者,毕竟在哥哥高亢而粗鲁的
哭声中平静地远主了。她哥哥对得起她了。

      拆迁公司的人来到家里,先给活人鞠了一躬,又给死人的相片鞠了一躬,然
后说对你们的不幸表示最衷心的慰问,谨请节哀,坐下来签合同吧。张大民一愣。
签什么合同?不是签过合同了吗?

      “那是草签,不算数的。”

      “够罗嗦的,签就签吧,签哪儿?”

      “……把名宇写这儿。”

      “等等……什么时候三间变变变变……变两两两……两两两间了!操你们的
姥姥,我们还没销户口呢!我妹妹骨灰还烫手呢!”

      没有家里人拦着,张大民就把那穿西装的黄口小儿剁了。邻居们也很吃惊。
张大民举着菜刀满院乱追,拆迁公司的小伙子满世界乱窜,大皮鞋都跑掉了。这不
像大民子干得事儿呀?他是砖头拍脑袋上都不知道还手的主儿,今天这是怎么了?
明白了,心疼他妹妹呢,受刺激了!

     
    强制拆迁那天,张大民抱着石榴树不下来。推士机把小房都推塌了,他还挂在
树枝上摇晃,像一只死心眼儿不开窍的土猴子。他像煽动暴乱一样慷慨陈辞,一字
一泪——我妹妹把沙发都挑好了;我妹妹把壁挂都挑好了;我妹妹把窗帘布都挑好
了;我妹妹……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妹妹呀!我们把房子还给我妹妹吧!同志们;
我妹妹死不瞑目呀!

     
    强制人员一点儿也不生气,不慌不忙地凑过来,都笑话他。活人的房子都不够
住,还给死人要房子,做什么梦呢!把糊涂虫从树上捏下来,让丫好好醒醒!五六
个大小伙子揪住四肢,七手八脚地把他给抬下来了。张大民找不着台阶,索性破釜
沉舟,鲤鱼打挺儿,杀猪一样嚎起来了。

     
    “你们不能夺我妹妹房子!把三居室还给我们!那棵石榴树是我爸爸种的,你
们不能铲了它!把三居室还给我们吧!您就让我们住个三居室吧,我儿子是天才,
我得给我儿子拾掇一间书房呀……求求你们啦!大叔大爷祖宗哎,可怜可怜我们
吧……”

     
    强制人员更笑话他了。呆会儿妹妹,呆会儿爸爸,呆会儿儿子,您惦记得还挺
全?有本事惦记点儿自己的脸面呀?这会儿求爷爷告奶奶了,晚了!舔我们脚丫子
也没用了!吃窝头去吧,你!

     
    恰好一位视察的领导干部在场,远远地看着,十分忧虑。这个同志怎么这么不
懂法!怎么这么不懂法!你们要加强普法宣传,重在教育,重在和风细雨,雨露滋
润。当然,对那些害群之马和胡搅蛮缠的人,绝不能心慈手软,要毫不留情,加强
力度,狠狠打击,从而发展大好形势,维护安定局面,把我们的各项工作推向前进,
向……献礼!哗,鼓掌!
      
     
    害群之马张大民咎由自取,被行政拘留,给关到黑糊糊的铁笼子里去了。进了
笼子冷静一想,觉得实在出丑,比在追悼会上还丑,不胜懊悔。

     
    两个礼拜之后,害群之马姗姗归巢,面孔微黑,胳膊稍细,两限炯炯有神,就
像刚从海滨度假归来一样。他担心老婆会披着被面儿迎接他,结果发现两居室井井
有条,老婆正扎着围裙给他做鱼呢!老婆用锅铲杵他的脑门子,恨得咬牙切齿,你
一个小蚂蚱,乱蹦什么呀!

    “就算我乱蹦,就算我蹦水里了!可是……谁也没告诉我那水是开的呀!”

     
    张大民坐下来,老觉得屋子里缺东西。噢,想起来了,石榴树不见了。今非昔
比,在一间没有树的屋子里过日子,是一件多么无聊多么无趣的事情啊!张大民想
他亲爱的树了。

     
    车间领导又把张大民叫去了。张大民正襟危坐,叮嘱自己别当回事,不就是个
副段长吗。领导说你要正确对待。他耸耸肩膀,我尾巴再长也翘不到天上去。领导
说你一定要正确对待。他心说,操,您看我像骄傲自满目空一切自以为是贪污腐败
的人吗?我要当了副段长,我首先……

     
    “张大民同志,我现在正式通知你,经车间领导研究决定,并报请厂长办公室
批准,从即日起……您下岗了!”

      张大民让雷给劈死了。

     
    半个月之后,北城一带的居民小区里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人物。他身材短粗,满
面愁容,用一个特制的网袋挎着一大堆暖壶,前胸五六个,后背五六个,品种还不
一样。他见了老太太就凑过去,露出巴结的笑容,像受够了邪气的小媳妇一样。

     
    “我们厂快倒闭了,积压了很多暖壶。您要要我给您便宜点儿,就算您发善心,
就算您支援我了。我们厂开不出支来,每人发了七百个暖壶,其它什么都不管了。
您说孙子不孙子?一个暖壶还没卖呢,先碍租厂里的地儿搁它们。您说缺德不缺德?
您看这暖壶多好,像胖娃娃不像,您还不抱一个回去,就算捡个搭拉孙儿,跟您就
伴儿了……”

    “不要!我们家有。”

    “来一个,多一个是一个!”

    “是真的吗?”

    “依您的意思是纸糊的?”

    “有胆吗?”

    “哟!我摔一个您看看?”

    “不要!要买商店买去。”

    “我比他们便宜!”

    “便宜没好货。不要!”

    “大妈,您走好,赶明儿暖壶(卒瓦)了找我!”

    “还不撂下歇歇,一脑袋汗。”
      
     
    “不敢歇。我得找个坎儿再歇着,撂这儿我就拎不起来了。您要真心疼我,别
买这个大的,你买个小点儿的吧?”

    “不要不要!”

     
    张大民终于把老太太吓跑了。他钻进塔楼,谎称给领导送礼品,蹭电梯到顶层,
然后逐户敲门,一层一层往下敲。敲开一扇门扉,里面站着一位英俊少年,比儿子
大不了多少。

     
    “我是新兴技术开发研究所的,我们发明了一种新型的保温产品,质量优良,
品种繁多,花色齐全,实行三包……”

    “……去去去去去去去!”

    再敲开一扇门,站着个美丽少妇,比老婆年轻多了,漂亮多了。

    “我是……”

    “滚!”

     
    张大民逃至黑洞洞的楼梯里,实在不想动了,真有身心交瘁之感。他放下暖壶,
坐在台阶上吃面包,一个挎着十几个鸟笼子的人俏悄走过去。大哥,你要鸟笼不?
张大民看见了自己,轻声说伙计,刚才谁骂你了?

    “狗汪汪怕甚,能咬俺一嘴不中?”

     
    张大民填饱了肚子,又继续袭击剩下的屋门去了。他从北城转到西城,给许多
人留下了新鲜的印象,以至一栋楼丢了一袋大米,人们立刻想到他。肯定是那小子,
他把大米灌在暖壶里背走了!人们布下天罗地网,等地吃回头草,他却不屈不挠地
转到东城去了。

     
    两个月卖了十四个暖壶。他把烟戒了,缩头缩脑,又矮了一大块,李云芳怕他
自悲,鼓动他去香山爬山。带全家一块儿去。他说不想爬山,没脸爬山,让香山爬
我吧,把我这个废物点心埋了吧!李云芳逗他,天塌了个儿高的顶着,你那么矬,
怕什么?他也逗李云芳,天塌了个儿高的全趴下了,我趴不下去,我背着一嘟噜暖
壶,不砸我砸谁呀!两口子还像从前那样畅快地笑着,却含了酸酸的味道了。

     
    那年夏末,毛巾厂的技术员回来了。可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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