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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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并不能看到雷宝儿是不是在发抖,我们只是发着抖,同时看到迷龙老婆背着我们的身体在更剧烈地发抖。我无法不去看一眼迷龙,迷龙目不斜视,我印象最强烈的是他咬得像突然长出了骨头一样的咬肌。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踏步,于是我们都开始踏步,落下的雨水又被我们踢踏得溅成水珠,把我们弄得更湿,但这样倒是确实有助于驱走一些寒气——和其他的什么。
我们踢着水洼子离开禅达城。
山峰让这片空地成为炮火打击的死角,一票人早在这里等着了,像一个无心列出的方阵,方阵的主体是挨淋的兵,这个不用细说他,方阵的前排分出那么一列来,是有人拿伞遮护着的官。瞧起来很像树起了盾牌的罗马方阵。方阵前又有那么两个没伞的家伙戳着淋着,看似方阵阵长,实则轻不言坐的虞啸卿和只好陪绑的唐基。
陈主任被几层的雨伞遮护着,他已经有点儿不耐烦。
雨比方才小了些,但淋久了照样把人泌透。
雨积在那些雨布盖着的家什——也就是我们要接收的装备上,又滴进土地。
唐基轻声地掩了嘴咳嗽,于是被虞啸卿看了一眼——之前他一直东向看着禅达的方向,一道坎连上了东岸的山,他等待地人将从那山坎上出现。
虞啸卿动了动手,于是张立宪拿着伞过来遮护住了副师座。
虞啸卿对唐基说:“你保重。”
唐基便轻声地苦笑。“来受这戎马倥偬,为的是要你保重。”
他倒还一边能腾出脸来。给陈主任一个抚慰加歉意的笑容,于是那边也立刻转成了一脸世故的和气。
“他们来得有点儿晚了。陈大人倒已经到五分钟了。”唐基说。
“没晚。是我早啦。”
“你是一向起早睡晚。我说的是钦差大臣。”
“军队要打仗。我的人只要守一种规矩,我的规矩。”虞啸毅不容置疑地说。
唐基便苦笑,“虞侄,该说你什么好?”
“没说也都知道。世故,拿动根手指头的智慧也学得会。可从此就教人成个拖三绊四的庸才。我活不到需要油滑那天的,不学也罢。”
唐基开始抱怨,“就是这种话。搅得我只好来这发配充军的地方。”
虞啸卿就微笑,对唐基他还是要哄的,“唐叔在最好。唐叔在,芝麻绿豆,这些搞得军不成军的琐碎就终于有人可以劳烦啦。”
“越说,我越觉得你父亲的老谋与良苦。你升了师长,你父亲跟我第一句话是什么?不得了,唐老弟。啸卿吃到了无头官司。”
虞啸卿做了个古怪的表情,就他来说类似鬼脸了,他不喜欢听这些,但又不得不听,于是他远眺。并且终于眺到了可以给自己解围的话师。
“来了。”虞啸卿说,他用肉眼看到的,唐基要用望远镜才能找到,并且是虞啸卿帮他找了下方向,他才能找到雨霭里那支小得寒碜的队伍。
“总算来啦。”唐基说。
我们越过唐基正眺望着地那道山坎,匆匆发下那一套连内衣都没有的军装早已经让我们冷绝了。我们早不踏步了。因为泥浆地打滑。实际上我们好些人膝弯以下全是泥浆。我们也早不吭气了,迎着雨霭讲话。如果你早已经冻得浑身冰凉了,不是什么享受。
空地上那票乌压压的人群让我们紧赶了两步,甚至把死啦死啦从侧前扔到了侧后,这场糊涂戏总算要结束啦。
“这是打仗的兵还是急着回圈的羊啊?这边!”死啦死啦喊道。
我们茫然回头看着他,这家伙被我们扔在后边是因为他站在一条上山地道就不再走了,这么说我们的路线是上山而非下坎,山上看起来不像有一团补充兵和装备在等着我们,但是管他呢。
于是虞啸卿们看着一群他们等待着的下属在他们的睽睽之下转向上了山。
虞啸卿亦显惊诧,唐基则已经到了莫名了,他又一次腾出脸来向陈大员递了一个抚慰兼之歉疚的表情,但这回陈大员已经不再更正他的恶形色了。
我们在爬的祭旗坡是一座土拉吧叽的穷山,在这样一个生机旺盛的地方,这里的植被居然是一副先天营养不良长不大的德行,它与它的邻居横澜山相比根本是两个造化,当然横澜山不会由我们这样爬,像扼守西岸通道的南天门一样,横山是重兵守护的东岸咽喉之地。
我们正在爬的路是条砍柴的也不愿意爬的上行路——说实话我很怀疑有谁愿意来这么个荆棘棵子丛生的地方砍柴——一个滚滑的人经常就要带倒另外一个,现在我们已经不仅仅是带水了,我们成功地连汤带水了。
死啦死啦攀着一棵营养不良的小树,一脸画饼充饥的表情和热情,“别哭丧个婆娘脸啦!上去难下来就容易啦!”
郝兽医为他剩下的半条命喘着气,“下来那会……就滚成汤圆咯。”
死啦死啦于是总算拉了他一把,“登了顶就有你们一直想看见的东西!”
我拒绝了他伸过来地手。“想看见是失望他妈。
比如说前不久居然想看见你这件东西。”
“这回绝不会失望。”他保证。
这样的肯定简直已经达到了诡秘的程度,居然让我们有了一些继续往上爬的劲头。
死啦死啦像一个巨大的爬行动物一样在泥土、石头和灌木中拱动,并且让我们保持同样的姿势,跟他拱向一大丛足以遮蔽我们全体的树丛。
他边拱边提醒大家:“小心点儿。几千个枪炮瞄着,谁出事,今生也不用下山啦。”
这已经是山顶,我们在林叶中什么也看不清,但即使雨还没停,我们仍能听到巨大的水声,那熟悉得很。来自怒江。
我们在他制造的紧张氛围中爬着,然后那家伙忽然毫无先兆地站了起来。在这灌木甬道中首尾失应,以至我们在他身后撞成了一团。
我愠怒地瞪着他,“你至少先给个口令啊!”
“别看我。看南天门。”他说。
我忽然觉得他的神情很怪,怪得让我立刻打了一个寒噤,他倒好像在另一个叫作冥府的世界,看着掰不开的生魂们前仆后继地趟过冥河。
他站起来是因为这里的枝丛已经足够遮掩我们了。于是我也站起来,爬着并不舒服,那二十几条也参差地站起来。
扒开拦在眼前的枝叶就能看见南天门,于是我们扒拉开枝叶。
于是我们看见南天门。
南天门很大,几乎有横澜山和祭旗坡加起来那么大,那也就是说它很高,整条的怒江一点儿没减下它横山断云的气势,从我们这个角度上看,它像是洪荒混沌里冒出来的怪物。
惊着我们的不是这些,是在山上忙碌的那些小点点。乍一看像蚂蚁,但是啃倒了树木,在山上啃出了壕沟,土木机械在轰鸣,以增加它们啃和掘的速度。不不。惊着我们的也并不是这些东西,是被它们掘出来和啃出来往山下绝壁里弃落的东西,也不是那些滚落跌落进怒江的树木和土和石头,是其中夹杂着落下,在山壁上撞得碎裂再落入湍流的那些东西:
——我们丢弃在南天门上的我们的躯体。
我觉得很冷,今天早上真是凉透了。连我们这里每个人的动作都变得很迟缓。死啦死啦的声音穿过雨雾传来时也像冻结了一样。
“修工事呢。日本人战线拉太长啦。现在要据险为守了。”
我瞧了他一眼,那家伙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望远镜来。他细细地看。
那又关我们屁事呢?我这辈子也不要再去南天门。
但是,我们的头颅,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四肢,我们的血液,我们的骨头,我们的身体早已腐烂,被日本人薄薄地盖了一层土,现在他们正在被掘出来,穿着橡胶衣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用最大的冷漠和最高的效率,用车头改装了简易推铲的坦克把他们成堆地从悬崖上推下,从南天门到怒江,他们会经历一个极长的自由落体行程,幸运者成为湍流中一个小小的水花,不幸运的,松散的肢体在山石上再一次四分五裂,或在山峦,或逝怒江。
我忽然觉得手上生痛,我瞧了一眼,郝兽医掐着我的手,老头子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我的肉里。
老头子喃喃地说:“……康丫。”
我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时,就一把手抢了死啦死啦的望远镜。我立刻就找到了我们埋他的地方,当时为了他能看见东岸,我们把他埋在了怒江的正斜面,所以我们很轻松就找到了——只是那里的整片土层都已经被剥离。然后我在土堆边看见了他,和其他几具尸骸堆在一起,一辆掘土机正向他驶去。
望远镜被人抢走了,不辣使用那玩意儿时用力过猛杵了自己的眼窝,但我想他像我一样,肌体感觉现在已经麻木了,他刚找到他要找的,望远镜又被郝兽医抢走了,郝兽医手忙脚乱开错了一头,阿译帮他搞正了。
“每人十秒钟。留个念想。”死啦死啦说。
我用我的肉眼看着那辆掘土机向着土堆和尸骸掘近,把尸体和土石、和着树木的残骸一起卷起来,康丫在泥土的波浪里翻滚,出现,又被埋藏,他似乎不想看见我们,但他不可避免地向着悬崖接近。
不辣开始嚎叫:“干什么不开炮?由他们挖!人呢?!干什么不打?!”
死啦死啦睨着他,并没去阻止,蛇屁股抱住了他,丧门星捂住了他的嘴,因为看起来那个死湖南佬儿不光会冲出树林,还会冲下悬崖。
死啦死啦机械地重复:“每个人看十秒钟。留个念想。然后下山。”
我身边的郝老头儿一边疯狂地抹着眼泪和鼻涕,一边把望远镜杵在自己眼窝上。不辣被丧门星把脑袋摁进了泥里,你堵过一头困兽的嘴吗?那头困兽一边啃着泥,一边还在说打呀打呀。
我看着康丫在悬崖之上滞停了一下,然后随着黑土和枝叶翻滚落下,撞击着利石,飞旋,翻滚,消逝于黄河青山。
不辣不再对着他啃出的土眼嚎叫了,他现在很安静,我们都安静得不喘气。
死啦死啦说:“好好看着。再两分钟大家下山了。师座要表示对咱们的倚重,早半个多点就来了,咱们至少到个准时吧。”
“……他干吗不杀了你?”我问。
“他觉得我该死在对面南天门。”
“你死在哪儿都一样的。你趁早死了吧,你没死就带我们来看这个。”
“这不是你们一直想看见的吗?看见了。连你这样的爱失望的家伙都没有失望。”死啦死啦居然还不忘讽刺我。
我只好瞪着他,不辣的脑袋被摁进了泥里,我的脑袋被摁进不知道什么东西里,我只好拼命地调匀自己的呼吸。
一直想看见。是的,又被他阴了,但确实一直想看见,想到不敢看见。我们不知道南天门上留的是我们的躯壳还是我们的灵魂。我们是失去肢体的残废在想念残肢,不,我们只区区二十几个,我们是离开了躯体的残肢,在想念躯体。
死啦死啦又一次看了看我们所有人,众生百态,郝兽医坐在泥里,用一把湿树叶拼命擦自己的脸,蛇屁股对着望远镜屏息,丧门星摸着他身上他兄弟的骨殖,其表情居然是庆幸,阿译跪在那里嘴里无声地碎念,不辣已经没人摁着了,但仍伏在泥里保持一个被摁的姿势。每个人都不一样,没一个人一样。
死啦死啦打了个响指,“走啦。走啦走啦。”
于是我们趴下,在密林的甬道里爬着离开。
最难过的似乎挨过去了,没人想打。虞师的全部炮弹只够打半小时的集群,不会为死人而发。
于是日军堂而皇之践踏我们的尸骨,修筑他们的工事。上峰会因此暗喜,因为强盗终于甘居守势。
于是我们爬行和离开,我们是被抢走了躯体的小偷,偷溜回来,看十秒钟栖居了一生一世的躯体。
我们站在泥水地里,死啦死啦的恶行并没有让我们振作起来,而且我想他要的也不是什么振作。
何书光几个穿着雨衣的在我们中间插来走去,把泥水溅在我们身上,同时纠正我们的队形,显然他们觉得我们这个参差的队列很不像话,再三修整,但是无法搞定我们中间弥漫的一种让他们莫名其妙的气氛。
唐基仍坚强的一脸和气,虞啸卿脸上可已经见出很不满意,后边雨伞阵里的陈大员干脆就已经是神憎鬼厌了。虞啸卿不断睨着站在队侧的,和我们一样连汤带水的死啦死啦。
沉闷得很。我们也没法看清要补充给我们的东西。空地上的装备被油布遮着,要补充给我们的兵员被雨伞阵挡着。
虞啸卿不高兴,很不高兴,没哪个上司——尤其这样雷厉风行的上司——会高兴下属在看见自己等着时却转身他向。
没人高兴。死啦死啦准时到达,但在没到时已经把交接式变得像是吊丧。
人也不说话。雨也浇够了。
唐基请陈主任讲话。
陈主任生气地拒绝了,“我不讲。”
唐基便不再坚持了,他分得清客套与拒绝。他看虞啸卿,虞啸卿也不过是淋湿的一块儿铁板,他便向张立宪示意。
张立宪翻开册子便念:“兹,交接物资清单……”
虞啸卿打断他,“不用念了。要站,我自会换个地方。”
张立宪愣一下便住嘴。唐基倒永远还记得说句场面话。
“前川军团自出蜀便是一腔赴死之心,蹈血肉杀场,看魂魄激扬,今天这个一往直前的精神就要在你们这里传承了。我是湘人,我再送你们湘人给赴死之士的几句话,‘呷得苦,霸得蛮,耐得烦’。我是军人,我再以虞师之名赋你们这样的期许,‘令行禁止,如岳临渊’。”
虞啸卿抢过话头儿,“说白了就是,不要太过份。我爱才,为此仗而爱才。可我也杀恃才自傲的,为此仗而杀。”
死啦死啦毕恭毕敬地说:“是。”
虞啸卿问他:“爬祭旗坡干什么?那连预备阵地都不算。”
死啦死啦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沉默是金,我挂起不问。给他旗。”虞啸毅说。
何书光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展开,那寒碜得很,不光是白布,而且是块儿被烧糊和打穿了的白布,旗上有墨画的一个无头家伙,笔锋古拙得很,倒像多少个世纪前的壁绘。
虞啸卿说:“旗是白的,因为本来就是裹尸的寿布。裹战死之躯。可不是拿来给你们投降。川军团出蜀,一个老画师卖了寿棺。捐作军资,在寿布上画了这个,拦路交予川兵。这是刑天,没脑袋的被砍了头的刑天,没了头,还以乳为目。以脐为口,对天叫战不休,挥干戚不止。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以为我该把它给你。可我现在有点儿怕,怕把它给你。”
死啦死啦只好吁口气,兼之挠头。有人会因此激扬,但不会是他和我们。
但虞啸卿仍把那旗递了过来,“不过老虞信人不疑,虽然共行一道,也可各行一套。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只希望你对得起这块寿布。”
死啦死啦便接了过来,我看他是必须说些马革裹尸一类的话了,那家伙眼睛乱转地想着词,即算是他也有些难堪。
陈主任忽然开口。“壮哉。听着虞师座说这旗的由来,真是叫这山里江边的寒气也一驱而散了。”
我们只好大眼小眼地瞪着他,包括虞啸卿在内,搞不清他既然不讲话,这当儿又要讲什么话。
陈主任接着说:“我还记得一典。川军团团长当时接过此旗,说了句叫山河也要激荡的感言。他说只要还有一个川娃子在,此旗就在,川军团就与世同存。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虞啸卿嗯了一声,他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