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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红牡丹-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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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的壮严,全是白薇前所未见的。白薇和若水过那种远离尘世的生活,还没听到金竹去世的消息,是到了杭州才从牡丹嘴上听说的。白薇和牡丹那么要好,听说之后,她也几乎一样的难过。牡丹把她装订成册的金竹那些信给白薇看,白薇的眼睛里也亮起了那样神秘的惊恐。她知道在那一小册子里埋藏着热情狂恋的梦,那个梦已经吸引了,改变了牡丹整个儿的人生。可是牡丹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不能终日愁苦以泪洗面。 
  “我说,你不能整天这样儿藏在屋里呀。你得重新振作起来……你以后要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现在我这样儿也快乐。”   
  牡丹又接着说:“现在对我,什么也无所谓。你知道,开吊的那一天。我内心受一股重大的力量压迫,非去吊祭不可,非去送殡不可。妈妈拦阻我去,怕我不能克制,再弄得丢人现眼。她真把我锁在屋子里。其实她是对了。我自己也没有信心。那一天,我觉得我自己不是活在人世,没有在人间。我想我已经死了,是身在别的地方儿,好像和他一同埋葬了。”这时白薇看见朋友脸上悲伤而甜蜜的微笑,实在觉得心疼。 
  第97节:卷下 第二十章(4)     
  她们谈了大概一个钟头之后,牡丹似乎更为镇静,似乎渐渐恢复了常态。白薇把牡丹的母亲找到,和她单独说话。牡丹的母亲一向不喜欢白薇,认为自己的女儿是受了她的坏影响。一看白薇走进她的房间,这个做伯母的颇感意外,不得不勉强打个招呼,很生硬的表示欢迎之意。白薇看得出她脸上的紧张不安。 
  “梁伯母,我可以跟您说句话吗。我很担心。”   
  梁伯母抬起头来,知道有话要说。   
  “请坐。老没见到你了。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还好,当然还没有恢复正常。梁伯母,您当然也从年轻过过。您若知道金竹对她是多么重要就好了。我不知道您心里怎么想。她并不是水性杨花的那种女人。” 
  母亲偏向着自己女儿说:“我了解她。”   
  白薇说:“我知道。您清楚,我也清楚,一个少女所做的一切,都不外乎找一个理想的男人。她是真爱金竹,她没真爱过别的男人。您还记得金竹订婚时。她想自杀的事吧?她也许看来用情不专,其实不然。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知道。现在她不敢出去,怕见人。我知道有好多闲言碎语的,好像她做了什么违背道德吓死人的坏事。她也告诉了我那个歌谣的事。他们叫她‘红牡丹’。我知道这个名字不会消失的。” 
  梁伯母眼睛眯缝着,细心听着白薇说。然后她说:“我相信你了解她。”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聚精会神的望着白薇,又说:“牡丹的事,我不能跟她父亲说。我想你了解。她告诉过你她到凤凰山的坟上去哭过吗?” 
  “她告诉过我。”   
  “我很担心。我怕她会疯了。不能叫她父亲知道。你想,一个年轻女人夜里一个人儿到山上去,什么事都会发生的。好在离这儿不算远。你要劝她别再去。她父亲听说晚饭后她又出去,大发了一顿脾气。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她一定要离开这儿。过年之后,我要叫她到我那儿去住。得有个人和她说话儿。慢慢就好了。总得过些日子。梁伯母,您可不要太担心。她还年轻。她总会把这件事淡忘的。我知道。” 
  做母亲的很焦虑的望着白薇说:“我相信你。这孩子真让我淘神。你听到素馨的事了吧?”   
  “听说了。这件事有点古怪,是不是?”   
  “牡丹怎么说的?”   
  “她大笑。您别见怪,我告诉您一件秘密吧。牡丹相信她堂兄现在还爱她呢。牡丹说素馨是在她堂兄受挫折之后,才跟她堂兄亲近的。”   
  母亲的眼光显出忧虑。她说:“牡丹现在不会再爱她大哥了。”好像央求白薇表示同意似的。   
  白薇说:“不会了,她告诉我她已经不爱他了。”   
  “唉,这个孩子叫我操了多少心。你记得她以前多么活蹦乱跳的。她对她的婚姻不满意,她回来,我也不怪她。后来她要到北京去。后来又变了卦。而现在……”  
  白薇说:“那是因为她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事情她有她的想法,别人不那样想。她有一种感觉,别人没有。她是与众不同的,她说她天生就是那样儿。她应当找到个男人。” 
  “但是她不提那件事,她说自己很快乐,别人谈她的问题,她就生气。白薇,刚才你说,不管一个少女做什么事,她的本心总不外乎寻找一个理想的男人,这是当然。她怎么能找到个男人嫁出去呢?我心里始终没想别的事。可是她总不能老是念念不忘那个旧情人啊。你能帮助她,叫她摆脱开现在这种心情,总得设法再过以后的日子才是。” 
  白薇回答说:“我会。她天生就是那么热情。我有时候儿觉得她总得也为自己设想才行。”   
  这一段简短的谈话改变了母亲对白薇的态度。好像中间一道壁垒化归无有了,代之而生的是一种新的友情,当然基本上,是二人之间存在一个共同知道的秘密,还有对牡丹真正的深厚的关怀。 
  梁伯母说:“这件事别跟她说。她若知道咱俩谈论她的问题,她会生气的。”     
  第98节:卷下 第二十一章(1)     
  第二十一章   
  新年已过。新年的拜年聚会之后,苏舅妈告诉梁太太,说她发现牡丹突然长大了,两个眼睛显得已经有成人的那种有思虑懂事的神气。不像以前那么绷着脸躲着人,而是大多时间静静的不说话,听着别人说,脸上显着听从忍让冷静超然的表情。在随后的半个月里,牡丹始终是每天和白薇在一起,这对她的恢复以前的精神饱满大有益处。有时去看两个人共同的朋友,有时到西湖去划船,到玉泉店去观赏和尚在山泉里养的两三尺长的大金色鲤鱼;有时徒步去逛九条溪和十八瀑。一天,一次到虎跑去喝茶,那儿的山泉是天下出名的。又一天一同去逛岳王墓,对保卫北宋抵抗金兵的英雄致无限的敬意。 
  将近上元灯节的时候儿,牡丹显得恢复得差不多了。在晚上,牡丹、白薇、若水一同出去逛灯,每家都出奇致胜争新斗巧的制做些灯悬挂起来。沿着湖滨路,富贵之家都搭席棚,这个老风俗是由南宋建都在杭州时流传下来的。那天晚上,年轻的小姐夫人并不像平日那样避讳人,她们坐在棚里,或是各处走动,评论各种展览的花灯,她们任意观看。那些贵妇小姐头上戴着灯芯草做的花朵,在绯红色光亮照耀之下,更显得娇艳动人。一切普通的法令规矩暂时停止执行,城门彻夜不闭。展览花灯那一带地方挤满了青春男女。在湖岸空旷的一带,孩子们燃放爆竹烟火,飞入天空,火花如雨点儿般落下,没到水面时,已经自行焚烧净尽了。 
  那是他们回返桐庐前的最后一夜。他们观赏花灯之后,牡丹、白薇、若水又一同走到湖滨去,大家坐在石头台阶上,一边享受一刻清静,一边看悬灯的游船在河面上绿叶丛中飘浮的荷花缝隙里蜿蜒移动。 
  牡丹一边沉思着一边说:“我想我要离开杭州。”   
  若水问:“上哪儿去?上京?”   
  “不是。”   
  “那你到哪儿去呢?”   
  “我不知道。在这儿我待不下去,我觉得太憋闷。要到个地方去,在那儿没有人认得我,在那儿我可以我行我素,以本来面目过活,上海——香港。”   
  “但是怎么——怎么过——您怎么维持生活呢?”   
  牡丹很有精神,她说:“何必愁?总而言之,我非离开这儿不可。我什么事都可以做,做仆人,在厨房打杂儿……什么都没关系。”   
  若水说:“那又叫我们为你担心了。”   
  “我不怕。我在乎什么?好,你们看吧!”   
  在堤岸上,五六个小烟火放上去,飞入了天空,后面拖着光亮的尾巴,到天上一爆炸,放出黄色紫色一片星雨。湖面上一时照得通明。白薇,衬着背后黑色的湖面,看出牡丹雪白的脸面的侧影,她的头挺直,翘上两唇去的微笑。白薇觉得牡丹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像以前一样精力充沛,无一刻安闲不动,淘气捣鬼。 
  若水喜欢招惹牡丹;他知道牡丹也喜欢。他郑重其事的说:“你可千万不要。做一个礼拜你就腻烦了。”   
  “做一个礼拜什么?”   
  “你自己刚才说什么事都可以做,做厨房的打杂儿的,是不是?”   
  牡丹兴致勃勃的问:“你不相信我?”   
  若水故意逗她说:“我不相信。你所需要的是找一个心爱的男人,对不对?”   
  “不错,找个男人,一个敬爱我就如同你敬爱白薇那样的男人。”   
  “你过去有一个那么敬爱你的男人哪。梁翰林就那么敬爱你呀,你却不要他。”   
  牡丹停下来,默然无语。若水是触到了牡丹很怕碰的地方儿。牡丹知道那是并未完结的一段情,就像烟火射入半天空,并没有像扇子般展开艳丽的光彩。别人也许会把她和梁翰林的一段情史称之为不成功,不管怎么说吧,现在是由素馨接着成功了。她有一段日子心中怀疑,十分难过,在她还在北京和孟嘉在一起住之时,到底那时孟嘉是否已然想到那个简明易办的改姓的办法?现在她说:“你知道人生最可悲的事吗?不是情人的死,而是爱情的死。连爱情都非变不可,多么可悲!” 
  在白薇的脚踩在石台子上,摇摆她那穿着长裤的两条腿时,她那镀金的两只拖鞋就闪动着两条光,这时她的一只手放在若水的膝盖上。牡丹的记忆忽然回想到若干年前,那时她和白薇才十六七岁,船系在断桥柳荫下的湖堤上,那时她们初次遇到若水。后来白薇虽然结了婚,她俩之间的友情,依然如故。白薇的脸的半月形,下临湖滨的水,她的两条腿大大的叉开,即使在那半黑暗的夜里,有教养的女人都不肯那样叉开的。但是白薇却那样叉开,完全出乎自然,不愿造做,因为若水不但认可,而且因此更爱她;这就是稀有可羡的和谐相爱的明证。 
  “你结婚有几年了?”   
  白薇一边想着一边回答说:“四年零七个月了。”   
  “还是像新娘一样。”   
  “是啊,还是个新娘啊!”白薇低声温柔的说,一边向若水很快的瞟了一眼。她又在牡丹的大腿上轻拍了一下儿说:“好了,咱们回去吧。明天早晨还要赶早船回家呢。” 
  牡丹感到意外,也很痛苦,表示反对,她说:“为什么?”   
  “咱们明天早晨要早起,赶七点钟的船。”   
  “但是今天晚上是上元节,一年只有一个呀!我还不回家。这么早就回去!”   
  牡丹脸上流露出来的激动,白薇就看出来她是真还想留连不归。她想起来很久以前那些日子,那时候儿她和牡丹和金竹半夜散了戏出来,她得陪着牡丹回家,虽然牡丹不肯,她还是把她送回去。白薇又想起来她和牡丹一同住的夜晚,那是到玉仙去旅行,俩人说话说了一夜。牡丹就有个夜猫子的天性,她需要那种刺激。上元夜晚更可纵情游逛,回家晚了更自然不需要什么解释,尤其是她父母知道她是和至友白薇一齐出来的。 
  第99节:卷下 第二十一章(2)     
  牡丹对白薇夫妇说:“你们俩先回走吧。”若水用肘顶了白薇一下儿,在知道牡丹的确不需要他俩陪伴回家之后,夫妇二人臂挽着臂走开了。牡丹心想她若现在像白薇一样,有个像若水那么个男人在身旁,她这么早回家也未尝不可。倘若她自己远离开杭州城,自己一个人住,不是每夜都像上元夜一样吗?她所希求的就是这种完全的自由——这也是她要离开孟嘉的一个理由。她需要一个寡妇的自由,自己独立,对谁也没有什么当做的事。 
  在白薇和若水走过了灯光辉煌的广场的边缘,进入了一条小街的灰暗之中时,若水说:“她那么不安——是不是有点儿怪?”白薇也在那样想,但是她却静静的听着。若水接着说:“你现在有件事做,我也有点儿事做。那就是,我们若能给她找一个诗人,或是个画家做她的丈夫,就等于帮了她父母一个大忙。她需要爱情。” 
  “你以为她之如此,是完全因为她看了些画的缘故吗?”   
  “不是。她本性如此,她就是那种气质。她在医院里的事太感动人了——她在那位太太背后暗中去探看情人,还在情人那么严峻拒绝她之后,情人睡眠时在一旁看守着他。金竹对她的薄情负心,当然始终没有原谅。你现在算是把她那一阵子迷惘给打破了——使她脱离了她那白日梦的境界。我原先还担心她一直没办法清醒过来呢。现在她好了,但是这种改变未免太快了点儿。我敢说,今天晚上她极需要性爱——不管哪个男人,谁先到她就要谁,我看出来她那眼睛里水汪汪的情欲的光亮。这是灯节的气氛使然,当然。但是来的太突然了。” 
  白薇说:“是啊,我也想不通。”   
  若水闭着嘴笑了笑,后来又有几分慵倦的叹了口气。白薇拉紧了他的胳膊。两人静悄悄的听着自己在石头子儿路上的脚步声。   
  白薇问:“你叹息什么?”   
  “为了牡丹。咱们在湖边坐着时,我看见在黑暗中她眼睛闪亮。我看得出来。照她所说,她怎么能对孟嘉那样人,说不爱就不爱呢?是她认识了那个打拳的之后就不爱孟嘉了呢?还是她觉得不爱孟嘉了才恋上那个打拳的呢?照她告诉你的话说,好像还有几个别的男人——” 
  白薇想为牡丹辩护,她说:“男人们迷恋她,那不是她的过错,她长得那么美。”   
  “不错,美而滥。比好多女人美,也比没有她那么大勇气敢像她那么做的好多女人——滥。”   
  上元夜的花灯展览高潮已过。好多灯棚已经冷落无人,也黑暗不明了。闲人和一群群的姑娘们还在广场上跳跳蹦蹦的玩耍,有时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使那片地方还有些热闹气氛,但走向外面黑暗中去的人越来越多。在游船码头上有一个巨大的花灯,形状是个七尺高的宝塔,现在只点了一半的灯火,因为大部分的蜡烛已然熄灭,样子看来满像街上一个化妆未完毕的女人,那么畸形古怪。在湖面上,灯光处处,荷花灯已经飘流到远处,散失在四方八面去了。遥望对岸,别墅中照射出来的灯光,像水银带子般在水中闪耀。今天晚上,月亮隐避在片片的云彩之后,只把横亘在远山腰际迷迷蒙蒙团团的灰雾显露了出来。 
  在大约三百码以外,白堤上一层层的楼阁上,楼外楼上的明亮的灯光照着附近一带乌黑的湖水,再往上,彩色的灯笼把光亮投射在西泠印社一片朦胧波动的薄雾上。牡丹突然想到孟嘉带她到西泠印社的那个下午,他的手握住她的手,那头一次爱情激动的表示。那一切已然过去,就犹如一个反覆矛盾毫无结局的梦,经不起理性分析的梦。隐约可闻的音乐歌唱的回音刺破静静的黑夜。牡丹心想西泠印社里一定有诗人雅集,一定会有。在一股冲动之下,她决定往那方向走去。 
  她走到饭庄子前面的光亮之中时,音乐的调子夹杂着笑声飘浮在树顶之上。她抬头看。只见点亮的两条龙灯,两个龙头相对而望,头下是一个照亮的球灯,当然表示是二龙戏珠,两条龙身龙尾往下伸展,交抱着阳台的底部。有女人的歌声和丝弦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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