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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终须梦-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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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康梦鹤差人去漳州请老夫人,一路灿然,闾里生色,自不消说。其母陈氏屡请玉真上轿,玉真泣道:“母亲你同叔叔去,儿不去。”陈氏道:“吾儿何出此言?一生所望,夫主金榜题名。今幸侥倖,正是吾儿同享君禄之时,说什么不去,得无薄却夫君觅封侯之意乎?”玉真道:“儿为他受尽艰辛劳苦,只望他成名,显儿坚贞之志,光荣我父母。今儿被奸陷害,乘夜偷走到此地父母不知,儿若去享富贵,弃父母于受苦之地,心何忍乎?”陈氏道:“吾儿同我去见你夫主,着他差人去请亲家亲母来,也未为迟。”玉真道:“也非此之谓。儿闻‘君子不矜细行而弃大节’,今儿与他全未相熟,忽然同母亲去,是贪他富贵也。贪富贵即矜细行也;未待新迎,是弃大节也。若然,则儿乘夜偷走而来,今复不待迎请而去,究与淫奔者何异乎?儿断然不去。”陈氏道:“吾儿既有此坚贞之志,不免我先往,着你叔叔伴吾儿暂在这里。”于是陈氏即先往。正是: 
   
  关睢淑女待君逑,郑重合浦名节休。 
  不比游荡轻薄子,忽逢富贵喜心悠。 

  陈氏在路数日,一日到了广省城外,长班先报与梦鹤知,梦鹤忙忙出郭跪接。见了母亲,不胜砍喜,见兄弟不在左右,因问道:“兄弟缘何未到?”陈氏道:“你弟要慢几天来。”陈氏道:“我问你,你何不去请媳妇?”梦鹤叹息流涕道:“儿命孤缘薄,玉真被火烧死了。”陈氏道:“你从何得知?”梦鹤道:“儿前日去请,他家回书来报。”陈氏道:“玉真既然烧死,只得罢了。我为娘的替你娶了一房在俺本里,生得极是丑陋,但他一日病死,后来回生起来,说他名玉真,声声道去潮州府寻卜世杰,说是他父亲,又说吾儿是他夫主,名做兰竹。”梦鹤听得“兰竹”二字为“难得”,知母之话有哑迹,一时怎猜得破?只说道:“即有媳妇,母亲何不带他同来?”陈氏道:“他有名节之此,要吾儿亲差女婢去迎请他。他到潮州府认了爹娘,然后同爹娘一齐至此。”梦鹤听了愕然道:“天下事那里有这等奇怪,把人生为南柯之戏?”陈氏变色道:“吾儿说蔡平娘回生,你母即信,今我说玉真回生而你不信。岂我之言尽不若你之言,而你之心遂不符我之心乎?”梦鹤道:“儿安敢以他人之心疑母心,但母亲说名做‘难得’,若有可异。”陈氏道:“难得是实,难得谁敢说易得乎?”梦鹤不敢再问,遂请母亲入察院行内,即奉母命,差数个女婢并管家再去漳州,迎请兰竹夫人。但心中叹奇,自想道:“若以为梦,则母亲之言是真;若以为真,则恍然犹是梦。”沉吟不悟。 
  且说康梦鹤差役起身,只限三十日到,及过了限期未到,心下愈生犹豫不决,乃再差数匹马去请。不知玉真请来未曾,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能知足衣锦还乡



  诗曰: 
   
  知足优游绿野堂,功成身退简遍彰。 
  归来松菊加生色,兴起弦壶倍有香。 
  御草增光秋水薄,金莲华美浮云凉。 
  挂冠解组世风远,才子佳人喜色扬。 

  却说康梦鹤又差人去迎请夫人,原来夫人到了潮州,即入门见爹娘,正逢世杰、林氏在家愁痛。林氏忽见玉真入来,吃了一惊,大叫道:“毛儿出现了!”举步欲退。正在踌躇间,惟世杰放些胆为,指着玉真道:“吾儿阴灵不泯,自恨命薄,当早升天界,不可自日现形,以示怪异。”正是: 
   
  只道阴灵显圣,谁料真身复还。 
  岂比鹤归华表,宛如凤还丹山。 

  玉真道:“父亲母亲休怕,儿是生人,未曾被火烧死,是儿设计。”乃与这告其无死之由。世杰大喜,自不必言。 
  且说潮州知府去拜贺梦鹤,梦鹤说起姚安海、高仁之事。及回来,即差班关封锁去拿来治罪,押解广省。奈姚安海闻知,自缢身死,高仁即将数万家资尽付太爷赂贶买命。那太爷自思道:“他又非贪利之官,教我如何区处?”幸闻大老爷夫人到,太爷即张乐设筵,着奶奶亲自去迎接,又自己亲到卜世杰家,殷勤拜请。玉真脆然说道:“妾本一介寒门女流,未曾荷蒙圣恩,何劳奶奶玉驾屈舍?况妾那里有此厚颜到奶奶衙门,能无贻笑士君子之口乎?”奶奶知其必不肯去,乃结彩设宴,就在世杰家中。 
  那奶奶善于奉承曲意,及酒至二巡,说道:“妾闻夫人才德佳誉,但必事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天欲夫人显其名节,是以生这两个小人以磨挫夫人。如今姚安海虑罪自缢,高仁拘禁在监,候解发落。奴家想,夫人宪度汪洋,胸涵万汇,岂耿耿见忌这一蚁物乎?谨奉白金五千两,伏乞纳入,幸幸。”玉真屡辞不受。那奶奶又添五千送与卜大爷,玉真道:“论高仁奸险,情实可恶,罪不容赦;若论前日送轿之惠,情又可恕,念奶奶面上,不究他罢,银再不受。”那奶奶道:“这礼若不收,夫人之情虽领,奴家之心何安?虽薄礼不敢渎献,特以为花粉之资而已。”玉真知其难却,没奈何,乃收了。 
  却说玉真被奶奶深爱姿雅幽闲,不忍分别,留恋数日,是以过限。及数匹催马赶到,奶奶即亲送卜氏起身。 
  不数日,到了广省,梦鹤与母亲陈氏出接。玉真下轿时,梦鹤属目观其形貌,与玉真无二。梦鹤道:“来的就是难得夫人乎?”玉真举眼看陈氏,陈氏无言可答,惟大笑而已,乃指梦鹤问道:“你认得此人么?”梦鹤道:“儿当初在锦霞一见玉真一面,恍然相似。”陈氏即与之说其来由,大家欢喜。梦鸽又问道:“夫人何来之迟也?”玉真即告以大爷的奶奶殷勤及说请之事。梦鹤道:“饶他性命罢了。”乃遣人去请蔡斌彦夫妻来相认,斌彦与许氏不敢认,玉真道:“我即是你女儿蔡平娘也,面形虽认不得,但娘亲生我之劳苦、爹爹养我之恩情、当日所做过事业,儿一一都记得。愿爹娘不必怀疑,受孩儿四拜。”玉真拜毕,蔡斌彦乃与卜世杰结为兄弟,许氏与林氏拜为姊妹,合家欢喜。正是: 
   
  大都苦从甘中生,冷暖分离见世情。 
  假使安然居宇宙,那知今日此和鸣。 

  去说康梦鹤得了卜玉真,是夜洞房花烛之间,二人说起前日之事,有可笑的,有可恨的,有可嘉赏的,有可叹异的,说得情意浓浓。交欢之乐,比寻常人不相同。时梦鹤忆前日之蔡平娘,其美丽若彼,今日之卜玉真,其风神若此,喜以旧婚而乐新婚;卜玉真思前日之蔡平娘是我,今日之卜玉真又是我,既以一人之身而做两新人,二人情浓意洽。时人有一首诗,单道梦鹤之乐处: 
   
  无限情深世叹稀,淡妆碧玉斗芳菲。 
  摇曳弱柳如风嫩,掩映芙蓉带月辉。 
  醉倒烟花附风舞,醒随云雨扳龙栖。 
  婵娟解晤君堪羡,牵惹挥毫魂魄飞。 

  时人又有歌一曲《黄莺儿》,单道那旧人变为新人的乐处: 
   
  成就了知心,知心和谐,记得尝相寻。相寻浑忘,一段浴浴春娇,春娇画不成。气味深,形销骨霪,魂飞沉,我长吟。云锁双禽,遍体尽香侵。当年鼓瑟,今日又同衾。萧萧阳台,浓浓花阴。审问明,又疑是昨夜梦和湛。梦和湛,值千金。 

  思梦鹤前日正上鸾殿彻金莲,今日又入桃源寻仙姬,时人亦有一词《满庭芳》,单道鹤的乐处。词曰: 
   
  断肠赋,断肠篇,幸得相同惕病干。叶落时,花开年,喜得月缺又团圆。连理枝栖两凤凰,同心结绾二鸳鸯。志遂旋踵,比指心恋,梁案同坚。天长地久应无变,海誓山盟永不颠。深恨光阴无再,日光易迁。堪慰广寒折桂,池塘采莲。硕者仰宴赐酒,恍然颠倒鸾凤天。今兹洞房花烛,犹然抱占有鳌头边。朝绸缪,暮绸缪,闺中侣和情意绵。郎爱女,女怜郎,探骊得意形神翩。 

  梦鹤、玉真到次早齐齐起来,正在闲话,忽然一阵秋风吹来一张纸,内写天妃娘娘四名签诗。梦鹤、玉真拾来一看,狂然惊叹,犹疑在梦中。两人相顾彷徨,因出来问母亲陈氏道:“儿生平只因天妃娘娘四名签诗,合则离,离则合,悲了欢,欢了悲,离合悲欢,颠连反覆。往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儿今日之事莫不是梦乎?”陈氏道:“吾儿今日之事虽非梦,然亦何可认为真非梦也!盖人生世了,尽是梦中人也。吾儿若疑为梦,就是梦也。即可因现在所居之梦去行可矣,何必问其真哉?且今日既成就了事,宜焚香当天拜谢天妃娘娘之恩。”梦鹤觉悟,盥沐焚香,八拜而谢。 
  拜毕,退而对玉真道:“万事不由人计较,算来都是命安排。贤卿你前年九月初七日别离,至今犹是九月初七日会合,想起来,岂非签诗之意、梦中之语一毫不差乎?”玉真道:“妾观人生世上,犹是春梦。”梦鹤道:“此真可谓智者道。阳生于子而沉于午,阴生于午而降于子。盖天下事物,视以为有,则有者自无;视以为无,则无者又有。盈天地间皆物,即盈天地间皆属有无之数也。夫有者,春梦也;无者,春梦之觉也。此浮屠所以一空尽之,而吾儒以一理尽之。空无所附,以理字属之;理无所见,以空字目之。况吾与你触犯天威,死别三载,世之人多以为虚;业债未完,回生再结,世之人多以为妄,殊不知正属有无之数也。安知昔日之死非即今日之生,今日之生能定后日之死乎?”玉真道:“此论诚然。妾尝读书至‘仁者寿’句,试问古来仁者甚多,而今安在哉?妾想亦是春梦也。”梦鹤道:“卿知其一,未知其二。盖仁者之身是空也,仁者之寿是理也。何则?仁者之身,至今安在?可见空矣;但仁者之功业德泽,自一世以至万万世,无一人不见仁者,此是理也。况我与你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昔日之春梦,贫贱劳苦,今日觉来,于我何有?今日之富贵逸乐,安必非昔日之春梦也?不如著有事绩,垂之简编,令后世传而颂之,身虽空而名不空,以表春梦可矣。”玉真道:“即如俺之事绩,可著之简编乎否也?”梦鹤道:“可矣。吾著之,使天下后世知托质寰区之数无几,凡富贵贫贱寿夭皆命所定,不必藏机关,结冤仇,而鳃鳃泪及,以图侥悻也。但吾父临终之日,曾交下书一封,说待我得志之后方可展观,今功成然遂,可以开矣。”乃虔敬展开一看,别无所言,只说: 
   
  你父将生吾儿之时,梦见一鹤:生得毛羽丰厚,衣翼鲜妍,无奈被泥压湿,不能奋飞。中有一二燕雀,都飞来欺侮他。忽然又一雌的来与之同栖,就生下一小鹤,须臾,一的与一小鹤子杳然不知其所之。那一雄的四顾一望,见有一个别雌鹤在土堆上,欲飞与之颉颃,奈颠连不得前。两鹤徒哀鸣而已。既而,一雌的视禽鸟多非其伦,飞来与一雄的翱翔于九霄之遥。及你父梦见这等事醒来,而吾儿降生矣。是以知吾儿前途虽偃蹇,后来必发达,要待得志之后开看,乃知吾梦之有应,吾言之不诬矣。 

  康梦鹤看毕,回思前日本身所为的事业,喟然叹日:“我之一生,吾父已早梦及此矣,究竟皆是一梦。”当时有一绝为证: 
   
  寓形宇内其如梦,自古英雄一旦休。 
  富贵贫穷天注定,人生何事多心忧。 

  自是梦鹤觉悟,知足辞官归家。在路遇着数位商人,衣衫破碎,延路求丐。梦鹤听其声音系是自己乡亲,差人去唤他近前来问。数商人说是漳州人,因船被风扫沉,本钱罄空,幸俺数人扶了船篷上岸,今不得已,延途求化。康梦鹤道:“本院认得你是某人,经救康梦鹤,有之乎?”商人道:“有之。”康梦鹤道:“你如今认得我否?”商人道:“不敢。”康梦鹤道:“快请起来,你等皆是我恩人,各送银一百两,仍雇轿送你们归乡。众张人欢喜,叩谢而去不题。 
  却说康梦鹤到潮州府,同玉真到梅峰庵,去拜谢掸师当日收留穷途之恩。梦鹤对玉真道:“我数年以前,因寻夫人不见,寄栖此庵,及夫人来此进香,题了缘薄,才各踪趾。”玉真道:“妾记得当时看见相公一面,但不敢认。”又想道:“妾前日题二两香银,尚未有送他,今当一并送他。” 
  到了庵外,禅师迎入参佛,坐定,献茶,梦鹤谢他前日之恩,无可为报,今要奉白金三百两。禅师道:“出家人以清净淡薄为本,这银都无用,只求大老爷椽笔一挥,增光山门。”梦鹤道:“这等大妙”即提起笔来,写“梅园山水禅师必亨”八个字以赞之云: 
   
  梅熟芳草满袖襟,园中菩提自知音。 
  山明幽静无尘色,水秀拓开见地心。 
  禅语圆明理乐转,师言寂灭昙花阴。 
  必然道与乾坤约,亨传曹溪归北岑。 

  及玉真看见壁上一首诗,读云: 
   
  梅峰大异木阑庵,梦鹤争如王播惭。 
  不禁笑鹏何所适,愁心难对俗人谈。 

  玉真对梦鹤道:“这诗是相公当日微贱时题的,今何不和一首?”梦鹤又举笔和云: 
   
  当年寄食梅峰庵,逻思古人聊慰惭。 
  振翩雄飞今遂志,眼前宛对嫦娥谈。 

  于是玉真亦援笔和一首: 
   
  拜敛飘零栖此庵,为情绊羁耐心惭。 
  当年雾蔽不堪道,今日云开聊可谈。 

  题毕,二人拜别禅师回来。行不数日,将近漳州,又遇着二人带锁,并四个押差,梦鹤视之,乃郑判躯、洪袖中也。停轿问之,判躯道:“小的无冤受屈祸,因父亲被反诬赖人命。”袖中道:“小的父亲在县为赋役,被察院访察十恶。今俺二人父亲年老逃出外境,未知生死,今文书又来拿解家属。”梦鹤问判躯道:“你原是生员,安可同锁?”判躯道:“因前年为人所讼,黜退前程,问了徒罪,幸逢大赦。”梦鹤道:“有罪不及妻孥,我为你二人解围。”押差道:“恐违了日子。”梦鹤道:“我即写呈交你带去。”乃立写呈状,并一名帖,付押差去投递。 
  那察院拆开一看: 
   
  原任广东察院康梦鹤为恳情赦宥事。痛思郑判躯、洪袖中之父,一则衙蠢害良,一则迫死人命,罪不容赦。惟念洪斾扬、郑锦园之子,几諌不从,罪有可原。况以髦老之父而逃出,露湿风霜,是责之愆也;以孱懦之子,欲拘代父服刑,是重之罚也。骨肉参商情何切,至性若离心何安。国法之威未加,逃亡之惨已至。然袖中等不忍亲骸秽狱,何患一身艰危。但尧有自新之士,舜有改过之民。开一面之网,可复抵合之风;视如伤之心,可登苍姬之世。谨呈。 

  那察院看毕,即批云: 
   
  斾扬、锦园之抛离,袖中、判躯之讥諌,皆不足以偿其罪。惟念寅翁之情,洪筛扬免追罪属,郑锦园宜出棺木,俱释放。 

  嗣后,这二人悔前日之非,感今日之恩,俯伏谢罪,自不必说了。 
  且说梦鹤在任,喜得双生贵子,后来俱显名于世。及荣归之时,远方亲戚、并附近邻里闻之,各牵羊携酒来相贺。自是,梦鹤日与玉真优游于绿野之堂,咏歌倡叹,俯仰上下,乐夫天命于无穷。乃举和倡所作之诗集为单家稿,当世已经刊刻,流传不衰。 
  弥坚堂主人与梦鹤交契,不啻胶漆之亲,熟悉一生所经事迹,不觉因后之和乐,而有感于前之坎坷,忆前之坎坷,而有慰后之和乐。且思积恶之人,其后来之报若此,积善之人,其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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