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刀事 作者:阿闻-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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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天对她说,滇西的故事,写个小说写个传奇更合适,写个文学的东西会很成功。麦烨说不,文学的东西让作家们去写吧,文学一直在艺术着、婉转着提及问题和思考,我们没有时间去艺术去婉转,生活要向当年的刀客一样,干脆,直接,人们都懂得直接、都体会直接的时候,社会的进步节奏就快了。
爱情以外的东西,我和麦烨没有“共同语言”,这个曾经被看做夫妻大忌的名词在我和麦烨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作用。我在钻研我的数学我的函数三角,她在为社会现象做分析做思考,而爱情和情爱,我们共享。“没有共同语言”,已经成为我们之间的笑谈。
李叔说,什么是共同语言?我和我老伴当初哪里来的共同语言?杆子和孃孃哪里来的共同语言?我们同样有爱情,也有浪漫。
滇西的颜色就属于浪漫和爱情。滇西永远是绿色的。麦烨说,四季里没有寒冬,爱情里就很少有忘恩负义,绿色里的爱情生机无限。
曲莉和她的男朋友是有共同语言的,他们学同一门学问,在同一个教授的课堂上听课,甚至在那个教授的课堂上恩爱。但他们生一个、死一个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觉得麦烨内心深处有一个可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她在探索那个未知的东西。我在这些刚硬的汉子中间,我怕麦烨会对比,怕麦烨对男性男生的要求变换层次。我,和这些男人不一样。
第二十三章
刘峻峰的家就在腾山的中心,好大的一个院落,好干净的一个院落,两层楼房,淡黄色的外墙没有雨水留下的痕迹。刘峻峰说,在和阿灿结婚的时候,特地从昆明买回来这种据说是进口的外墙涂料,涂料的说明上说,雨水留不下痕迹,只有太阳能把它晒褪色。
刘峻峰的妈妈迎出来的时候,李叔上前一把搀扶住了她,叫着嫂子。院落中的一个石凳上摇摇晃晃站起一个人,手里的一根拐棍儿突然被扔掉,含糊地叫了一声兄弟,扑向李叔。
当年的刘二哥和李叔一样,老了,比李叔还显老,头发花白,胡子花白,消瘦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闪着亮光。战战兢兢的动作中,谁也不能想到30年前他是纵横在高黎贡山上的刀客。刘峻峰上前扶住他父亲的时候,左面的袖口飘了飘,老人扫了一眼,只片刻,但确实停留了一下眼神。
李叔迎上去一把搂抱住了刘叔,老泪横流。
刘叔含糊地说着,说了两三句,都是一句话,我们老了,我们老了。
李叔给大家介绍后,我们就坐在了院落里。刘家的石桌实在漂亮,大理石雕刻的桌面龙凤腾跃,而我们坐的石凳却完全是另一种石头,轻飘飘的,黑色的,大大的孔隙。麦烨坐下,又站了起来,仔细研究这些石凳。阿灿笑着说麦烨少见多怪,这是火山岩,别忘了腾山是有十几座火山的。
火山岩很轻,坐上去却不是很凉,刘峻峰开玩笑说,坐在火山岩上不用压抑,就算放了屁它也会散发开,闷都闷不住。
阿灿和妈妈端出来很多水果,麦烨拿了芒果放在鼻子下闻着,说腾山的芒果格外香。
刘叔说,吃吧,吃吧。
阿灿把芒果用小刀切开,在果肉上划着“格子”,然后轻轻一翻,递给刘叔。刘叔慢慢接过,又递给李叔。这一系列动作麦烨都看在眼里。晚上麦烨对我说,李叔心里不好受,没了孩子,还好,多亏有了曲莉。儿女尽孝道,在父母的眼里体会的味道不是平常人能体会的啊。
腾山看上去比盈城发达很多,外侨在腾山的投资比盈城踊跃,这里建设得十分有规模。地热资源和火山景观成为腾山的热点,全国的游客都慕名而来,海外的游客也在近几年蜂拥而至。李叔对刘叔说,兄弟你选了这里定居真是有眼光啊,30年前你就看到了今天的发展了?刘叔说,咋有那好眼光?30年前这里还只有村寨,30年前是满街的知识青年和红卫兵啊。
咱要是能长寿该有多好!李叔说。30年变了这么多,60年得变成个啥样?真想再活一回啊。
人啊,真他妈渺小,就活这么几十年就完蛋了,看着腾山的火山,也不动声色,就活了几万年,咱这几十年还穷折腾。刘叔说。
刘叔的装束很像民国时期的风格,白色对襟立领的衣服,胸前没纽扣,打的是纽襻。一串翡翠的佛珠挂在脖子上,映衬得干净利落。麦烨说,刘叔您这样可真像个行伍出身的大师呢。刘叔说,孩子,行武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担当不起啊,当年的一把刀一条命,拼的就是个好日子啊。
可惜秦大哥不在了。李叔说。
可惜杆子兄弟也不在了。刘叔说。看看吧,我们屁股下的这些火山石,就是我们啊,烧过了,空了,没分量了,只配垫屁股了。
——当年我是在高黎贡山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火山石的,我就纳闷,是石头还是土坯啊,石头怎会这么轻,敢情给烧过了的石头也能这样轻啊。等我们进了火化场,出来的时候就剩一把灰了不是?哈哈哈。
刘叔笑的时候嘴还是有点歪,面部神经被脑血栓折腾了好多年,一下子恢复不了。
阿灿还是不停地给大家剥着水果,好像这就是她的工作。她把长发披散开来,麦烨忍不住去抚摸她的头发。麦烨一直是短发,齐脖短发,两侧微微前弯。她羡慕长发,但永远也留不起来,她头发长到半尺长的时候就会发黄、分叉。
能从麦烨的眼睛里看出许多内容。麦烨很羡慕阿灿,在某种程度上,她也很羡慕和钦佩曲莉。她对我说,为什么总感觉她们比自己幸福,虽然知道她们有那么多苦,但还是觉得人家都很满足,是不是因为她们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而她自己没找到?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麦烨找的,和曲莉、阿灿要的,不一样。
第二十四章
我呢,我在做什么呢?
在麦烨面前,我好像没有自我。爱情让我迷茫在她的世界里,而我愿意享受这种迷茫。麦烨身上有一种神秘,她自己也说不清,我更说不清她神秘的具体内容。在追求麦烨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书本上关于爱情应该付出的理论,我觉得我爱她,那我应该付出。付出,到底是什么概念,我并不清楚。我问过麦烨,我这样爱她是不是让她舒服,是不是给了她想要的爱情境界,麦烨说,爱情怎么会有现成的模式?婚姻已经是一个模式了,爱情要再是模式,那人不很可悲吗?年纪轻轻就都陷入了模式里面,人生能快乐吗?
思考或者是思索,其实是一个可怕的程序,尤其是想深入的时候和想找出真谛的时候。在曲莉那里,整天萦绕在我脑子里的是人生的无常。我可怜曲莉,刚刚进入爱情就永远失去了爱侣。和她一样曾失去爱侣的人都把苦水埋在了心里一辈子。孃孃失去了杆子,疯癫着过活。那个从未谋面的韩成据说也是因为失去了姑娘的爱情而孤苦一生。曲莉在某种程度上是在重蹈覆辙,走上辈人的老路,就算世道已经变化很多,但她怎么走出这个孤苦也同样是巨大的艰辛。
一路下来,我几乎沉浸在每个人讲述的故事里。因为他们讲述,我只需要倾听,而我愿意享受这样有些苦涩的倾听。我转换着自己的性别和年龄,把自己看做是那些故事里的我,然后我又把自己看做是麦烨。我知道,没有麦烨的执著、没有病入膏肓的人的倾诉欲望,我也就没有这样的机会领略两代人甚至更多人的故事。
我,也许是这样的故事的延伸,也许是这样模式的故事从今天的另一种开始。我能有精彩的故事吗?和麦烨的爱情,还是和麦烨以后的生活?我羡慕有故事的人,羡慕除了爱情故事还有人生其他故事的人,我甚至想象自己是一个刀客,我也带着一把户撒刀走在高黎贡山上。
麦烨问我,这个问题她早就问过我,如今她又问了一次。她问,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有好多“标的”在脑子里,但我还说不出来。曲莉的男朋友是一种,故事并没有结尾,我不知道能不能有信心听那个结尾;韩成是一种,我们还没有见到他;刘家的父子也是一种,儿子为了父亲砍掉手臂的情景还没被讲述出来,但我想想就觉得震撼……
麦烨是在找一种男人的模式吗?
我是不是也找找相对应的东西,比方女人的“模式”?几天中曲莉和麦烨都唱过那些歌,那些歌里唱的就是滇西女人千百年来的样子,那些样子对滇西的男人们很重要,很受用,是不是我也需要的模式呢?
刘叔和李叔在院子里聊得没完没了。刘叔不停地擦着眼泪。他们生活是按什么模式进行的吗?
麦烨还是抱住我的胳膊紧靠着我,刘峻峰和阿灿不时地给老人们打着岔,生怕老人陷入痛苦中。
第二十五章
广场中心人群中突然出现打斗弄乱了庆典的人们。姑娘们的手帕满天飞啊,都飞在地上了,身上的银饰也哗啦哗啦地掉。远处放礼炮,但礼炮声中已经掺杂了哨声,警察从广场的外围开始向里面冲锋。
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我儿子被踩在了人脚下,他身上被刀砍成了一片血红。我拼命冲挤到儿子的面前,伏身抱起这个血人。
后背上刺心疼,回头我看,歹徒杀红了眼,他们把刀劈向我。
咱们是啥出身啊,哪能怕这个!我踹出了一脚,正蹬在迎面一个举刀人的小腿上,他向前扑倒,我顺势接住了他手里的长刀。
那时我也犹豫。我想不到我会在这个时刻犹豫。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和杆子在家后院里的第一次厮杀,我想到的是那时我砍杀的是缅甸的匪徒马帮,而这次要是砍下去,砍倒的却是中国人;我想到我幸福了好多年,和堂妹过了没有恐惧没有血腥的日子多好受;我想到了我现在算不算老,能不能还有力量劈出我的刀;我还想到了我应该找回来我的那把户撒刀,它就落在离这不远的什么地方……
前后也许只有半秒钟,我却想了这么多。
一个人把刀再次砍向我,我半伏在地上,没法躲,而且我躲会使那刀口砍在我儿子身上。
小曲莉用过的一个词汇:正义,正义的反义词就是邪恶……
像当年一样,我用手里的刀迎上了砍下来的刀。我没把握像当年一样用一只手迎住,我用双手托起了那把刀。
血腥啊,人都远离了厮杀,我看见几步开外就是秦大哥留给我的那把兵刃,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和咱秦大哥躺下的时候一样。我忍不住在架开一刀之后,向躺在那里的秦大哥伸出了手……
大雨瓢泼,和厮杀一样突然。广场上的鼓乐声也停了,我脑子里闪了个雷,我知道这个雷并没出现在天上,是我自己刺激我自己。我下意识刺激自己,竟然喊出了一声,我喊“秦大哥你帮我!”
倾盆大雨中,那刀我却看得清,它没沾雨水,就在那里一下子蹦了起来。
的确有道闪光,我相信人人都看得见那绿色闪光。
我仍然伏在儿子的身上,我害怕雨水流进儿子的伤口啊,但我的户撒刀却已经飞回到我手里,我看见它飞来,扔掉了手里原有的长刀,稳稳地接在刀柄上。
我儿子要是睁开眼睛看到了这一瞬间,他一定会说他最喜爱的那个词,他一定说“经典!”或者说“爸!真棒!”
二哥,你说,咱这一生,算不算个经典?这把刀,算不算个灵魂?这许多血,能不能叫做醒世?这条命,能不能抵住罪恶?二哥你说!
和20年前完全一样,我截断了劈来的长刀,只是20年前我截断了土匪的一把刀,而今天我不知道截断了多少把!
小曲莉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的儿子,她终于把我儿子唤醒了。我儿子嘴里吐出大口鲜血,他大叫了一声妈,就再也没能说出话来。我看见堂妹跌跌撞撞奔过来,在儿子身边昏死过去。
小曲莉也呼地站起,她从我的手里夺过了户撒刀,像我当年的动作一样,将刀用力扔出手。户撒刀也和当年一样在空中滚一道弧线,砍在了在那里看得发呆的歹人的身上……
儿子死在“目脑纵歌”的广场上,武警也抓到了几个杀人凶手。当武警向我走来的时候,无数的景颇人把我围在当中,我早就听得懂当地的景颇语,听得明明白白,大家在大声证明着我无罪。
无论如何我也得跟着警察走。小曲莉扑在我怀里拉住我,她哭得全身战抖、全身冰冷。我抱住这个刚成人的姑娘,感觉我就像抱着当年的堂妹或者杆子媳妇,她身上的银饰,她头上像模像样的景颇族头巾,我就觉得一个新缘分开始了。我想,小曲莉应该是我的儿媳啊,或者说,她也许应该是我的女儿啊。
我就说,孩子,孩子,记得咱们街上那棵被砍倒的大榕树吗?人生无常啊,和树没什么区别。我是想说,小曲莉你看啊,我儿子就这样死了……
杆子媳妇那天就站在家门口,她迎接我们啊。我们走出去的时候是四个人,回来的只有三个了。看到我们身上的血和身后的警察,杆子媳妇愣了,然后就眼睛越瞪越大,嗷地一声惨叫,倒在地上。
杆子媳妇的叫声和20年前她在后院里的那声撕心裂肺的叫声一样,和小曲莉扑在我儿子身上的那声惨叫一样。
可能是我失血过多,我觉得我飘啊,离开了地面,在空中飘啊飘的。迷糊中,雨水闪出来的光和我的刀光差不多,风把一片竹叶吹在了雨水里,映出来的绿颜色和户撒刀上的玉石一个样。
我好像看见,老天爷正在舞动一把刀啊。
第二十六章
刘峻峰走过去递给刘叔毛巾,他看见父亲老泪横流。阿灿俯身对刘叔小声劝慰着,她说,爸爸您别太动情啊,伤身子呢。
“父父子子啊!”刘叔长叹一声。
李叔也在擦眼泪。当年的兄弟还能相聚,老兄弟的后人却有了生死,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人生大悲啊。父一辈子一辈的关联丝丝缕缕,疼啊。
刘叔对李叔说,咱秦大哥的那把刀我还记得呢,可惜记得的只是它没出鞘的模样啊,从没看见过秦大哥抽出那把刀来。
李叔半闭着眼睛,去回忆那把户撒刀。“二哥,那刀有点特别啊,好像不是普通的铁匠打造的,说不定那刀的灵性是有个什么来历呢。刀长一尺八寸,刀头宽五寸,刀头上有个月牙形的弧度,刀尾宽两寸半,刀背厚一分。刀身没光泽,是一片片竹叶型花纹。刀头三寸处按‘户撒’规矩打了个孔,但孔里面镶嵌的不是通常的‘铜太阳’,里面镶着一块最上等的玉石。我常看到的刀光就是这颗珍品玉石在闪光。在我第一次用着了它以后,我去找了盈城最出名的竹匠,把原来竹刀鞘的样子说给他听,让他帮我重新制作了一个竹刀鞘。”
刘峻峰进屋里取出了一把刀,递给李叔,他说爸爸记得原来的那把户撒刀,到腾山后自己就打了一把,尺寸和那把差不多。
李叔接过刘峻峰的刀,不由看了一眼他空空的袖子。
麦烨在我的身边重重地打了个冷战。
自然,刘峻峰拿来的这把刀,就是他亲自斩断自己胳膊的家什了。
麦烨和我讲过,她说她不敢听刘峻峰的故事,当她知道了刘峻峰的胳膊是自己砍下来后,就极力回避这个故事。
我说,李叔家的故事曲莉的故事很血腥,这也许就是刀客的家事,也许刀客的家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