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良心 作者:[美] 詹姆斯·布利什-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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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怕,不是吗?”身后响起米歇里斯的声音。路易斯·桑切斯惊奇地往那边扫了一眼,看到了高大的化学家。之所以惊奇,并不是因为米歇里斯走进来时悄无声息,而是因为迈克终于又开始和他说话了。
“对。”他说,“你也能注意到这点,我很高兴。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过于敏感了──离家的时间的确太久了。”
“可能就是这么回事,”米歇里斯认真地表示同意,“我也和你一样,背井离乡。”
路易斯·桑切斯摇摇头。
“不,我觉得不是这样,”他说,“人类本来就不该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这不单单是终年生活在地洞里的问题。每天都会感到自己生活在毁灭的边缘。我们把这种思想灌输给了这一代人的父母,否则的话,那些人不会甘心缴纳高昂的税款支持修建这些掩体。而这一代人一生下来就生长在这里,同样被灌输了这样的思想。真是太不人道了。”
“是吗?”米歇里斯说,“自人类诞生以来,我们一直就生活在毁灭的边缘──直到巴斯德法[11]发明以后。那才是多久的事?”
“1860年,”路易斯·桑切斯说,“不过这是两回事。瘟疫是一种变幻无常的东西,并不具有彻底毁灭性,一个人完全有可能在瘟疫中幸存下来;但是核弹却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就在刚才,我突然又想起,这个悬在我们头顶上的毁灭的阴云并非只是迫在眼前,它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掌控,高高在上。我拼尽全力,只不过在演出一幕悲剧。在医学落后的世纪中,瘟疫的威胁虽然直接,无法回避──但却从来不是超然在上的。在那个年代里,只有上帝才是唯一直接、不可回避而且超然在上的存在,祂是人类唯一的希望。但在今天,我们能给予世人的,不是神的福音,而是死亡。”
“对不起,”米歇里斯那张瘦骨嶙峋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你知道我不会跟你争论这个问题。我已经被你收拾过一次了,一次就够了。”
化学家转身到一边去了。柳子本来坐在工作台边稀释什么溶液,她把带标签的试管举到阳光下,假装仔细观察,却悄悄地往米歇里斯那边看去。神父看到了她的神情。一触到神父的目光,她马上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神父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发现;但她放下试管的时候,将试管碰得叮当作响。
“对不起,忘了介绍。”他说,“柳子,这是米歇里斯博士,我在锂西亚特遣队的同事。迈克,这是梅德柳子博士,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负责照顾切特克撒的孩子,多少算是在我的监督之下吧。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未知动物学家。”
“你好。”迈克严肃地说,“现在你跟神父就是这个锂西亚客人的父母了。不过在我看来,对于一位如此年轻的女士而言,这个责任实在有些过重了。”
耶稣会士只觉得心中一阵无名火起,恨不得冲上去踢化学家的屁股。不过米歇里斯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什么恶意来。
女孩只是低头看着脚尖,咬着薄薄的嘴唇:“そですか[12]。”
米歇里斯眉毛一挑,不过柳子看来没有再跟他多说一句的意思。心中带着一点不明所以的恼火,米歇里斯又走到牧师身边,发现他已经敛起微笑,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
“好了,算我胡说,”米歇里斯可怜兮兮地笑了笑,“不过我可没有时间专门练习礼仪,手头有太多急需去做的事。雷蒙,你还需要多久才能放开手,把切特克撒的孩子完全交给梅德博士?上头要求我们尽快做出一份公开版的锂西亚调查报告──”
“我们?”
“对,就是你和我。”
“那克利弗和安格朗斯基呢?”
“克利弗是不行了,”米歇里斯说,“我一直不知道他在哪儿。至于安格朗斯基,我拿不准,或许是因为他的个人报告字数太少了吧。我们的东家是《星际探索杂志》,你知道他们是一帮什么家伙。这本杂志现在声望很高,所以他们现在比专业学者还苛刻。不过我觉得这件事值得做,我们应该把一部分资料交到公众面前。你有时间吗?”
“我想应该有,”路易斯·桑切斯沉稳地说,“我想在切特克撒的孩子长成之后,去罗马朝圣之前,应该有一段时间。”
米歇里斯又扬扬眉毛,“对了,今年是大赦年,是吗?”
“是。”路易斯·桑切斯说。
“好吧,我想我们能做出来。”米歇里斯说,“不过──或许我根本不该这么问,雷蒙,但是你今天没有批判我,好像不再认为我罪孽深重了。这是不是说明,你对锂西亚的看法已经改变了?”
“不,我的观点从来没有改变。”路易斯·桑切斯平静地说,“我们每个人都罪孽深重,迈克。但是我去罗马并不是为了这个原因。”
“那是──”
“我希望能在那里,受到一个异端应得的审判。”
第十一章
伊格特沃奇躺在伊甸园西边的泥滩上,感到四周有光亮存在。不过此时天地初创日夜未分,也没有风或者潮水淹没他的身躯。周围空气一片燥热,他感到肺里很痒,于是便拼命大叫,想咳出肺里的残水。他满怀希望地扭动前鳍,拖着自己的身体在地上慢慢移动。周围没有什么威胁,他不需要逃避什么危险的敌人。头顶上永远亮着柔和的灯光,照得身上暖洋洋的,好像一直都是温和的阴天。有人忘了给他的生活环境设置黑夜,好让他在黑暗中回味白天失败的尝试,巩固学到的一切,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然后满怀希望地迎接下一个黎明。
“动物没有灵魂,”笛卡尔曾经这么说,为了证明这一道理,他当场把一只猫扔出窗外。这或许不能证明观点的正确,不过起码可以证明他对此确信无疑。这个羞怯的科学天才虽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扔掉一只猫,但却从来不敢反对教廷。在他的年代里还没有机器人,所以他也不会知道,动物所欠缺的并非灵魂,而是思维。一台精密的计算机可以同时计算哈特尔方程的所有参数,然后在两秒半之内把结果交出来。它完全称得上是高智商的天才;但在情感方面,即使跟一只猫相比,都显得像个白痴。
动物从来不懂得思考,但却可以随时对周围环境的刺激做出情绪上的反应──当然也会马上忘记。它需要夜里的睡眠,以延长自己的生命时间;所以白天的时候它必须挣扎行动以消耗自己的精力。这样它才能变成自己基因规定的那种昼夜作息正常的成年个体。可惜伊格特沃奇的生长环境不太理想。在他生活的泥滩中掺杂着一定比例的肥皂,所以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在泥滩上滑行,也不用在墙上碰得头破血流。这对他的脑袋的确起到了保护作用,但对他的前肢肌肉却没有什么好处。当他结束了不停号叫的时期,完全变成了一只用肺呼吸,跳跃前进的动物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跳跃技术并不过关。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也是人工安排的结果。在他的幼年时期,他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东西,不用天天跳跃逃避天敌的威胁。再说他的生存环境也过于狭小,没有多少可以跳跃的空间。即使是轻轻一跳,在狭小密闭的空间内也会造成轰然巨响,而且每次落地都跌跌撞撞。尽管他不会受伤,但这种结果完全超出了他本能的预计;而且这种跳跃也不会给他的跳跃技术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提高。再说了,一只长尾巴的动物还不可能完全摆脱本能的约束,做出什么高级意识支配的行为来。
最后,他完全忘记了如何跳跃,只是天天呆坐在角落里,等待着下一次变身;如果说还有什么事的话,那就是仰着脑袋,麻木地看着四周晃来晃去的人头。现在只要他醒着,就会有很多人头在四周出现。后来他开始意识到,这些观察者跟他自己一样,都是活着的动物,而且比他的体积更大。这时候他的本能只会给他提出警告,让他始终蛰伏不懂,以免引起什么未知的麻烦。
下一次变身的时候到了,他渐渐变成了一只脆弱细长的爬虫,虽然看上去脑袋很大,其实没有什么头脑。这时候,人们注意到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只陆生动物。
最后,他的青春期终于到来。荷尔蒙开始在全身的血液中流动,每一条染色体中都写满了复杂的遗传信息,指导他如何应对眼前这个小小的丛林环境;他很快就感到自由自在,如鱼得水。他满怀好奇地在这个小天地里游逛,虽然腿脚还很虚弱,但还是努力做出高兴的样子,四处寻找可怕的东西、好玩的东西、能吃的东西、或者什么可以学习的东西。不过最后还是没发现可以睡觉的地方,因为跟从前一样,这个小小天地里没有黑夜。
此时他也开始分辨出,周围那些整天观察他(有时候还撩拨他)的生物其实不尽相同。在那些生物当中,有两个出现的频率要远远高于其他,他们有时候是两个一起来,有时候也单独来。他们两个撩拨他的次数最多,不过有时候也算不上撩拨,因为这些手掌粗糙的人虽然偶尔会拿针刺他,但时不时也会给他带来一些吃的,一般还都是从来没尝过的东西。有时候他们还做别的事,或者让他开心,或者让他恼火。他不理解他与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但是绝对不喜欢这种关系。
过了一段时间,他天天把自己隐藏起来,只肯在那两个观察者面前露面。即使在那两人面前,他现身的次数也并不多,因为他总是觉得很困,昏昏欲睡。每当他想要见那两人的时候,他就会叫:“三──切斯!”(他还发不出“柳”这个音;他的舌头还有些粘连,上颚中间开裂,很难掌握这么复杂的清辅音──练成这个得等到完全成年的时候。)
后来他不再叫喊,每天都无动于衷地呆坐在这个微缩丛林中间的池塘边上。在他蜥蜴生活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把自己塞进那个长满苔藓的山洞,这个微缩丛林中最昏暗的角落。他心里一片雪亮,他知道明天早上自己将作为一个智慧生物醒来,命中注定的日子马上就要到来。他知道从那一天起,自己已经变老──从未年轻就已经变老。明天他将成为一个智慧生物,但为什么现在就已经厌倦了……
他醒来了;世界已经完全改变。从感官到灵魂的重重大门已经完全关闭;仿佛一瞬间之后,世界变得如此抽象;他已经变成了由动物向思维机器的跨越,一步之间沧海桑田,就像公元前4004年伊甸园中的那一天。
他不是亚当的后裔,却一样要背负永世的罪责。从这一点来看,没人能猜出在他奇特的灵魂内到底有何感想──即使是伊格特沃奇自己也不能。
“可是他究竟在想什么呢?”柳子困惑地说,隔着一扇透明微晶玻璃门,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面前巨大的颜色黯淡的锂西亚脑袋。尽管这个实验室被玻璃门一分为二,他和大家各处一端,但伊格特沃奇──他早就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们──完全能听到她的话,可是他始终缄默不语。但现在为止,虽然他时时倾听周围人的交谈,但自己却从不开口。
路易斯半天没有回答,他觉得面前这个九英尺高的锂西亚年轻人既令人生畏又令人困惑。这方面,他的感觉和柳子一样。他转过头去,看了看旁边的米歇里斯。
化学家没理睬他们俩。他知道他为何对自己如此冷淡。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紧张,为《星际探索杂志》撰写一份不带个人偏见的锂西亚评估报告更是让本已紧张的关系雪上加霜。紧张的气氛让柳子感到很难受,虽然她自己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种充满敌意的气氛。她是无辜的,他不能听任她成为他们两人不友好气氛的牺牲品。他决定作最后一次尝试,看能不能压倒迈克。
“这段时间是他们的学习期,”他说,“在这期间,他们把绝大多数时间用于倾听。他们就像古老传说中的狼孩,从小被动物养大,长大以后回到人类的城市,却不懂人类的语言。只不过,锂西亚人小时候不学说话,半成年以后再学也毫无障碍,而大多数狼孩终其一生都学不会说话。一般来说,这时候他们想学说话,首先必须非常努力地倾听。他目前做的正是这个。”
“但他至少可以回答简单的问题啊。”柳子苦恼地说,眼睛并没有朝米歇里斯那边看,“如果他一直不肯联系,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提高呢?”
“从他的角度来看,没有什么可以跟我们说的。”路易斯回答,“而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我们也没有权力向他提问。任何一个成年锂西亚人都有权提问,但是我们显然不行,尽管迈克把我们成为他的养父母。他度过且适应了如此孤独的童年,我们无权向他要求什么。”
米歇里斯没说话。
“他一直叫我们的名字,”柳子轻轻地说,“至少一直叫你的。”
“这是两回事。只能说是愉悦的条件反射,并非确认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无关感情。如果你在一只猫或者老鼠的大脑隔膜区或者尾状核区植入电极,用电流刺激它们的大脑,你几乎可以训练它们做能力所及的任何事,不需要任何其它的奖励措施。仅仅使用这个手段,你就可以训练猫或老鼠对自己的名字作出反应,还可以为了得到大脑中的快感,做一些人为训练的特定动作。可是你不能因为一只动物有了这个能力,就指望它开口跟你说话,或者回答你的问题。”
“我从来没欧听说过这种大脑实验,”柳子说,“我想这太可怕了。”
“我也这么人为,”路易斯说,“这是许多年前一项误入歧途的研究。我至今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类历史上那些偏执的独裁者们没有把它用来对付人类。要知道,如果有人能以这项技术为基础,建立一个专政政权的话,那它的统治可能会延续千年。不过这跟向伊格特沃奇提问没什么关系。什么时候他自己想开口了,就一定会开口的。同时,我们对他也没有权威,无法强迫他回答问题──除非我们变成十二英尺高的成年锂西亚人。”
伊格特沃奇眼睛一眨一眨的,突然把双手拢在一起。
“你们已经够高了。”扬声器里传来他粗嘎刺耳的声音。
柳子非常兴奋,模仿着他的样子握着双手。
“你看,你看,雷蒙,你错了!伊格特沃奇,你想说什么?告诉我们。”
伊格特沃奇尝试着发音:“柳子,柳子,柳子。”
“对,对。对了,伊格特沃奇。来啊,快点──你想说什么──告诉我们!”
“柳子。”伊格特沃奇好像找到了发音的诀窍,自己比较满意。头冠上变幻的色彩渐渐消退,他又恢复成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米歇里斯重重地哼了一声。柳子惊讶地转向他,路易斯也转过来,虽然不是十分惊讶。
不过太迟了,高大的新英格兰人已经掉转身,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好像因为自己打破了自己的缄默而感到很懊恼。柳子也慢慢背转身去,似乎是为了藏起自己的面孔,甚至不愿意让伊格特沃奇看到。四下里空气几乎凝滞,而路易斯就站在尴尬的中心。
“如果这是一个即将成为联合国公民的人,他一定能做得更好。”米歇里斯突然开口,口气苦涩,但仍然没有转回头来,“我想你把我叫到这里,最大的期望也就是这一幕吧。你说他已经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就是这个?我还以为他至少能阐述一些定理了──在我前来看他的时间里。”
“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