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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禅是一枝花-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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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古印度有十六开士,于浴僧时随例入浴,忽悟水因,诸禅德作么生会?他道妙触宣明,成佛子住,也须七穿八穴始得。
  「忽悟水因」这四个字好。「妙触宜明」这四个字好。其实有这两句就够人想象不尽了。我向来以为文学是哲学的最好的说明手段,可以表达到十分。但是印度佛经的原文里必要加上理论,云:「既不洗尘,亦不洗体。」那我就也以理论来应酬看看:
  水能净物,以物理化学的溶解与摩擦来说明是不够的。水尚有自己净化的能力,水流三尺,水石皆洁,这都不能单以物理化学的滤过来说明,而是尚有因于有生之物的自我医愈能力。钢铁亦会疲劳,不单是物理上的磨损,而让它休息则能恢复,这恢复亦不单是弹力所为。
  一切有情,我们平常说的无生物,其实都有生,而我们平常说的生物,则是有生更有命。正确的称呼法,应当是称呼无机物为生物,而呼有机物为生命物,如水石如钢铁,都是有生机的,凡其物理化学的表象的背后都有息在作用。如跆拳有用一张薄薄的报纸砍断粗竹竿的工夫,那就是人通过纸以息触之,而付以息应之。水不洗尘,亦不洗体,而是以息相触,故能自己净化。亦能净物。
  息是无,因于物而有个性,水的个性是妙触宣明。革命的息是风动四方。昆曲牡丹亭游园,杜丽娘唱:
    俺只怕那沉鱼落雁鸟惊喧,闭花羞月花愁颤。
美好的世界都是这个以息相触。
  雪窦禅师颂曰:
    了事衲僧消一个 长连床上展脚卧
    梦中曾说悟圆通 香水洗来蓦面唾
  香水的香撩人,亦不及只是水因的妙触宣明。
第七十九则 投子一切声是佛声
  举:僧问舒州投子山大同禅师:一切声是佛声是否?投子云:是。僧云:和尚莫撒尿壶作沸碗鸣声。投子便打。又问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是否?投子云:是。僧云:唤和尚作一头驴得么?投子便打。
  虽说一切声是佛声,但是不可引小便声来说。又,虽说佛地无粗言细语的分别,你也不该唤和尚为驴。因为非分别,亦非无分别。
  譬如良辰佳节,你还是该说讨彩头的话,不可说触霉头的话。虽然说祸福无二,佛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吉祥的话。因为大自然虽然是凡不可逆的亦皆可逆,但没有一样不是善的。而且大自然的每一飞跃皆是幸运的。所以大自然又必是美的,而人亦不可以说不洁的话。
  又如同一句话,有该说与不该说。这里的标准是:出于向上之心的则可,出于怠慢之心的则不可。譬如禅宗说诵经无功德,是要你更向上,而狗肉和尚引此语文饰其不习上进,则是他引的这句话错了。我不喜有些禅居士的旷达,与人说话故犯死忌,故触不洁,那都是不敬。
  禅僧亦说话不避死忌,但那都是激烈的,而非不恭的。禅宗说话又不避不洁,但那是像小孩说便溺,所以无碍。
  于此,雪窦禅师有一颂。颂曰:
    投子投子,机轮无阻。
    放一得二,同彼同此。
    可怜无限弄潮人,毕竟还落潮中死。
    忽然活,百川倒流闹聒聒涺。
  一切声是佛声,是放一,而同时尿声与佛声仍要分别,是得二。佛地无粗细是放一,但你对长上还是不可用粗言,是得二。顺逆两用,这纔是机轮无阻。可惜许多人不知逻辑皆可逆,都在逻辑的潮中死了。倘若一旦得活。即逻辑的百川都可以倒流。
第八十则 赵州孩子六识
  举:僧问赵州从谂禅师:初生孩子,还具六识也无?赵州云:急水上打球子。僧复问投子:急水上打球子,意旨如何?子云:念念不停流。
  在电视上我见过兔子在母胎中的成长,是一团细胞作涡状开阖旋转,完全可以看出是息在动。虽然此时尚未成形。不是呼吸。那一团细胞开阖涡旋成长的激势,完全可以看出生命是息,而息即是识。唐玄奘在五印度立论「万法唯识」,真有宇宙生命的新鲜的感觉。
  如此可知大自然的空色之际是动,所以易经题名为易。易是变动不居。动而一节节的成形,皆是止于至善之形,此止即是静。如原子核的内部。原子核的阳子与中性子激急运动,其周围则是云状的中间子群的涡旋奔流,亦与兔子胚胎的一团细胞的运动在原理上是共通的。但这激急的看似无秩序的核子之流,亦是节节有止的,所以光子怎样快也有速度。若无止则无速度。但静止并不是终点,而是一节节的成形,一节节的又飞跃而前。中国古人早知此理,所以惠施言:「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但是老子还更说得明白,他道的是:「功成而不有,为而不居」,虽然有止,但是不居。而赵州禅师譬喻如急水上打球子,则是认取这一节节飞跃之机。
  雪窦禅师颂曰:
    六识无功伸一问 作家谁共辨来端
    茫茫急水打球子 落处不停谁解看
  生命即识,亦即是息,而六识则但是其末端。赵州不说念念不停流是妄识,而是要认取这里有眨眼即过之机。
第八十一则 药山看箭
  举:僧问澧州药山惟俨禅师:平田浅草,麈鹿成群,如何射得麈中麈?药山云:看箭!僧放身便倒。药山云:侍者拖出这死汉。僧便走。药山云:弄泥团汉,有什么限?雪窦拈云:三步虽活,五步须死。
  禅宗有其独自的修行方式,就是应机。剑与围棋,也是修行在一个机字,如云棋的妙机在取得先手,而剑的则是电光石火之机,但是围棋有围棋的形式,剑有剑的形式。其它如音乐绘画皆修行在一个机字,而各有其形式。禅的形式是问答与拟动作。如僧问如何射麈?药山禅师便说看箭,僧放身便倒,亦是一机接一机。要点是禅师的人完全像小孩,他骂人瞎汉,是他真的发了怒。他说看箭,是完全像小孩玩耍排人家的当真。
  雪窦禅师颂曰:
    麈中麈,君看取。
    下一箭,走三步。
    五步若活,成群趁虎。
    正眼从来付猎人。
雪窦高声云:看箭。
  但是歌舞有曲谱,茶道有格式,便如小孩排人家,下次玩耍时亦还是一样的做法,新鲜味惟在于每次的表演者。剑与棋要应于对方的出手,临机变化,不可拘于格式,但也是剑有几个基本的动作步位,棋有一套布石与定石,可被应用的。惟禅宗没有谱与格式,虽留有公案,但皆不是可被下次照样再演的。禅师用的拄杖、棒、拂子、以及言语诗句,虽皆是造形的,禅师的拟动作如云:「看箭!」亦是行动的造形,但禅宗到底是于造形贫乏。原因是造形依于阴阳,禅宗却仍然信守印度佛教的昧于阴阳,而云因缘妄识。
  老庄看来也像禅宗的没有自己的造形,其实老庄是有其理论的造形的,故可以直接被应用于文明的一切造形方面。禅宗是把一个机字以行动来造形化了,而没有把来理论的造形化。但禅宗的修行于中国文明真是一枝异草奇花;而亦像异草奇花的难留种子。
第八十二则 智法答非所问
  举:僧问鼎州大龙山智法禅师:色身败坏,如何是坚固法身?龙云: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这是答非所问,且把问题都来否定了。僧问色身败坏,如何是坚固法身?智法禅师答的却是:色身何尝败坏?即此山花涧水是坚固法身。
  宋太祖赵匡胤将伐南唐,南唐李后主遣徐铉出使于宋,极言南唐无罪,宋不宜加兵,太祖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不给徐铉再说话的余地。历史每每是这样的答非所问。原来大自然有个不连续法则,答非所问乃是飞跃,而亦见把那历史的主题来答了。
  虽然答非所问,但那山花涧水亦果然就是坚固法身。法身是依于空与色之际,而山花涧水的真姿即是生于空色之际的。物的真姿如平剧的嗓子是真嗓子,只平静舒徐的唱,自然可以及远,而就近听的人亦不觉其大声发烦,这种空间的及远、与时间的及远可以是同一个。真嗓子是依于息的波,比空气的波更能及远,而且它以息与万物相感应,沁入于物心人心,它就是永远在着那里了。颜色与音声都是一样,真嗓子与真颜色乃至物体的真造形皆其自己创造出来息的无限空间与无限时间,这不是坚固法身是什么?
  智法禅师的答非所问,对于那僧所问的主题是一飞跃,但亦是真的把那主题答了。这与西班牙、英国、共匪的得势时对人答非所问,是蛮不讲理的无明,单会断绝人家,而自己并没有答出历史所问的主题的,两者根本不同。
  但雪窦禅师的颂只说打破问答。且听他颂云:
    问曾不知,答还不会。
    月冷风高,古岩寒桧。
    堪笑路逢达道人,不将语默对。
    手把白玉鞭,驴珠尽击碎。
    不击碎,增瑕类,国有宪章,三千条罪。
  雪窦此颂,单知智法禅师的答非所问是击碎问答,而不知智法禅师的也是真的答了那僧所问的了。印度的佛教以色为幻妄不实,而智法禅师却说山花涧水即是坚固法身。而如唐宋诗人所见的山花涧水亦果然是永生的,有着今天的新鲜。
第八十三则 云门古佛与露柱相交
  举:云门禅师示聚云:古佛与露柱相交,是第几机?自代云:南山起云,北山下雨。
  前一则智法禅师答非所问,是纵的不连续,此则举古佛与露柱相交,则是横的不配合。大自然的因果性与非因果性相统一的法则,原来是包括纵的与横的。
  人要能与天道一样的答非所问,而不泯万古道统,所以中国能有五千年的历史。此是纵的方面。再说横的关系,亦是彼此不相干而有缘,此所以中国能有一统的天下。
  印度佛经里说缘无常,幻妄不实。中国人用此缘字,却成了是未可预知的,所以新鲜,而且是肯定的。
  雪窦禅师颂曰:
    南山云,北山雨,四七二三面相睹。(注:西天十八祖师与东土六祖师。)
    新罗国里曾上堂,大唐国里未打鼓。
    苦中乐,乐中苦,谁道黄金如粪土。
  这都是说的空间上的似有关联,似无关联。依社会关系来说,是配搭得不对,而依心交来说则是当然的配搭。惟禅宗不以「缘」来解说,因其未脱佛教的缘字的观念,否则他还可以说得更好的。
  音乐建立于协和音,而中国音乐善用非协和音,此是在音阶的相互关系上不合,然而音之所以为音是息,非协和音是在音阶的息上相协和。师旷听钟声的和不和,就不是听的音阶的关系上,而是听的音阶的息上。
  大自然的秩序都是依于息的舒卷,物理的关系是跟着生出来的,是结果不是原因。所以中国文章的章法,器皿的造形,音乐的调子,皆不拘于既成的物理的关系,而直接因于息的阴阳变化之机,故有无穷之景,可以逍遥,而其造形上物理的关系的表现,则宁是新生出来的。好的造形,其部分的彼此之间,往往可比庙里的古佛与山门外的露桂打交道,好象是彼此各不相干。
第八十四则 维摩诘与文殊问答
  举:维摩诘问文殊师利: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文殊曰: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雪窦云:维摩道什么?复云:勘破了也。
  此则出在维摩诘经,原文底下是:
  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但是碧岩录选此,决非只事重复,却是另有新意。雪窦禅师不曰维摩诘默然无言,却曰:「维摩道什么?」这就是把经文来了一翻。复云:「勘破了也。」且问是勘破了什么?
  维摩的勘破了不二法门者,乃是在其将生是非、未生是非之际,初机始现。
  所以雪窦禅师颂曰:
    咄这维摩老!悲生空懊恼。(注:天地将开始未开始,不知如何是好。)
    卧疾毗耶离,全身太枯稿。
    七佛祖师来,一室且频扫。
    请问不二门,当时便靠倒。
    不靠倒,金毛狮子何处讨?
  他在好好的扫地,而你去逗他,问什么不二法门。提起曹操,曹操就到,因你的这一问,究极的自然忽然一动,跳出了一只金毛狮子。这就是天地的初机。
第八十五则 桐峰作虎声
  举:僧到桐峰处问:「这里忽逢大虫时又作么生?」峰便作虎声,僧便作怕势,峰哈哈大笑。僧云:「你这么坏!」峰云:「可是你也把我没法呀!」僧也只得罢了。他随就走了。
  圜悟着语:这么就罢了,岂不是二俱不了,做了半吊子?雪窦颂曰:「见之不取,思之千里。好个斑斑,爪牙未备。君不见大雄山下忽相逢,落落声光皆振地。」而若是桐峰的师临济,他就擒住,与一掌,便托开。
  碧岩录第三十二则临济应付定上座问:「如何是佛法?」便是这个作法。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大虫当面,舍命擒住,是第一机,好雄大!好威光!与一掌是第二机,好俐落!便托开是第三机,好洒脱!否则你会与大虫相扭住一同滚落悬崖。所以雪窦颂云:「断际全机继后踪。」可是◎◎现在必要扭住阶级敌人不放,即是不会得托开,而且他扭住的亦不是大虫,却是他自己的孽。
第八十六则 云门厨库三门
  举:云门禅师垂语云:人人尽有光明在,看时不见暗昏昏。作什么生是诸人光明?自代云:厨库三门。又云:好事不如无。
  碧岩录中选入此则,是碰着了禅宗的尽头问题了。数学碰到了无理数的问题,物理学碰到了核子背后的问题,禅宗碰到了文明的造形的问题,都是力所不逮了。
  小时我随诸兄夜渔,星月下的溪山别有一种森严,人擎火把在水石中行,脚下火把照着处的流水只觉其活泼亲近,都是有情的。佛寺里的厨库与三门,在暗夜星辰下也是森严的存在。不是知,也不是见,你只森然的感到它的存在。这是你的人有光明,像火把照着处的一片存在特别有情吗?然而自己又看不见这火把。好事不如无事,看不见自己脚下的光明也罢。因为这里的都不是知见的问题。
  可是雪窦禅师于此心有未甘,颂曰:
    自照列孤明,为君道一线。
    花谢树无影,看时谁不见?
    见不见,倒骑牛兮入佛殿。
  只要如花谢树无影,应当是清楚可见。你说不见,那是可比倒骑牛入佛殿,故意找暗处。但虽暗处也物我皆在。
  这物我皆在,正是中国禅宗异于印度佛教的地方。印度佛教是以物为幻,以我为妄。佛放光明,可以照见自己并照见他物,但是没有想到人能不能看见自己的光明的问题。中国禅宗纔是提出了人能不能看见自己的光明的问题。
  自然界之物皆是明德的,如水石之有生与息,无有不是美的。而无明是有生有命的东西纔有,如动物与人,在命的遂行中,迷失了原先的生之性了。而文明的民族是开了悟识,纔又可以物我各正性命,皆是明德的。而且比自然界之物多了一个觉,多了一个能创造。禅宗所提人能不能看见自己的光明的问题,则在大学「明明德」的一句里已是得了解答的了。明明德是人可以看见自己的光明。
  而人是只有在创造的作品中纔可以看见自己的光明,譬如中国的书法,不会的人,墨只是一个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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