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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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辞职回家了,想在家清静一段时间,手机号码也会换掉。我现在只想做的事,就是回到父母身边。以后出不出来打工,很难说。在家里,一家人都很呵护我,都叫我燕子。我要回到宁静的村庄里走走、看看,再听听父母温暖的话,或者我可以暂时忘记心里的痛苦。对郭运,我今生也不会忘记……我爱他,可是,可是,他不在了,留下我一个人……
采访进行不下去了,杨萍在电话那端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就把手机关了,再也打不通了。
张同把情况告诉了两位老人,老人的脸上表情都很凝重。龙上英唉声叹气。郭瑞仁老说自己太粗枝大叶。对娃关心太少。娃砌不了房,心里多难过。他想起了那晚的哭声,那一定是娃在哭。可娃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他是不想让父母难过啊!郭瑞仁一想到这儿就心痛得不行。娃是有想法的啊,结婚生子,与自己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但这样的想法娃不能实现。娃儿要做父亲了,但他没有住房,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女朋友怀孕也会失去工作,他们回到农村靠什么生活?娃今年都二十八了呀……龙上英想到郭运回家老是到屋外去打电话,她现在明白了娃的苦衷。
郭瑞仁、龙上英的活动也在报纸上报道出来了。读者同情他们。有人来报社给他们两位不幸的老人捐款。不少读者还关心小湘女一家与郭运一家这两个不幸家庭能否和好。他们都是善良的人,是活得最艰难的人,善良人之间出现仇恨、凶杀,更加令人欷殻АK桥瓮屏嫉娜四鼙舜嗽拢舜撕秃谩!
请两位老人来广州的报社,也想促成此事。恰好有一位动漫城的姓吴的总经理给报社打电话,表示愿意出资帮助这两个悲惨的家庭。下午,他赶到殡仪馆,找到了正准备带女儿骨灰回湖南湘潭的任川。他表示愿意尽他的能力帮助两个家庭,小湘女的医药费、殡葬费全都由他来承担。双方家庭如果愿意,可以在他公司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他说,看着这几天的报道,感觉气氛一直很压抑,我希望大家一起化解这一段恩怨。
任川说着感谢,紧握着总经理的手。吴总从身上拿出两千元现金,说先给他们做路费,今天只带了这么多,以后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夫妻可以一起来我的公司工作。发生了这么大的悲剧,两个人不能分开了……
当天傍晚,任川、彭小慧,任川的弟弟和好友姜女士一起到了报社会客厅。郭家两位老人在记者搀扶下颤巍巍地走进来时,室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任家个个都面无表情,紧紧盯着郭家,任川红肿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郭瑞仁看了一眼任家人,马上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解放鞋。龙上英缩着身子,望着记者递过来的水杯怔怔发呆。会客厅里没有一个人说话,一片死寂。
记者想缓和气氛,开口说:“先请吴先生说两句吧。”
吴先生说:“希望尽我的力量,帮助两家人走出困难。现在全社会都在关心这件事情。事情发生后,感到气氛一直很压抑。这不应该是社会的主旋律,我们希望死者入土为安,希望生者不再怨恨,大家一起化解怨恨,化解悲痛。”
吴总经理说完话,室内的气氛有所缓和。郭瑞仁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任家。姜女士说感谢吴先生,她抬眼看着郭家,眼神稍稍变柔和了。
突然,郭瑞仁拉着身边的老伴站了起来,旁边的两个女婿见岳父的举动,也跟着站了起来。郭瑞仁说:“我给你们道歉了,我真心地来给你们道歉来了。”
看着老人这么说,任家人也坐不住了,纷纷站了起来。屋里所有人都站起来了。
“我的运娃在家里一直很听话,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是个好娃儿。他出来打工,也是为了我们家里。”老人继续说,“没想到他一到广州就成了这样!没想到啊!”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龙上英哭着双手合十,“实在对不起啊!”
郭瑞仁扶着桌沿,一步一挪,走到了任川的面前:“对不起啊!”他一把抓住任川的左手,龙上英也走了过来,抓着任川的右手,哭着。任川有些手足无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扑通”,龙上英跪了下来,说:“我给你赔罪了……”任川慌忙弯腰去拉。姜女士也赶紧俯下身去搀扶:“阿姨,您别这样,阿姨,您别这样。不怪您,真的不怪您。”
张同这时说:“二老一直觉得对不住你。运娃是他们的命根,他们的支柱,运娃死后,我一直怕他们撑不下去。可是有这么多人来帮助我们,没有因为运娃杀人就看不起我们,这份感情不是用言语就能表达的。”张同的普通话不流利,任家四人认真在听着,“有这么多人帮助我们,二老一定能坚强地活下去。二老刚才说,这也是天意,请你们高抬贵手,解掉冤仇,我们以后会是一家人的。”他顿了顿,抬起头来,望着任家人,“你们以后如能到我们家乡去,我们一家都会把你们当亲人一样看待的。”
姜女士说话了:“这两天我们一直在和任川说,全社会给了我们这么多关怀和爱,为什么我们不能给郭家二老一些关怀和爱呢?任川也很清楚,但宽怀的话,他有时实在说不出来。我们从来没有怪罪过二老,我们也知道郭运是个老实的孩子,请二老不要太内疚,一定保重自己的身体,好吗?”顿一顿,姜女士接着说,“这个事情现在已经是一个刑事案件了,我们会按照法律的规定走下去的。”
记者招呼大家坐下来,又递上水杯。坐了一会儿,郭家两位老人身体不适起身告辞。任家人都站了起来。记者搀扶二老走出会客厅,郭瑞仁口里轻轻地说:“谢谢,谢谢大家啊。”张同过去一个个拉着任家人的手,不停地道歉,劝他们要多保重身体。
十七
郭运的告别仪式是殡仪馆最冷清的,除郭家四人外,来了郭运的一个朋友。张同在前台办理了郭运火化的手续,交上不能再少的两千四百六十九元火化费。郭瑞仁给郭运挑了一套二百二十五元的最便宜的西装。要给郭运买一个骨灰盒了,这是郭运在阴间的房屋,是他最后的归宿。他再不用四处漂泊了。郭瑞仁把殡仪馆营业部所有的骨灰盒都看了一遍,贵的要好几千元,最便宜的也要六百多元。他叹息一声:“不要了,用蛇皮袋装着吧!”
到了告别厅,龙上英绕着玻璃棺走一圈就被张同扶出去了。郭瑞仁戴着老花镜绕了三圈,想把运娃的每一寸皮肤都看仔细了,想看清娃儿身上的每一处伤。
作为道士的郭瑞仁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要为儿子招魂。他一个人在运娃脚前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招魂幡,向郭运上方挥了挥。挥毕,郭瑞仁手心朝上,手背朝下跟遗体招手,口里不停地念叨“起来,起来,起来”。然后,他绕着灵柩开始招魂。他唱:“五方尊神之前日,地府茫茫,莫辨东西南北,冥途杳杳,马知险阻康庄。今以郭运去世,伏冀尊神照鉴。觉路宏开,息息相关……庶几得所依归。”唱完一段,道士摇着白幡,唱:“魂兮归来兮,东方不可以托栖,太皓乘震兮饧谷宾,日出鸟兽孳尾兮,青帝曷所依,归来归来兮,东方不可以托栖。魂兮归来兮,南方不可以托栖,祝融居离兮明都方永日,鸟兽希革兮赤帝难附依,归来归来兮,南方不可以托栖……”
唱完他对着灵柩作了三个揖,最后说了声:“安息吧!我带你回去,我答应你,生前不能给你砌房,死后一定给你买棺好好安葬。你不要再在城里游荡了。你的家在纳雍。”
13日下午4点,郭瑞仁、龙上英在广州待了四天后,上了K192次列车。好心人帮他们买了两张去贵阳的卧铺票。带着在城市死去的儿子的骨灰,他们就要回到那个偏远落后的黄包包村了。在另一条路上,任川一家昨晚赶了一夜的路,天蒙蒙亮时,任川抱着自己心爱女儿的骨灰盒回到了湖南湘潭县射埠镇团山村的老家,按习俗,小湘女不能进家门,要天光时下葬,在一处长满油茶树的山坡,彭小慧家里人一清早就把她埋在了外公的坟旁。
郭运的骨灰放在蛇皮袋里,郭瑞仁把它放在自己睡的中铺上。他想抱着它在火车上陪儿子睡一个晚上。上车后,郭瑞仁坐在骨灰下面的铺位上。他想着娃的魂是不是跟他一起上了车,他怕娃还记挂着城里,烦恼着作不了决断。他轻轻念了几句经,他听到骨灰咔嚓响一下。又咔嚓响一下。他就知道郭运的魂儿随着自己上车了,他不会再犹豫了。他在火葬场为他招过魂,念过咒,运娃是个乖崽,他一直听父亲的话的。他感觉到了运娃上床的脚步,他是愿意跟着一家人回黄包包村的。那里虽破旧,却是自己温暖的家,有稻谷、玉米、森林和鲜花,还有树林里的鸟巢,自由自在的小动物,那里是他生长的地方。儿子是不能不随自己的父母回去的。运娃不会做孤魂野鬼的。
郭瑞仁一路上不断地喊着娃的魂,他相信,儿子再也不会迷失方向了。
责任编辑 伊丽霞
今夜去祼奔
郭潜力
1
韦瑞半梦半醒,觉得自己此刻还应该躺在床上。
房间内无处不在的光点恍若白天喧嚣的延续。空调器上的红绿指示灯、饮水机、电视机、电脑、层层叠加的音响以及无绳电话、红外线防盗钮、充电器、开关盒、接线板……所有光源都在蛰伏中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
他牙关紧扣眉头紧锁,意念中总觉得这些防不胜防的光点,恶狠狠地织成了一道道钢针般的磁场,肆无忌惮地向他射来,穿透了他的大脑,击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不停地辗转着。有好几个晚上他都拔掉了所有插头,并用绝缘布条封住了这些锥心刺骨的光源,让室内湮没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可这丝毫没有减轻他的失眠症状,相反,更平添了一种陡然的失落,深不见底、无依无靠,愈发焦虑了。
似乎夜晚总这样在他与光点和黑暗的不断搏击中一分一秒地流失。精疲力竭后他昏沉沉地走出房门踏上了街头,正在呼吸新鲜空气时,冷不丁被人用硬物顶住了腰眼。
“莫(不要)动!”
声音明显透着一种方言味。
他低下头,呆呆地看着两个紧贴住他的人影。
来者如临大敌,呼吸短促,此起彼伏,其中一个气管还发出患了肺炎般的哨音。
三个人一时僵立着,在浓浓夜色中呈现出一幅皮影般的状态。
“怎么啦?”韦瑞终于百思不解地首先发言。
拦截者们身材不高,而且衣着邋遢,浑身上下无不散发着刺鼻的酸味。他后退了一步,想避开这股令他头脑愈发混沌的气味。
“你、你、莫动呐!”
那个呼吸带哨音的拦截者也进一步退两步地跟了上来,由于戒备得过于紧张,喉管里的哨音竟像是一种近乎哀求的颤音。
韦瑞左右看了看,“我为什么不能动呢?”他极力思考着。
黑暗中又有两个人影蹿了出来,东南西北,韦瑞夹在中间,场面成了四比一。
“我认识你们吗?”
作为这座城市颇有名气的人物,常被人故作熟络地相认,倒也是家常便饭。
“少哕嗦,捞(拿)钱出来!”
一个只到他胸口的矮个子,十分生硬地撑开了他的右手。要不是因为他过于用力咧出了白牙,韦瑞还以为他是个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人。右手张开的同时,韦瑞左手也十分同步地向上举了起来,嘴里还自言自语了一句:
“钱?什么钱?”
几只黑手迅速在他身上摸索起来。他低头看着,像在观看掏别人的口袋。
远远望去,俨然一群儿童在围着大人争相讨赏,场面十分滑稽。
隐约中韦瑞觉得自己好像是遇到了打劫。意念一到,血液便开始在大脑里回流了。正待发作,他忽然又想,会不会是哪个朋友在跟他开玩笑呢?
“手机!”呼吸带哨音的拦路者从他口袋里兴奋地掏出了一个黑糊糊带把儿的家伙,紧接着又“咦”了一声,“这是啥子哦,这么大一坨?”
韦瑞探过头去看了看,“是家里的无绳电话。”
“你带个无绳电话出来做啥子?!”
“拿错了。”韦瑞很认真地回答。
“脑壳不对呐!”
几个人很不满意,又接着往下掏。不一会儿,那个呼吸带哨音的家伙就扯着哭腔抱怨起来:“格老子,才死(拾)块钱,冤枉老子跟了半天!”他一屁股瘫在了地上,像个泄气的皮球。
韦瑞见他哨音越发嘶鸣,便说:你病得不轻啊。
拦截者们见他神智混乱,更加有恃无恐地把他当成了垃圾桶,大肆翻弄了起来。
“看上去有钱得很嘛,啷个(怎么)者(这)个样子呐?”
韦瑞身子被他们摸得叽叽歪歪,两手慢慢放了下来。
“呀,他手上还有块手表!”
韦瑞下意识地抬起手腕,劳力士在月光下很炫耀地泛着金煌煌的光泽。呼吸带哨音的那位腾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动作敏捷得令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抢到手后他一刻也没停顿,转身就跑。矮个子急了,子弹似的飞了出去,一下把人摁住了,然后骑在身上你来我往争夺了半天。
其他俩人不紧不慢又围住了得手后的矮个子。矮个子两手贴在背后故作镇静,说:“好亮呐,我想看看啥子牌子。”
韦瑞站在包围圈外,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热闹。
一个领头模样的人对着矮个子的脑瓜顶就是一拍,“啥牌子你又晓得说!”随即又做了一个蹬腿要踹的样子,矮个子顿觉自己矮去了一大截,很不情愿地双手将手表交了出来。
领头者将手表贴在耳朵上听了半天。“再搜搜,看有没得芥(戒)指。”
几个人这才记起一旁的韦瑞,赶紧退回来将韦瑞重新围住。矮个子气急败坏地将韦瑞十根手指反反复复撸扯了一遍。
“没得了。”这回他的嗓音里也全是哭腔了。
拦截者们痴痴地望着韦瑞,总觉得他身上还应该有点什么。
韦瑞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耸耸肩膀咧开嘴笑了笑,那模样很像是施舍过后未能给予对方更多的帮助而惭愧。
他从头到尾的表现令拦截者们疑窦丛生。他们闹不明白他何以会这样临危不惧泰然自若。原本要作鸟兽散的他们,对善后工作格外关注起来。他们频频交换眼色,那个鬼灵精矮个子,终于说出了大家都想说的问题:“他会不会报警呐?”
韦瑞似乎仍没反应过来,两眼无神地在他们身上散光。
“有办法了,剥光了他!”矮个子一不做二不休地嚷:“外国的录像片里看到过,光溜溜地让他追不成。”
“要得要得!”立刻有人附和,“他这身运动衫看夺(着)还可以,弄不好还是个啥子名牌哩!”
韦瑞很快就被架空了,随即就被剥得只剩下了一条三角裤衩。
“哎、哎、哎……”
他语焉不详双手抱胸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矮个子不过瘾,觉得他身上那件最后的遮羞布也很有保留价值坚持要把他的三角裤衩也给扒下来。韦瑞像被护士揉着屁股,抚弄半天后的一针猛刺,终于明白:真的遇上打劫了!然而,为时已晚,他被狠狠地摁在地上啃了一嘴泥渣儿。
打劫者们在他愤慨的目光中遁去了,丢下他像条丧家犬那样蹲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混蛋!”等他从双腿发麻中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