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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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袋锅一明,吐一口,烟袋锅一灭。我睡在炕梢儿,最喜欢看炕头那只忽明忽暗的烟袋锅,喜欢在那种忽明忽暗的烟火里想心事。老妈默默地抽完了这一袋烟,见我们还不睡,这才开始说瞎话给我们听。老妈的瞎话大多是狼虫虎豹和大马猴子的故事。每晚都是这样,绝不是什么文学启蒙,只是为了吓唬我们,让我们快点儿闭上眼睛睡觉。可是我们往往是更来了精神,大弟学老虎的叫声吓小弟,小弟学大蟒的样子缠大弟,兄弟两个掀开被窝滚成一团。我呢,看眼儿不怕乱子大,坐起来乐得拍巴掌。这时老妈就火了,她把长长的烟袋杆儿伸过来,用烫人的烟袋锅子挨个儿敲我们的小脑壳。这一下,我们就全老实了,大弟小弟很快打起了小呼噜,只有我说什么也睡不着。我老在想那条大蟒蛇,想它的身体慢慢地把茅草分开,又慢慢地朝着我爬过来了。即使后来我终于睡着了,它也会爬进我的梦里,把我从睡梦中吓醒。老妈关于蟒蛇的瞎话在我身体里仿佛种下了一个病根子,我绝对得了蟒蛇恐惧症,因为后来已经发展到对所有长溜溜的东西都不能忍受,看一条绳子或看一列火车,也会吓得浑身发抖。直到现在,女儿因为我有这个毛病,看见书里有蛇,就会把那一页折上或撕掉,看见电视或电影里出现蛇,她就会用手把我的脸挡住。而在她小的时候,要是对我的训斥不高兴了,她就会用一个小手指在我的背上做爬行状,直吓得我大呼小叫满屋子乱跑。这就是在那些漫长而孤独的夜晚,老妈抽烟说瞎话留给我的特殊纪念。
四
我在前面说过,老妈一直怨恨着老爹。老爹在家里是一个影子,一个符号,每月来家送一次饷钱,干一天活儿,然后就筋疲力尽地走了。老爹在省劳改支队做管教工作,单位在瓦房店。瓦房店是复县县城所在地,距我家七十二里地,虽有一条大官道相通,却全是丘陵起伏的上坡路和下坡路。老爹当年的交通工具是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每个月末的星期六晚上,老爹下了班就骑着车往家赶,赶回家就已经快半夜了,所以他总得叫门。我们早就睡着了,只有老妈在等着老爹敲窗户。第二天早上,看见饭桌上有白馒头,我们就知道老爹昨晚回来了,立刻欢呼着扑过去抢白馒头吃。因为老爹一大早就起来干老妈留给他的活儿,直到桌上的饭摆好了,老妈到院子里叫老爹回家,我们才看见这个大汗淋漓的男人。
老爹个子不高,皮肤白净,厚嘴唇,小眼睛,很光亮的额头。他平素总是紧抿着嘴唇,很少说话,一副冰冷严肃的面孔。这可能跟他所从事的工作有关,他整天和犯人打交道,必须板着脸,所以就有了紧抿嘴唇的习惯。其实老爹是一个面硬心软的男人,神情忧郁,少言寡语,特别爱流眼泪,一听人唱国际歌,一看见升红旗,他就会热泪盈眶。老妈曾经说,在我们姐弟四个里,就属我能写,爱哭,多愁善感,最像老爹。第一次看见老爹流泪是在我姐出嫁那天,老妈里里外外地招呼着人,招呼着车,老爹却只管抱着小弟在街上东走西走。送亲马车要离开院子的时候,老妈到处找老爹却半天不见他人影儿。老妈就叫我出去找,我跑到了河边,看见老爹一个人抱着小弟,正躲在大柳树后面流眼泪。与老爹相反,老妈是一个绝不轻易流泪的女人。她讥笑老爹说,一个大老爷们动不动就淌眼泪,真没出息!老妈嘴巴厉害,老爹知道说不过她,也就从不反驳,一切都依着老妈。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老爹跟老妈从未红过脸,也没打过架,都是老妈一个人对他吵吵巴火的。
老妈嘴上说老爹不好,可我能看得出来,每当老爹回家,家里的气氛就比平时快乐几百倍。老妈平常日子过得十分节省,好东西不是留着客人来了吃,就是留着老爹回来吃。我们都盼着老爹回家的日子,老爹回家的日子就是家里改善伙食的日子。老爹回家的晚上,老妈比过去更早地就让我们上炕睡觉,她好和老爹钻进一个被窝里亲热。这是老妈难得露出温存的夜晚。只有这个晚上,老妈忘记了抽烟。
老爹虽在城里工作,好东西却从舍不得自己吃,他把细粮票全都攒着,回家送饷钱的时候,好给我们买馒头。老爹的自行车上总是挂着一只黑色的皮革手提包,每次回家,手提包都撑得鼓鼓的,里头装的全是白面馒头。为此,老爹那只黑色的手提包在我们眼里就是瞎话里的金盆,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我发现老爹每次离家回城的时候,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那只黑色手提包却是空空的。我突然问觉得老爹可怜,他的心那么细,老妈的心却那么粗,老爹每次拿着空包走,会不会因为老妈对他的忽略而流泪呢?我虽然没有看见老爹流泪,却对老妈的没心没肺十分不满。我不明白,家里有现成的地瓜、苹果、花生、大枣,老爹又最爱吃这一口,老妈为什么就想不到给老爹装点带回去呢?所以,以后这事就由我来做,家里有什么,我就给老爹装什么,每次一定要把他的手提包像装馒头那样装满。我给老爹装这些东西的时候,却见老爹的眼睛又湿润了。
那是1979年夏天的一个早上,我突然接到大弟的电话,说老爹得了脑溢血,正在县医院里抢救,让我马上回去。没想到,老爹这一病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我给老爹写的住院日记只写到第十四天的傍晚,眼睁睁地看着老爹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泪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去世了。那一年,老爹和老妈都刚满五十三岁。老妈这回是真正地孤独了,就剩下她一个人了,从来不见哭过的老妈,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掉下来了。可是,老妈仍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大哭,而是委屈地小声地哭,一边抽烟,一边哭,一边诉说,一边哭,无非是你太自私了,又扔下我一个人自己跑了之类的话。
老爹死后没过多久,老妈就振作起来,张罗着用劳改支队给的抚恤金翻新我家的旧房子。我家的房子是旧了,但也不是非翻新不可,老妈要翻新房子是翻给村里人看的,尤其是翻给老婶看的。旧房子与老婶的房子连着脊,原先两家走一个屋门,后来老妈宁可少要半间房,将通向灶屋的门堵死了,在自己的三间房中间又开了一扇门,这样就成了独门独院。老爹的死,对老妈最大的打击是孤单,其次就是又叫东院的老婶看笑话了。所以,老妈一定要翻新房子,她不想让别人觉得这家人的日子过倒了,黄摊了。老妈简直是比任何时候都有雄心,率领着我们扒掉了三间旧房子,盖起了五间新房子。
每年春节,我们都要回乡下跟老妈一起过。每年正月初二的上午,我们家都要召开家庭例会。在这个例会上,老妈把全家一年要做的大事小情公布一下,她只管发号施令,我们只有无条件地执行。1999年的正月初二,老妈发布了一条重大的消息。她先是点着一根烟,抽了几口,才慢慢地说,今年秋天正好是你爹去世二十周年,妈想给他烧“抬房”,你们几个商量一下谁拿多少钱吧。老妈的话就是命令,我们几个立刻作了分工。我姐是农妇不挣钱,她只帮助张罗事儿,大弟搞运输有钱,让他管吃的,二弟是工薪族,让他管“吹”的,剩下的就是扎抬房,这个钱由我来出。分完了工,我便问老妈什么叫抬房。老妈说,她也是小时候见过,有钱人家给去世十年或二十年的老人扎一座和真房子一样大小的纸房子,房子里应有尽有,最好都是他在世时从未见过的东西,让他能享用跟今人一样甚至比今人还好的生活,以表示子女的大孝。原来抬房就是可以抬着送给老爹的一幢房子。既然是为了老爹,什么都是该做的。我二话没说,就给老妈留下三千元扎抬房的钱。
秋天转眼就到了。烧抬房那天,从我家到西山的路上全是人。据我所知,这些人也从未见过抬房,都想看看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架势。老妈的虚荣心就在于她总想干谁都没干过的事。我发现,老妈的这个举动,最刺激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的老人,上山的路上,老头老太太比小孩子还多。我和老妈坐着小弟的车上山,老妈一路上不断地从车窗里向外张望。突然就听她说,看,你老婶也来了,叫她看看我养的好儿子吧,你看她养的儿子,熊蛋包一个!即使在这种时候,老妈也没忘了骂老婶一句。老妈的世界太小了,这辈子最让她不舒服的女人就是老婶。
烧抬房的事办完了,老妈似乎松了一口气,决定跟我到城里住一个月。以前老妈来我家总是住不下,她最怕别人问,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来的?人走了以后,她就会对我说,你看看,我不能住在闺女家吧?我要是在儿子的炕上坐着,谁会这么问我?闺女就是闺女,闺女是外姓人,只有儿子是自己的。这一生中,老妈中了邪一样的重儿轻女。老妈来我家住不下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把房子搞了个精装修,我叫她去阳台或厨房里抽烟。尽管老妈承认装修过的房子的确不能让烟熏了,可这也成了她每次来我家都住不下的理由。这一次,老妈绝对是因为给老爹烧抬房烧得心满意足,才决定多住些日子。那天一进了我家门,老妈就主动提出让我给她规定每天的烟量,这可让我吃了一大惊。我问老妈,这可是真的?老妈说,没有假。我又试探着说,一天抽五根烟行不行?老妈就说,好吧,五根就五根,反正妈老啦,在谁家就得听谁的啦。
老妈年龄大了,抽烟抽得气管不好,早上起床后必是要大咳一番,嗓子才能清亮些。有一次回乡下,我把朋友送的一条绿摩尔女士烟送给老妈尝尝,老妈从没抽过这种薄荷味的淡烟,立刻就说,这烟好,你不是怕我抽烟咳嗽吗?我以后不抽别的了,就抽这个。我当然高兴老妈抽劲儿小的烟,七十元一条,我一次买五六条存着,回乡下再带给老妈。可是,绿摩尔是外烟,过了不久全国开始查走私,绿摩尔在市面上马上就见不到了,我几乎走遍了大连街上的大小烟摊,谁家都没有。小弟在瓦房店也在帮我找,找了很久,终于有一家还在卖。小弟于是就和这家订了个长期供烟的口头合同,老妈的烟只要快抽没了,小弟就上这家来拿。老妈喜欢抽的绿摩尔,居然就从未断过顿儿。
这次来我家,老妈既然主动让我把她的烟收起来保管,每天只抽五根,我也乐得老妈抽烟有节制了。于是,我给老妈约法三章,让老妈把烟都交出来,由我保管。其中还有一条规定,每天晚上睡觉前是我给老妈发烟的时间。所以,到了晚上十点钟左右,老妈就会敲我的门进来,然后把一只手伸给我,说,我来领烟啦。老妈背有些驼,她伸手领烟的姿势,就像收租院里那个讨饭的老太婆,每次都弄得我大笑不止。笑过之后,我便像执法官一样地数出五根烟,放在老妈的手掌里。老妈却不笑,一脸郑重地拿走了她第二天的“口粮”,心安地回屋睡觉去了。过了几天,小弟从瓦房店来大连探望老妈,看我对老妈抽烟如此苛刻,对老妈的境遇深表同情,正好他带来了几条新买的摩尔烟,就背着我把这些烟交给了老妈,还帮助老妈把烟给藏起来,只留一盒装在口袋里,反正我也不搜身,等我上班走了,就拿出来使劲抽,傍晚再赶在我下班之前打开窗户,把屋里不止五根烟的烟味放掉。而老妈果然就不露一点声色,每晚睡前仍然到我这里来领那五根烟,我居然一直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只觉得老妈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每天对我都笑哈哈的,我也就快乐地陶醉在这种难得的母女之间的甜蜜里。在我的生命里,这种甜蜜太少了,所以,我很知足。
这事过了许久才由小弟讲给我听,老妈则像小孩子似的,笑得前仰后合。我来大连二十多年,老妈第一次在我家住上一个月。
五
老妈手术的时间终于定下来了,周一早上九点整上台。尽管进出医院要排队测体温,家里人还是来了一大帮。老妈一早就换好了衣服等着护士来叫。六点四十分,护士来给老妈导尿。七点四十分,护士叫老妈披着被子,坐上一只带轱辘的床。老妈刚坐稳,又坐上来一个年轻女子。也是做手术的患者,也像老妈那样披着被子。于是,这一个床上就坐上了两个人。老妈说,你们看俺俩这副打扮,像不像两个小动物?说完就一直笑个不停。我怕她咳嗽,就说别笑了,笑咳嗽了就做不了手术了。老妈说,烟少抽了那么多,不能再咳嗽了。老妈居然对这些日子少抽烟耿耿于怀,就像是吃了大亏。老妈身后的那个年轻女子,此时却紧张得直流眼泪,丈夫和父亲母亲一路都在跟着劝,并叫她向前面这个老太太学习。老妈装作没听见,仍然和我们说笑话。推车的护士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问老妈嘴里有没有假牙,老妈说,我身上的东西都是真的,没有假的,不像你们年轻人,连奶子都是假的。老妈最后这句话,到底把那个年轻女子逗得破涕为笑。
根据女博士最后诊断,老妈的病叫左卵巢勃勒纳氏瘤。其病理回报是:子宫内膜单纯性增生过长,行全子宫、双附件切除术。就是说,这次手术要把老妈的生殖器官全部拿掉。我把报告说给老妈听,先是告诉她瘤子是良性的,再就告诉她为什么要做全切手术,主要是怕留下祸根,再惹麻烦。老妈叹了口气说,老都老了,临秋末晚。还少了个零件。切就切了吧,留它也没有用了,我也活够了,你妈这一辈子,什么事没摊上?老妈只是沮丧了一会儿,心情马上就好了。
手术进行到一个半小时,麻醉师出来了,她告诉我说,瘤子的确是良性的,手术非常成功。门外的家人听了,居然在大走廊里鼓起了掌。半小时后,老妈被护士推出手术室,头脑还有些不清醒,嘴唇像厚了好几寸,话说得不清楚,却一直不停地在说。我凑近了听,原来是让我谢谢大夫和护士。
回到病房安置妥当,我便叫家里人都出去,让老妈睡个长觉。老妈却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看屋里都有谁。一看都是自家人,没有大夫和护士,就示意我过来。我问她要什么,老妈说,烟,拿烟。我说不行,老妈可怜地说,一口,就一口。我完全想象不出,一个刚刚从手术室推出来的人,麻醉劲儿还没过去,就要烟抽。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烟瘾,老妈是一个多么纯粹的老烟袋啊,她真是把烟当成了命,而不是当成了饭。不用我说,小弟马上就把烟给点着了,送到老妈嘴里。老妈的嘴唇不听使唤,合不拢,也叼不住,于是就努力地伸直了脖子,让两片嘴唇慢慢地闭住,好容易抽了一口。我看见,那薄荷味的烟雾从老妈嘴里一出来,还未等它们散发,就被老妈重又吸回去。
老妈抽完那一口烟,马上就睡过去了。当她再次醒来时,还是这样,要烟抽,就一口。抽上了这一口,再睡过去。傍晚时分,麻药劲儿过了,老妈被疼醒了。她不停地哼哼着,头上冒出了冷汗,我问她要不要扎止疼针,老妈说,不扎针,抽烟,抽口烟就不疼了。我问她有科学根据吗,老妈龇牙咧嘴地说,要什么根据,我就是根据。小弟最听老妈的话,马上就把烟点着了送过来。老妈的嘴已经好用了,想多抽几口,我坚决不让,叫小弟快拿下来,老妈就用眼睛挖我说,你真不是个孝顺闺女,我不亲你!还是我老儿子好。没白亲!
就是说,从手术室出来以后,老妈一直就没断了抽烟。第二天,老妈舌头发硬,出血,喉咙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