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夜-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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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权威感太重的人,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应对得了呢。
终于他叫我名字了。我抱著求职的心理报告一声后恭恭敬敬地走进连长室,笔挺地站在
他前面。这是我和连长的第一次接触。他对我只强调一件事:凡事按规定来做,立场一定站
得住。我连声答是,但心里却觉得这实在是个很难实现的目标。要按规定做,难免就要用霸
道的行为和强制的手段,必要时动口不成还得动手动脚,这的确也不是我所能做到的。但军
中本来就必需要有强制服从的特性,否则打仗时人不就全跑光了?两难之间的抉择与适应,
就是我在军中所必需去学习与体会的了。
我很讶异在我没来六连前,连上四个排竟然没有一个军官排长,都由排副轮流来值星;
所以我新来连上的第一天,便也顺理成章地成了连上最资深的排长。先稍稍介绍一个正常步
兵连队的编制。一个步兵连包含连部、步一、二、三排及炮排;连部即包含连上的参谋作业
人员,如行政、补给、政战或连长传令等;步一二三排则是基本的战斗单位,排下面还分步
一二三班及机枪班四个班,外加一个排长的传达,类似连长的传令,只是称呼不同。另有一
个炮排,专门负责炮攻事宜;炮排排长任务重大,所以常由资深的军官担任之。
我所带的二排其实也有不少怪人,不过却也都怪得令人觉得可爱。有个阿兵哥智力有点
小毛病,反应迟钝,说话也十分不清楚;当做错事被骂时,只会低头看著地板喃喃自语。他
有个绰号叫“塔K”,据说是日本话“傻瓜”的意思。我向来喜欢和善良有趣的人称兄道
弟,所以便也对他特别照顾。我觉得我来当兵如果无法为国家增添什么力量,那起码也多少
减轻一些人的痛苦。我和那些看来在社会的竞争中将会明显居于劣势的人相当投缘。我常常
觉得他们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因为我们的相处没有任何丑恶或不得已的目的,只有完全基于
义气和责任的关怀。每天晚上就寝之后总会有不少人带著点心或酒进来我房间,我也是来著
不拒,很有耐心地听他们说话。有一晚一个平常看来挺坚强快乐的中士就提了一小瓶高梁到
我房里要和我喝酒。喝著聊著他竟然醉了,提起他的往事时,也流点了眼泪。当兵,除了希
望藉此锻□自己的体魄胆识之外,便是期望自己能在军中经历更多的人生百态。我决意要做
一个别人眼中明理开明的长官。
十二月初的一个夜晚,临时奉连长命令,和一排排副至师部辅训队领出一个正在关禁闭
的弟兄。这位弟兄家住中坜,祖母刚过世不久,他请求能返家协助料理后事;我和排副便要
负责陪他一同回家参加丧礼,名义上是要监督的意思,怕这弟兄又逃兵。
初见辅训队,觉得里面倒真像个小型监狱。从外头望去,尽是铁门铁窗刺铁网。走到距
离他们队上还有二十来公尺,上面铁栏里面的卫兵便提枪指著我们大声叫喝。说明来意,下
面的卫兵便开了两道铁门让我和排副进去。里面还有另一个用水泥建的小房间,我从小窗口
里看进去,见到一群背对著我的光头阿兵哥正在做体能,上头一道惨白的水银灯照下来,在
寒冷寂静的夜色中令人不寒而栗。对许多人而言,当兵也许是他们一生中最落魄的时刻。办
了简单的手续,便领了那位弟兄出来。带他回连上向连长报备,便准备连夜往中坜出发。就
在我们要出发的当儿,连上的另一位排长来报到了。他是陆官的正期排长,一下部队就挂上
中尉阶,所以我得叫他学长。和他稍稍聊了一会儿,人还挺谦虚客气。
我们三个人在师部大门附近拦了部计程车就走了。我很喜欢在晚上出任务,因为这种任
务往往十分有回忆的价值,而且气氛也令人回味。车子直奔中坜,在一家卡拉OK前面停了
下来,大概是事先有通知,他马子还在下车的地方等我们。这弟兄看来不甚坏,就是爱玩一
点。他怕我们无聊,还带我们去唱歌喝酒,凌晨三点多还离去钓虾烤虾,一直到五点多才找
宾馆休息睡觉。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这种玩乐的生活方式,还在宾馆里面看了不少小片,感觉
有点颓废。不过这倒是我第一次唱卡拉OK,大部分都是王杰的歌。
在中坜待了两天便回台中了,一切平安无事,我也增长了不少见闻。连上多了个新排
长,想必又要有一份新气象;或许我会面临到一股竞争的压力,那么就必需要更加努力了。
11新来的排长姓丁,皮肤黑黑的,个儿不很高,身子可是结实得很。从中坜回来的那
晚和他聊了好一会儿,发觉他挺有企图心的,也具有那种正期生所特有的霸气。我自知在军
中的形势和条件我样样不如他,心中便也不会有和他相比的欲望;而果然他来了不到几天,
他私底下亲和及公事上强硬的作风便著实替他赢得了不少赞美。自己对于人员物资的统御分
配能力不若人家,在惭愧之余,也只得努力学习,不能差人家太多。
预官在部队中的地位很是特殊。其实说起来预官的制度并不合理。我们都是经过笔试给
选进来当军官的;但是,一个人能不能胜任军官的职务,和他的预官国文或英文,甚至三民
主义的成绩高低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一个军官所应具备的各种外在和内在条件在考选过程中
反而被忽略掉了。毕竟一群念了十多年书,已完全适应社会生活的人,要在短短的四个月内
使自己成为一个能负责任的军中干部,除非本身原来就具有不错的条件和能力,否则想做得
好还是相当需要付出努力的。不过考上预官本身就是一种肯定,一个预官如果能在军中的生
涯里磨□出比以往学生时代更成熟的生活态度,那对自己便又是一种更大的收获了。
和连长之间的关系又有变化。我主观的以为连长是个神经质的人,生气的时侯常常会气
得脸发红手发抖,还外带高频率的尖叫声。一个部队的主官为了部队整体的纪律而发脾气并
无可厚非,但要是到这种令人觉得唐突却又无可理喻的地步,便要令人三思了。连长的用意
与苦心完全正确,但当自己被狗血淋头痛骂一顿时,心中想抗拒的火便烧了起来。我开始学
著在被骂的时侯用眼睛直瞪著连长,一副“我虽被你骂,但气势比你强”的姿态。这或许就
是所谓的对立吧。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对的行为,但这对自己心态的平衡还顶有帮助的。不过
各位小朋友千万可别跟著学,毕竟当兵是来磨□自己的心志的,若是和我一样老是这个那个
不爽,又是顶嘴又是反抗的,一定会吃大亏。
十二月中我们营上接获指示,要支援别团下两栖基地。
在清泉岗的生活单纯却嫌枯□,每天又得和连长大眼瞪小眼地打冷战;又听说没进过两
栖基地的不算是陆战队。所以对于既将下基地的事实便感到十分地兴奋。
两栖作战,是陆战队特有的一种作战方式;陆战队队歌的开头两句便唱道:“为海军收
战果,为陆军作先锋……”顾名思义陆战队员的主要任务之一便是协助我军登陆敌人所据领
之滩头,以让后续而来的陆军弟兄能安全上岸,再继续往内陆推进。而我们所谓“下两栖基
地”,就是在若干时间之中对一个团实施密集的两栖登陆训练,最后再以一次和友军的实地
登陆对抗来验收其成果。这基地之有名,便在于它训练之艰苦和正式演习之危险。
基地在左营,所以可想而知免不了又是一场大搬风。部队移防那天,全营四个连都动了
起来,把所有可以拿走的的东西全都上了军卡。我虽然才来一个多月,但东西收拾起来照样
也是整整三大箱,众皆以为奇。清泉岗附近有个小火车站,所有的物资都由这儿上火车。心
情十分兴奋,精神上却被杂七杂八的事情给搅得疲惫不堪,一切都这么忙又这么快。
上火车前大家比照学生时代的经验到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堆零食和□克牌;由于我们的车
厢附著在运煤车的后头,想必一路上必然是走走停停,所费的时间一定十分可观。中午时分
火车一颠一颠的起动了。弟兄们开始聚在一起玩牌,吃东西或聊天,有的干脆就找块空的地
方躺下来一睡了事。这时候我倒是挺羡慕阿兵哥的;在火车上我还不敢倒下来呼呼大睡,心
里只是一直盘算著如何去适应那个被人形容得破烂不堪的左营两栖基地。当一个领导干部的
滋味便是如此地无奈吧。看著阿兵哥们如此无忧无虑的嬉笑,而自己却只能在一旁心慌意乱
地在记事本上鬼画符地作什么连长交待的营舍复原计画概要。
人在一生中总有不少机会坐火车,而每次坐火车的情景与心情也必然不相同。我对于搭
火车总有一种温暖亲密的感觉。这感觉或许也源于小时候常常和妈妈在台南县的小车站侯车
室等火车回台北的模糊记忆。高中在板桥念,无聊的时侯会混在同学后面由板桥火车站坐霸
王车到万华再坐62路回家;说来也好笑,那时竟还觉得搭火车是挺新鲜的事儿。直到我在
台南念书的那几年,火车才真正成了自己的最爱;每次台北台南来回跑总喜欢坐夜半时分的
火车,享受那种走在清冷空旷的月台的感觉。半夜的车厢总也坐了七八成的人,要是身旁正
好坐了个年龄相近的女孩,那么心中又要生出一大堆美丽的幻想了。不过在我印象中似乎还
不曾和不认识的女生随便搭讪。在思想上我毕竟是个既保守又传统的人。这些年野鸡车当
道,车资便宜车上还放带子,速度又比火车快了许多,自然坐火车便成了纯粹要怀旧时才会
作的选择了。
火车在第二天午夜抵达左营车站。夜晚的气温很低,被火车急煞车惊醒时不自觉地打了
个冷颤。各人拿了自己的武器行李便下车往月台上走。一片寂静的混乱中听到营长大喊各连
清点人员武器是否到齐。过了一会儿又听见连长喊各排清查人员武器。自己勉强打起精神集
合了本排的弟兄开始算人头。夜色中月台水银灯映照下的人们轮廓十分苍白,朦胧的睡意也
被这突然感受到的特异气氛而完全消失。我著实应该好好地珍惜每一个当兵的时刻;毕竟过
了这个时候,或许不再有机会能让我像这样子到处体验多变化的人生了。
由左营车站到海军军区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大概是两点多左右,全营就沿著马路叮
叮当当的往军区里面走。设想这要是在白天,一定有很多人围观。不过左营是海军大本营,
军事气息浓厚,部队进进出出的对一般人来说想必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惜一个多月不见左
营,在记忆中她仍是一座带著一丝丝不愉快回忆的城市。军区笔直宽敞的马路在夜晚看来就
森严了许多,偶尔几部宪兵车从我们旁边开过。三点左右,全营抵达两栖基地营房。
这个营区给人的第一个印象便是像是荒废了很久似的。里面大部分营舍的门窗甚至还不
知去向,墙上也是斑痕累累,那种破落的模样十分令人伤心。在里头逛了逛,最后营上选了
两栋营舍让各连自行安顿下来,才总算有个落脚的家。望著一个破旧的家和一群疲倦的士兵
和在上头喋喋不休的长官,想到未来等著要完成的一大堆杂务,我突然预感到在这里的两个
月生活或许将是我在军中最低潮的一段时间。
12连上所分配到的那栋营房很小,就只有长长的一个空间外带两个小房间;一百多个
阿兵哥就在地板的两侧打地□,中间只留下一条走道,而两个小房间,一间充作连长室,另
一间则架了一个三人床让辅导长,丁排和我三个人睡。我倒不想特意夸张那房间的小,不过
两只手臂伸平在房里打个转就几乎可以碰到四面墙却是千真万确。三人床的最底层丁排睡,
中层辅仔睡,上层的床由最菜的赵排睡。原来以为睡上层最不好,可是中下层可以伸展活动
的空间实在少得可怜,常常起床的动作猛一点就要撞到上头的床板。而在上层,一直到天花
板的空间都是我的地方,要站要坐要翻身都十分自由,而且当来房里的人多挤得令人窒息的
时侯,我还可以轻松地在上头自在逍遥,十分地受用。
在两栖基地里不管往哪儿走所看到的都是破旧的营舍,好像这儿前两天才被敌司机轰炸
过似的。不过从侧门口进来有家小小的热食店却令人十分难忘。当然和所有军教片的剧情一
样,我们这个热食店也有一个长得差不多的年轻小姐,照样也是每天引起上门买东西的阿兵
哥们极为严重的关切。但是我难忘的倒不是这位差不多小姐,而是这家小店著实在我心情最
低劣的时刻适时地满足了我的心和,我的胃。里面卖的都是些平常的东西,诸如各种面食、
饮料、热汤圆、水饺、卤味等,样样都令人爱得双腿发软。两栖基地的生活体力消耗十分巨
大,晚上点完名后肚子自然又饿得头前贴后壁,正好利用这半小时多的时间去小吃店坐坐。
那儿也卖啤酒,大家也是抢著要,可惜我不喜欢啤酒的味道。那时正是十二月下旬。
丁排比我晚来两周,但是他在弟兄们面前却比我吃得开。我倒不会因此而自卑或去排挤
人家,每个人都有其所长;况且我自觉我比他更能了解阿兵哥们心里的想法,并且也因此令
不少人真的无话不说的将我当大哥看待。但是在正式操课的时侯我却常常是个表现比较差的
干部;我肚子里实在找不出什么东西可以教给阿兵哥的。所以有时侯只得站在一旁有事没事
喊一喊某某人动作快一点之类的废话,多少掩盖一点心中因为自己无能所产生的自卑和尴
尬。心情之低劣也多由此而起。
十二月二十四日西洋圣诞节晚上发生了一件在当天日记上我自称是一生中自前年和小妹
失去联系以来最令人痛苦伤心的事。那天是下基地后第一次放假,而且放么捌洞洞。操了一
天干网课,忍受了一天被人漠视的耻辱,正要快乐地搭车子回台南过一个大学生活的圣诞夜
时,却突然发现我的皮夹给放在刚刚去领钱的左营七支局的提款机上忘了拿走,而里面放了
我所有的证件和伍佰块钱和一张幼稚园毕业照的底片。我百公尺速度跑回邮局找,没有,离
开不过五分钟时间。又去附近的警察局问,也没见到有人送过来。时我心慌意乱、心跳加
速,想到万一真的被人恶意拿走不还我,那就真的不好玩了;况且补给证就是最现实的问
题。整个人又为了这个事振作不起来,直到三个星期之后大姐告诉我有宪兵队打电话到家里
来说有人拾获我的皮夹。
要不是礼拜四,每天早上起床就是跑步。军区里面随便挑一个营区绕一圈就是几千公
尺。常常自己在跑得喘不过来的时侯总是想著是否要停下来用走的;但是当个干部本身专业
知识已经比别人差了,若在体能上不再要求自己,不更要令人看轻了。和大伙一同跑完时颇
有成就感,虽然脸通红、汗满身、头顶直冒热气,但全身的毛细孔都有如在吃人参果一般舒
畅。吃饭的地方就在寝室里面。阿兵哥们把地□往两边的墙头靠,中间多出来的地方就摆上
桌子;固定早中晚吃饭的时候连上就会有公差去厨房拿菜。长官桌在最前头,通常连长在的
时候我们都很沈默。吃完饭,极大伙擦擦桌子,扫扫地上的渣,弄完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