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弹片-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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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再也感受不到欢乐,甚至再也体会不到任何一点慰藉了。他活着,既不是为了
他的儿女,也不是为了在他心里维系着一种对死者的崇拜,而是为了一种永远的怀
念,这就成了他生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
一方面他不能返回曾在那里有过非常幸福生活的奥纳坎城堡;另一方面他不允
许有任何闯入者住在那里。他命令热罗默关上城堡的门和百叶窗,并禁止使用伯爵
夫人的小客厅和卧房,任何人都不得入内。热罗默的另一项任务是把农场出租给农
民并从他们那里收取租金。
这样一下切断和过去的联系还不足以使伯爵从痛苦中摆脱出来。对这样一个只
靠着对妻子的怀念而活着的男人来说,一切能勾起他对妻子怀念的东西,如那些熟
悉的物件,居住的环境,那些房屋和风景都使他倍受折磨,都使他感到痛苦。连他
自己的两个孩子也唤起他一种无法抑制的痛苦感情。他有一位年纪较大的姐姐,孤
身一人住在外省的肖蒙。他将自己的女儿伊丽莎白和儿子贝尔纳托付给她,便出去
旅行了。
伊丽莎白的姑母阿莉娜是一个克己让人的本分人,伊丽莎白就在姑母的身边,
度过了她的童年。在这童年时代里,她成长为一个温柔、认真而勤勉的女孩,她的
内心世界在其思想和性格形成的同时也逐渐形成了。她接受了一种优良的教育和非
常严格的道德规范。
到二十岁的时候,她已出落为一个体魄健壮、思想大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当然她的脸上仍挂着一丝忧伤;有时候微笑起来,她脸上的忧伤顿时云消雾散,又
显得很天真、很热情。这就好像是命运给人们留下的苦难和幸福预先挂在她的脸上
似的。她的眼睛总是泪汪汪的,可以看出她对任何事情都是要动情的。她那一头浅
淡的环形卷发衬托出她脸上的喜色。唐德维尔伯爵每当他在两次旅行的间隙和女儿
呆在一起时,渐渐感到了女儿的可爱之处,连续两个冬天都带着她去西班牙和意大
利。因此,她在罗马遇见了保尔·德尔罗兹;在那不勒斯他们又重逢了,而后又在
锡拉库斯,接着又在穿过西西里的一次长途旅行中第三次、第四次相遇。这种亲密
的感情像一条绳索把他们紧紧地“绑”在一起,一旦分开,他们就感到了这根绳索
的力量。
和伊丽莎白一样,保尔也是在外省受的教育。他和她一样,也是在一位克己为
他的一位亲戚家里长大成人的。他的这位亲戚试图用她的关怀和爱抚使他能忘掉童
年时代的那次悲惨的遭遇。虽然她并没有使他忘却这件事,但她至少成功地继承了
他父亲的事业,把保尔培养成了一个正直无私、热爱工作、知识广博、爱好运动和
对生活充满好奇的小伙子。他从中心学校毕业后,接着去部队服兵役,他在德国呆
了两年,就地研究了一些使他感兴趣的工业工艺问题。保尔身材高大,体格健美,
一头黑发向后背着,一张不太丰满却显得倔强的脸,给人们的印象是有活力,有朝
气。
他和伊丽莎白相遇后,一个完完全全的感情世界呈现在他面前。而在此之前,
他一直是蔑视这种感情的,因此,无论是对他来说,还是对年轻女子来说,都是一
种带有几分意外的感情陶醉。爱情在他们心里产生了新的活力,使他们变得随和而
轻松起来,特别是热情和喜悦与过去那种严肃的生活强加在他们身上的习俗形成了
鲜明的反差。保尔一回到法国,就向年轻的姑娘求婚,姑娘呢?也以身相许。
唐德维尔伯爵在他们结婚前三天订婚时,宣布在给伊丽莎白的嫁妆中再加上奥
纳坎城堡。两位年轻人决定去那里居住,保尔将在这一地区的工业区内购下并经营
一个工业企业。
七月三十日,星期四,他们终于在肖蒙成婚,结婚仪式非常简单,只有几个至
交参加了仪式,因为当时大家都在关切着战争。尽管他相信情报,但唐德维尔伯爵
仍认定这种可能性尚无法预测。在有证婚人入席的家庭午宴上,保尔认识了伊丽莎
白的弟弟贝尔纳·唐德维尔,他刚刚十七岁,在中学读书,当时已开始放大假,他
坦率、活泼,保尔喜欢他。他们约定,过几天后贝尔纳就去奥纳坎城堡找他们。
最后,在一点钟时,伊丽莎白和保尔乘火车离开了肖蒙,他们携手一块动身去
奥纳坎城堡;他们新婚后的几年将在那城堡里度过,伴随他们的将是展现在他们面
前的幸福、宁静的美好未来。
下午六点半,他们看到热罗默·罗莎莉站在城堡台阶上迎候他们。这是一位善
良的女性。她体态肥胖,脸色红润,一副高兴的神情。他们利用晚饭前的时间,急
急忙忙在花园里转了一圈,接着又参观了这座城堡。
伊丽莎白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尽管没有任何回忆能使她激动和兴奋,但
她好像感到了她母亲身上的某种东西,然而她对母亲的了解却很少很少,她甚至都
记不起母亲的模样了,她母亲在这里度过了她最后一段幸福的时光。在伊丽莎白的
思想里,她那已故母亲的身影似乎在沿着那弯弯曲曲的庭院小径缓缓走动。那宽阔
的绿色草地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清香,那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抖动,发出簌簌的响声。
这响声,她甚至认为过去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这个时候听到过它,当时她母亲
就在她身边听着这树叶响声。
“你看上去有点伤感,是吗,伊丽莎白?”保尔问道。
“伤感,我不是伤感,而是有点不安。在这里迎接我们的是我母亲。过去她梦
想生活在这隐蔽的古堡里,而今天我们也是怀着同样的梦想来到了这里,因此,我
感到有点不安,是这种不安的心情使我心里感到难过。我好像是一个陌生人、一个
撞入者破坏了这里的宁静。你想想,我妈住在这座城堡里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了!她
孤身一人住在这里,我父亲从来也没有想过到这里来;我想,我们也许没有权利到
这里来,因为我们,我们对不是我们的那些东西表现得毫不在意。”保尔微笑着说
:
“伊丽莎白,我亲爱的,你只是有点不适应罢了,当人们在傍晚时分到达一个
陌生地方时,常有这种不适感。”“我不知道,”她说,“也许你说得对,……然
而对某些不安,我却无法回避。这是多么违背我的本性啊!保尔,你相不相信预感?”
“我不相信预感,你呢?你相信吗?”“是的,我也不相信。”她一边笑一边吻着
他说。
他们在这座城堡的客厅和卧室里所看到的情景不禁使他们感到惊讶。根据伯爵
的命令,一切摆设都和埃米娜·唐德维尔生前的摆设完全保持一致。
过去的小摆设,如:刺绣品、镶花边的方巾、小巧玲珑的艺术品、十八世纪漂
亮的扶手椅、弗朗德勒的挂毯,还有伯爵过去为装饰他的住所精心挑选的家具等等,
都保持在原来位置。因此,他们一下就进入了一种倍感亲切的优美的生活环境。
吃完晚饭后,他们又来到花园,他们紧紧拥抱着,默默地在花园散步。
他们从平台看到那一片黑暗的山谷里有几处亮光。那古老的城堡主塔的遗址仍
坚实地耸立在还有一线余辉的灰暗的空中。
“保尔,”伊丽莎白低声地说,“在参观城堡的时候,我们曾从一张用挂锁锁
着的门前经过,你注意到了吗?”“在大走廊的中间,”保尔说,“紧靠我们卧房
的那扇门,不是吗?”“是的,就是那扇门,这就是我可怜的妈妈曾住过的小客厅。
我父亲要求把这小客厅以及和小客厅相连的卧房都锁上。热罗默上了一把挂锁,然
后把钥匙寄给了我父亲,这样从那以后,任何人都没有进去过。小客厅现在还是当
时的那个样子,一切我妈用过的东西,比如她没有作完的针线活、刺绣品及一些通
俗作品等都陈列在小客厅里。正面的墙上,也就是两扇紧闭着的窗子之间的那墙上,
挂着我母亲的肖像。这是一幅全身像,是我的父亲一年前请他的朋友、一位大画家
绘制的。我父亲对我说,这幅肖像是我妈妈最完美的一幅画像。旁边是供祈祷的跪
凳,是我父亲用的。今天早上,父亲把这小客厅的钥匙交给了我,我答应跪在这条
凳子上,面对这幅肖像祈祷。”“咱们去看看吧,伊丽莎白。”年轻妇人拉着她丈
夫的手,上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她的手微微地颤动着,走廊里的灯早已点亮,他们
停住了脚步。这是在一堵厚墙上开的门,又宽又高,顶上装饰着冠形的金色浮雕门
镜。
“把门打开吧,保尔。”伊丽莎白说,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发抖。
她把开门的钥匙递给了保尔,他打开了挂锁,抓住了门的把手,但是她突然紧
紧抓住了她丈夫的胳膊。
“保尔,保尔,请等一会……我心里有点惊恐不安!你想想看,这是我第一次
来到这里,来到我母亲的面前,来到她的肖像前……快来呆在我身边,亲爱的……
我感到一个小女孩的生活好像又从头开始了。”“是的,小女孩的生活……”他说,
同时把她拉过去,让她紧紧地靠在自己的身边,热烈地拥抱着她,“这也是一个妻
子的生活……”她丈夫的拥抱给了她勇气,于是急忙从她丈夫的怀里挣脱出来,悄
声地说:
“咱们进去,我亲爱的保尔。”他推开了门,接着又回到走廊,取下墙上的一
盏挂灯,回到小客厅,把灯放在独脚小圆桌上。
伊丽莎白已穿过房间,站在肖像前了。
她母亲的脸正好处在暗处,于是她把灯又挪动了一下,使灯光照射到她母亲的
整个肖像上。
“她多美啊!保尔。”保尔向肖像走过去,抬起了头,伊丽莎白有些支持不住
了,跪在祈祷凳上。但过了一阵子,保尔一句话都没说,她才转眼瞧保尔,顿时惊
呆了。保尔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那最可怕的情景吓得他面如土色,两只眼睛瞪
得溜圆。
“保尔!”她大声喊道,“你怎么啦?”他开始向门口后退,但他没有办法把
视线从埃米娜伯爵夫人的肖像上移开。他像醉汉那样摇摇晃晃,两臂使劲地乱舞着。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他结结巴巴地说,而且声音沙哑。
“保尔!”伊丽莎白哀求着说,“你想说什么?”“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
杀害了我的父亲。”
三、动员令
在这可怕的指控之后,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伊丽莎白站在她丈夫面前,试图
弄清他刚才讲话的意思。对她来说,她还没有抓住那些话的真正含义,但是这些话
就像触到很深的伤口一样伤害了她。
她向他挪动了两步,两人的眼睛对视着。她说话了,声音是那样低,以致他几
乎没有听见。她说:
“你刚才说什么啦?保尔,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的回答,声音也是
那样低:
“是的,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连我自己都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那么……你是弄错了,是不是?你弄错了,你
应该承认你弄错了……”她极其悲伤地央求他,似乎她已相信他的心会软下来。
他从她妻子的肩膀上看过去,再次盯住了那幅该死的肖像,浑身直哆嗦。
“啊!就是她,”他紧握着拳头,肯定地说,“就是她……我认出来了……
就是她杀害……”年轻女人愤愤不平,气得跳了起来,全身发抖,用双手猛烈
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她说:
“是我的母亲!是我的母亲杀害了……是我的母亲!她是我父亲过去一直崇拜
的、现在仍然崇拜的一个女人!我小的时候,她用摇篮摇过我,她拥抱过我;关于
我母亲的一切我都记不起来了,但这点我没有忘记,妈妈的爱抚,妈妈的亲吻,我
没有忘记!是她杀了人?”“是她杀了人!”“啊,保尔,你在说侮辱别人人格和
损害别人名誉的话。凶杀案发生后已过去很长很长时间了,你怎么能这样一口咬定
就是她?当时你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凶杀案仅几分钟,你几乎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啊!”
“我对她的印象比其他人对她的印象深刻得多。”保尔使劲地喊了起来。
“自凶杀案那一瞬间开始,她的形象就时刻在我脑海里出现。有时我也希望像
从噩梦中摆脱出来那样使自己不再去想她,但我做不到。现在,这种形象就在这堵
墙上。这和我现在活着一样肯定无疑,她就在我面前。我现在认得出她,就像二十
年后我能够认得出你的形象一样。是她……你看,你看啊,在她上身衣服上有一颗
镶着金蛇的胸针……这是一块浮雕宝石!这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你看那金蛇的眼睛
……那是两颗红宝石!你看肩膀上那黑色花边的头巾!这是她,就是我见过的那个
女人!”他越来越愤怒,情绪也越来越激动。他挥舞着拳头向埃米娜·唐德维尔的
肖像作了许多威胁的动作。
“闭嘴!”伊丽莎白嚷着说,他的每一句话都刺痛着她的心。“你闭嘴,我禁
止你……”她试图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讲话。但保尔却作了一个向后退的动作,
好像他不愿意接触他的妻子。这个向后退一步的动作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是那
样的突然和意外,以致她跌倒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呢,由于痛苦和仇恨而
怒不可遏,加之一种充满恐怖的幻觉折磨着他,所以他一直退让到门口后大声喊了
起来:
“她在这里!你看她那张可怖的嘴!她那双无情的眼睛!她想的是暗杀!
我看到了她……我看到了她……她向我父亲走过去!她推拉着我父亲!……
她举起了胳膊!……她杀害了他!……啊!这无耻的女人!……”他走了。
那天晚上,他是在花园里度过的。他时而发疯似的在模糊不清的花园小径上盲
目地乱跑,时而疲倦地瘫倒在草地上。他哭着,不停地哭着。保尔·德尔罗兹过去
想到那次凶杀案就感到痛苦,但这种痛苦已渐渐减轻;然而他生活的某些艰难时刻
使这种痛苦变得更剧烈,他甚至觉得这种痛苦像是在“新的伤口上撒上一把盐”那
样苦不堪言。这次,痛苦是那样地出乎意料,虽然他平时能把握自己并能保持冷静,
但他却完全失去了理智。昨天夜里他所表现出来的思想,他的行为,他的态度,以
及他大声喊出来的那些话,已完全是一个对自己失去控制的人所思所想和所作所为
了。他的脑海里,一切都是乱哄哄的,所有的思想和印象如同迎风飞舞的树叶杂乱
无章,唯有一种念头,一种可怕的想法常常出现:“我认识杀害我父亲的女人,而
我所爱的妻子竟是这个女人的女儿!”他仍然爱着他的妻子吗?当然,他自己知道
这种幸福已完全失去,他万分痛惜。但他还爱伊丽莎白吗?他能爱埃米娜·唐德维
尔伯爵夫人的女儿吗?
天蒙蒙亮,他回去经过伊丽莎白门前的时候,他的心倒不跳得那样快了。
在他的心里,只有对杀人犯的仇恨,什么爱情、欲望、柔情甚至人类那朴素的
怜悯都不能使他产生任何一点激情。
几个小时以来,他一直处在麻木的状态,因而没有那么激动,但是他的心情一
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