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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心经-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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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寒笑道:“你觉得这楼梯有什么特点么?”

  绫卿想了一想道:“特别的长……”

  小寒道:“也许那也是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谁,单独的上去或是下来,总喜欢自言自语。好几次了,我无心中听见买菜回来的阿妈与厨子,都在那里说梦话。我叫这楼梯‘独白的楼梯’。”

  绫卿笑道:“两个人一同走的时候,这楼梯对于他们也有神秘的影响么?”

  小寒道:“想必他们比寻常要坦白一点。”

  绫卿道:“我就坦白一点。关于龚海立……”

  小寒笑道:“你老是忘不了他!”

  绫卿道:“你不爱他,可是你要他爱你,是不是?”

  小寒失声笑道:“我自己不能嫁给他,我又霸着他——天下也没有这样自私的人!”

  绫卿不语。

  小寒道:“你完全弄错了。你不懂得我,我可以证明我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绫卿还是不做声。小寒道:“我可以使他喜欢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欢他。”

  绫卿道:“使我喜欢他,并不难。”

  小寒道:“哦?你觉得他这么有吸引力么?”

  绫卿道:“我倒不是单单指着他说。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

  小寒睁大了眼望着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脸色。

  绫卿道:“女孩子们急于结婚,大半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愿意远走高飞。我……如果你到我家里来过,你就知道了。我是给逼急了……”

  小寒道:“真的?你母亲,你嫂嫂——”

  绫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们是寡妇,没有人,没有钱,又没受过教育。我呢,至少我有个前途。她们恨我哪,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小寒又道:“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绫卿笑道:“谁都像你呢,有这么一个美满的家庭!”

  小寒道:“我自己也承认,像我这样的家庭,的确是少有的。”

  她们走完了末一层楼。绫卿道:“你还得独自爬上楼去?”

  小寒道:“不,我叫醒开电梯的。”

  绫卿笑道:“那还好。不然,你可仔细点,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的,泄漏了你的心事。”

  小寒笑道:“我有什么心事?”

  两人分了手,小寒乘电梯上来,回到客室里,她父亲已经换了浴衣拖鞋,坐在沙发上看晚报。小寒也向沙发上一坐,人溜了下去,背心抵在坐垫上,腿伸得长长的,两手塞在裤袋里。

  峰仪道:“你今天吃了酒?”小寒点点头。

  峰仪笑道:“女孩子们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小寒道:“不然也不至于喝得太多——等你不来,闷的慌。”

  峰仪道:“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有事。”

  小寒道:“我早告诉过你了,你非来不可,人家一辈子只过一次二十岁生日!”

  峰仪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视着道:“二十岁了。”沉默了一会,他又道:“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峰仪点头笑道:“真把你过继了出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小寒道:“我过二十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峰仪又点点头,两人都默然。半晌,小寒细声道:“见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时候,她真是把她母亲○坏了……

  不,过继了出去,照说就不○了。然而……“然而”怎样?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即使他没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个姓,他们两人同时下意识地向沙发的两头移了一移,坐远了一点。两人都有点羞惭。

  峰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后一靠,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道:“不,你累了。”

  峰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小寒道:“在哪儿?”峰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峰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儿就至于这么多?况且你头发这么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峰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峰仪道:“银行里的人。”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峰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峰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峰仪道:

  “别哭。别哭。”

  这时夜深人静,公寓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峰仪道:“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她问道:“谁吃烟来着?”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峰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峰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峰仪道:“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峰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

  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峰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峰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愿。良久,峰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干,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地滚下来。峰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峰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峰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来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地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地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么?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仿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个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姊姊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逼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峰仪笑道:“那他就倒霉了!”

  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峰仪笑道:“你若是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小寒低头一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峰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么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峰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性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

  峰仪这时候,却不能继续看他的报了,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窘。

  隔了一会,他又问她道:“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峰仪道:“哦!为什么单拣中绫卿呢?”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峰仪笑道:“你记性真好!……可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么?

  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地拾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拼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不说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峰仪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小寒咦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于可爱!”

  峰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峰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么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峰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峰仪嘘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

  “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地笑了几声。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么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峰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么新生活的计划?”

  峰仪道:“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峰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天渐渐暗了下来,阳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

  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青——这也能够怪在我身上?”

  峰仪低声道:“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样快。”

  小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道:“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

  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峰仪斜倚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裤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

  仿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女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栏杆,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

  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峰仪跟了出来,静静地道:“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该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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