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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村上春树短篇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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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向服务生叫了第二杯咖啡,同时询问她这一页杂志是否可以让我撕下来带回家。她表示现在负责人不在,她无法作主,不过即使撕下来也不会有人发现的。於是我就用塑胶制的菜单,整齐地将这一页撕下来,摺成四折放进衣服的口袋里。
  回到事务所时,看见大门是敞开的,里面半个人影也没有,桌上的书籍文件堆置得乱七八糟,水槽里也堆了许多脏的玻璃杯、盘子,没有清洗,而烟灰缸里早已装满烟蒂。因为事务所的女孩子感冒,已经有叁天没有上班了。
  叁天前还是乾净得一尘不染的办公室,如今竟乱得和高中篮球队的球员宿舍没有两样。
  我用茶壶烧了一点开水,洗了一只茶杯,泡一杯即溶咖啡,因为找不到汤匙,我只好用一支比较乾净一点的原子笔来搅拌。虽然绝对不怎麽好喝,但是,至少比喝白开水要强得多了。
  我坐在桌子的一角,独自喝起咖啡。在隔壁牙科挂号柜台打工的女孩子,从门口偷看了我一眼。那是一位长头发、个子娇小的女孩子,模样非常标致,第一次看见她时,我觉得她可能带有牙买加,或者那附近国家的血统,因为她的皮肤实在太黑了,交谈过後才知道原来是北海道的酪农农家出身的。为什麽皮肤会这麽黑,她本人也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这麽黝黑的肌肤穿上工作用的白衣时,显得特别醒目。
  她和在我的事务所里工作的女孩子同年龄,有空的时候经常到这边来玩,两个人在一起聊天,我们家的小妹休假时,她也会帮忙接电话,将重要的事情留言下来。只要电话铃一响,她就从隔壁冲了过来,接电话。因此,我们的事务所里虽然没有人,但是门也经常都是敞开的,因为不用担心会有小偷或强盗进来。
  『渡边先生说他出去买一下药!』她说。
  渡边升是我的合夥人,我和他当时正经营着一家小的翻译事务所。
  『买药?』
  我有点儿惊讶地反问。
  『什麽药?』
  『他太太的药。好像是胃不好,要去买一帖特别的中药方,所以必须到五反田的中药店去。或许会买到很晚,所以就先回去了。』
  『嗯!』我说。
  『还有,你们不在的时候有很多电话,我都将它留在纸条上了。』
  说着她指着压在电话下面的白纸。
  『谢谢你!』我说。『你实在帮了我们不少忙!』
  『我们家的医生说你们为什麽不买电话答录机呢?』
  『我不喜欢那个东西。』我说。『没有一点点人性温暖的东西。』
  『那是理所当然的呀!我在这个走廊上跑来跑去也会把身体弄得温暖些。』
  她留下加菲猫似的笑容离去之後,我拿起那些纸条,回了几通必须回的电话。指定印刷厂运送的时间,与翻译兼差者商量内容,请代理公司来修理影印机。
  将这些电话一打完了之後,我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所剩无几了。没有办法只好去清洗留在水槽中的餐具,倒掉烟灰缸里的烟头,调好停止不动的时钟,将日历撕到今天,散置在桌上的铅笔全部装到铅笔盒里,文件依项目妥善整理,将指甲刀放进抽屉里。经过一番整理之後,这个房间总算有点儿像人的工作场所了。
  我坐在桌角上,环视四周,忍不住说:
  『还不赖嘛!』
  窗外是一片一九七四年四月灰蒙蒙的天空,云层是一片平板式的,没有一点点闪烁的空间,看起来好像是整个天空都笼罩在一片灰色的盖子下面。黄昏将近的淡光彷佛水中的灰尘,缓缓地从空中飘过。
  天空、 街上,还有这个房间里,都好像染上同样潮 、阴暗的灰色,没有任何看起来比较显眼的地方。
  我烧了开水,再泡一杯咖啡,这一次找到了一支乾净的汤匙来搅拌。按下唱机的电源,巴哈的乐曲便从装在天花板上的小扩音器里流泻出来。扩音器、电唱机,以及录音带,都是从渡边升的家里带来的。
  真不赖!这一次我没有将它说出口。四月的天气不热也不冷,正适合在这个布满阴云的黄昏里听巴哈的乐曲。
  然後我端坐在椅子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双胞胎的照片,放在桌子上,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望着这张照片发呆,好不容易想到可以拿出抽屉里的放大镜来看得更详细。虽然这麽做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但是,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做什麽好,只好看看这张照片消遣一下。
  和身旁的男人聊着天的到底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位,这个问题是我永远也搞不清的。不过从她的嘴角稍微往上扬的弧度,可以看出她好像在微笑。她的左腕放在玻璃桌上,确实是那对双胞胎的手腕,光滑、纤细,而且没有戴任何手表或戒指。
  相对地,与她说话的这个男人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阴郁,是一个瘦瘦、高高、长得相当俊美的男子。穿着一件时髦的暗蓝色衬衫,右手的手腕上戴着细细的银色手。他的双手放在桌子上,两眼盯着前面细细长长的玻璃杯,彷佛那杯饮料的存在对他的一生,有着重要的影响似的,玻璃杯旁的烟灰缸里,还有无数个白色的烟蒂。
  双胞胎看起来好像比住在我的公寓里的时候瘦多了,但是正确情形到底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因为照片的角度、或灯光的缘故吧!
  我将剩下的咖啡一口喝乾,从抽屉里找出一支香烟,点上火,慢慢抽了一口。然後思索着双胞胎为什麽会跑到六本木的狄斯可舞厅里喝酒呢?
  我所认识的双胞胎是绝对不会轻易出入庸俗的狄斯可舞厅的,当然更不会在眼睛四周涂抹眼影。她们现在到底住在什麽地方?过着什麽样的生活?而且,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手里的原子笔不停地来回旋转着,我瞪大眼睛看着这张照片,最後的结论是:这个男人或许是双胞胎现在的宿主吧!
  就像她们以前对待我的一样,她们找到了一个机会,进入这个男人的生活里,从那个与男人交谈的双胞胎嘴角浮现的笑容,可以了解一切的真相。她的微笑看起来就像降落草原的甘霖,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她们又找到新的依靠了。
  我和她们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情形,仍然深印在我的脑海中,从她们涉足的场所看来,她们或许就像一朵流动的云,形状会不停的改变,但是,存在於她们内在的无数特徵,却毫无更改,这一点我非常肯定。
  她们现在仍然爱吃咖啡奶油饼乾,喜欢悠悠哉哉的散步,常常蹲在澡堂的浴池外面洗澡,这就是那对深留在我心中的双胞胎。
  我虽然看着照片,但是很不可思议地并没有对那个男人产生丝毫嫉妒的心理,即使是类似的感觉也未曾有。我只认为这是一种确实存在的状况而已,对我而言那已经是一个属於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世界里所发生的片段情景了。我既然已经丧失了这对双胞胎,无论再如何努力、如何思念她们,都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了。
  唯一让我感到不满的是那个男人满脸不悦的神情,他应该是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啊。你拥有双胞胎,而我没有;我失去了双胞胎,而你尚未失去。或许有一天你会失去她们,但是,你根本就不会认为这种事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许你现在感到很混乱,每一个人都常常会有混乱的感觉;但是,你现在所体会到的混乱并不是致命性的那种混乱,这一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然而,不管我现在想什麽,都无法让他知道。因为他们活在一个离我非常远的时代、非常远的世界里。他们彷佛像一块浮游的大陆,朝一个我一无所知的黑暗宇宙缓缓地前进。
  到了五点,渡边升还没有回来,我就将必须联络的事项写在一张纸条上,放在他的桌上。
  这时候隔壁牙科的柜台小姐又走了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借用洗手间。
  『请便,要借什麽都请你自己动手。』
  『我们那边洗手间的电灯坏掉了。』
  她说着就提着化 箱进洗手间,在镜子前用梳子梳头,又擦上口红。因为洗 手间的门一直是开着的,於是我就坐在桌子的一角,一直眺望着她的背影。
  脱下白色制服之後,更显出她那双腿的美丽,短短的水蓝色羊毛窄裙下露出一双匀称的腿。
  『你在看什麽呢?』
  她一边用纸巾整理着口红,一边看着镜子问。
  『脚。』我说。
  『好看麽?』
  『不难看。』
  我老实地回答。
  她粲然一笑, 将口红收进袋子里, 走出洗手间,将门关上。然後在白色的衬衫上披一件淡蓝色的围巾。围巾看起来像云柔般轻盈。
  我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又盯着她凝视了许久。
  『还在看吗?或者你心里在想些什麽呢?』她问。
  『我在想这条围巾真不错!』我说。
  『是的!很贵呢!』她说。
  『不过我买的时候并没有那麽贵,因为我以前是在精品店当售货员,所以可以用员工价来买。』
  『为什麽会辞掉精品店的工作,而到牙科来工作呢?』
  『待遇太低,而且常常会看漂亮的衣服就忍不住想买,花钱花得太凶了,所以我想到牙科上班情形会比较好些。虽然待遇也不高,但是至少看牙齿是不用钱 的。』
  『原来如此。』我说。
  『不过,我觉得你的穿着品味不坏喔!』她说。
  『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说。
  我从来不浪费精神在每天早上出门前选择合适的衣服,大学时代买的灰色棉质长裤、叁个月没洗的蓝色球鞋,再加上白色马球衫和绿色上衣,这些就是我全部的装配。马球衬衫虽然是新的,但是因为我的手经常插在口袋上,结果就使得上衣变形了。
  『我觉得糟糕透了!』
  『但是,和你非常吻合。』
  『只是吻合而已,称不上有什麽品味吧!』
  我笑着说。
  『如果买一件新的上衣,会不会使你改掉将手插在口袋里的毛病?那应该也算是一种毛病吧!总而言之,那样常常会把上衣弄得变形了。』
  『早就变形了!』我说。
  『如果你下班了的话,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去搭车好吗?』
  『好啊!』她说。
  『你不会取笑我吗?』
  『我想应该是不会的。』
  『我们家里养了一只山羊。』她说。
  『山羊?』
  我再一次惊讶地反问她。
  『你不知道山羊是什麽吗?』
  『知道啊!』
  『因为那是一只非常聪明的山羊,我们全家人都很疼爱它。』
  『山羊的叫声!』
  我附和地说。
  『而且我在六姊妹中排行老六,叫什麽名字大家都觉得无所谓。』
  我点点头。
  『不过很好记吧!山羊的叫声。』
  『说得也是!』我说。
  到了车站时,我向她要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後邀她共进晚餐,她却说已经和未婚夫有约了。
  『那麽下次吧!』我说。
  『太好了!』笠原May说。
  然後我们就分手了。
  看着她那条披在肩上的蓝色大围巾消失在赶着下班回家的人群中时,我猜想她是绝对不会再回来了,於是我就将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朝着适当的方向走去。
  笠原May离去之後,我的身体又再度好像完全笼罩在一片灰色的云层之中,抬起头来一看,云朵仍然挂在上空,朦胧的灰色和夜的蓝色混合,如果不稍加以注意的话,就不会看出那个地方真的有云,而会觉得好像天空有一只盲目的巨大怪兽,将月亮、星星的光采全都掩覆了。
  彷佛走在海底似的,前、後、左、右看起来都完全相同,而且身体上对於气压和呼吸法都不太习惯。
  一个人实在没有什麽食欲,什麽也不想吃,更不想回住的地方,但是也没有什麽该去的地方。没有办法,我只好在马路上闲逛。
  有时候站在电影院前看看电影介绍的看板,有时候看看乐器行橱窗里的陈设,而大多数 时间是在看与我擦身而过的行人。 有数千名以上的人在我的眼前出现、又消失,我觉得他们好像是从一个意识的边境,移到另一个意识的边境似的。
  街道还是从前的街道,没有丝毫的改变,夜色像一瓶永远用不完的墨水,不停地倾倒在街心,使整条街道染满了夜色。走在夜晚的街道,人群的嘈杂声、街灯、味道,似及兴奋的心情,都好像不存在现实的生活中一样,这些彷佛在昨天、前天、上星期,或上个月就离我而远去了。
  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长的距离,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有上千人与我擦身而过,而且据我的推测,再过了七十、八十年之後,这数千人将会全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七十年或八十年,其实并不算是一段很长的岁月。
  即使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仍然使我感到非常疲倦。或许我是在人群里寻找那对双胞胎,除此之外,我没有理由站在街头注意来来往往的人们。我几乎是毫无意识地走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进入一家经常独自一个人喝酒的小酒吧。然後坐在柜台上,同样地点了加冰块的威士忌,和永远吃不腻的起司叁明治。店内几乎没有半个客人,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後,我对木材和油漆的味道早已非常熟悉了,天花板上的扩音器流放出数十年前流行的爵士钢琴声,偶尔和玻璃杯里冰块撞动杯壁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我觉得好像会全部消失似的。会全部消失的东西就会不停地逝去,而且已经损坏了的东西没有人能够使它复原。地球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不停地绕着太阳旋转。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结局的真实与否。地球绕着太阳旋转,月球绕着地球旋转,这种型态就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如果假设 这是我自己所做的假设 我突然在某个地方巧遇这对双胞胎,然後,接下来我该怎麽办才好呢?
  我是不是该对她们说:再回来和我住在一起好吗?
  但是,我非常清楚这样的提议一点意思都没有,是无意义,而且不可能。她们已经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了。
  而且,假设 这是我所做的第二个假设 双胞胎同意回到我的身边;虽然我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我只不过是假设而已,结果会如何呢?
  我用力地咬一口叁明治,再大大地喝了一口啤酒。
  没有意义!我认为。
  或许她们会在我的公寓里住上数个星期、数个月、数年,但是,有一天她们终究是会消失的,而且和上次一样,没有半句说明,就像一阵风吹走了一样,不知去向。
  所以,留下她们只不过是让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重复一次罢了,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是真实,我非得接受这个没有双胞胎的世界不可。
  我用纸巾擦擦滴落在柜台上的水,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双胞胎的照片,然後一边喝着第二杯咖啡,一边想着双胞胎其中的一位到底在和她身旁的年轻男子说些什麽?一直盯着这张照片看,恍惚中觉得好像看见她正往那个男人的耳朵里吹进空气。虽然我从照片上无法得知这个男人是否了解这种情形,但是据我的推测,他应该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就像我当时什麽事都没有感觉一样。
  我想或许我应该把这张照片烧掉,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无法将它烧掉;如果我真的有能力,能够将它烧掉的话,当初就不应该走进这条小巷子了。
  我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拿起记事本和零钱,走到粉红色的电话筒前,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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