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短篇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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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做工的?〃她无奈似他说道。
〃偶然,我是来买唱片的。〃
〃什么唱片?〃
〃比齐.鲍易兹的《加利福尼亚少女》。〃
她不大相信地点头站起,几大步走到唱片架以前,像训练有样地狗一样抱着唱片折回。
〃这个可以吧?〃
我点下头,手依然插在衣袋没动,环视店内道:
〃另外要贝多芬钢琴协奏曲第3号。〃
她没有做声,这回拿两枚转来。
〃格伦.古尔德演奏和巴克豪斯演奏的,哪个好?〃
〃格伦.古尔德。〃
她将一枚放在柜台,另一枚送回。
〃收有《加尔在卡尔克》的戴维斯.迈尔斯。〃
这回她多花了一些时间,但还是抱着唱片回来了。
〃此外?〃
〃可以了,谢谢。〃
她把三张唱片摊开在柜台上。
〃这,全你听?〃
〃不,送礼。〃
〃倒满大方。〃
〃像是。'她有点尴尬似地耸耸肩,说〃五千五百五十元〃。我付了钱、接过包好的唱片。
〃不管怎么说,上午算托你的福卖掉了三张。〃
〃那就好。〃
她吁了口气,坐在柜台里的椅子上,开始重新清点那扎单据。
〃经常一个人值班?〃
〃还有一个,出去吃饭了。〃
〃你呢?〃
〃她回来替我再去。〃
我从衣袋里掏香烟点燃,望了一会她操作的光景,〃喏,可以的话,一起吃饭好么?〃
她眼皮没抬地摇头道:
〃我喜欢一个人吃饭。〃
〃我也是。〃
〃是吗?〃她不耐烦地将单据挟在腋下,把哈伯斯.彼扎尔的新唱片放在唱机上,落下唱针。
〃那为什么邀我?〃
〃偶尔也想改变一下习惯。〃
〃要改一个人改去。〃她把单据换在手上,继续操作。〃别管我。〃
我点下头。
〃我想上次我说过:你分文不值!〃言毕,她撅起嘴唇,用4支手指啪啦啪啦翻动单据。
16
我走进爵士酒吧时,鼠正臂肘支在桌面,苦着脸看亨利。
詹姆斯那本如电话簿一般厚的长篇小说。
〃有趣?〃
鼠从书上抬起脸,摇了摇头。
〃不过,我还真看了不少书哩,自从上次跟你聊过以后。你可知道《较之贫瘠的真实我更爱华丽的虚伪》?〃
〃不知道。〃
〃罗杰.贝迪姆,法国的电影导演:还有这样一句话:'我可以同时拥有与聪明才智相对立的两个概念并充分发挥其作用。'〃〃谁说的,这是?〃
〃忘了。你以为这真能做到?〃
〃骗人。〃
〃为什么?〃
〃半夜3点跑来,肚子里饥肠辘辘。打开电冰箱却什么也没有。你说如何是好?〃
鼠略一沉吟,继而放声大笑。我喊来杰,要了啤酒和炸马铃薯片,然后取出唱片递给鼠。
〃什么哟,这是?〃
〃生日礼物。〃
〃下个月呀!〃
〃下月我已不在了。〃
鼠把唱片拿在手上,沉思起来。
〃是吗!寂寞啊,你不在的话,〃说着,鼠打开包装,取出唱片,注视良久。〃贝多芬,钢琴协奏曲,格伦.古尔德,波斯顿。哦……都没听过。你呢?〃
〃没有。〃
〃总之谢谢了。说白啦,十分高兴。〃
17
我一连花三天时间查她的电话号码——那个借给我比齐.鲍易兹唱片的女孩。
我到高中办公室查阅毕业生名册,结果找到了。但当我按那个号码打电话时,磁带上的声音说此号码现已不再使用。我打到查号台,告以她的姓名。话务员查找了5分钟,最后说电话簿上没收这个姓名——就差没说怎么会收那个姓名。我道过谢放下听筒。
第二天,我给几个高中同学打电话,询问知不知道她的情况。但全都一无所知,甚至大部分人连她曾经存在过都不记得。最后一人也不知为什么,居然说〃不想和你这家伙说话〃,旋即挂断了事。
第三天,我再次跑去母校,在办公室打听了她所上大学的名称。那是一间位于山脚附近的二流女子大学,她读的是英文专业。我给大学办公室打电话,说自己是马科米克色拉调味汁评论员,想就征求意见事同她取得联系,希望得知其准确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并客气地说事关重大,请多关照。事务员说即刻查找,让我过15分钟再打电话。我便喝了一瓶啤酒后又打过去。这回对方告诉说,她今年3月便申请退学了,理由是养病。
至于什么病,现在是否恢复到已能进食色拉的地步,以及为何不申请休学而要退学等等,对方则不得而知。
我问她知不知道旧地址——旧地址也可以的,她查完回答说是在学校附近寄宿。于是我又往那里打电话,一个大概是女主人的人接起,说她春天就退了房间,去哪里不晓得,便一下子挂断了电话,仿佛在说也不想晓得。
这便是连接我和她的最后线头。
我回到家,一边喝啤酒,一边一个人听《加利福尼亚少女》。
18
电话铃响了。
我正歪在藤椅上半醒半睡地怔怔注视早已打开的书本。
傍晚袭来一阵大粒急雨,打湿院子里树木的叶片,又倏然离去。雨过之后,带有海潮味儿的湿润的南风开始吹来,轻轻摇晃着阳台上排列的盆栽观叶植物,摇晃着窗帘。
〃喂喂,〃女子开口道,那语气仿佛在四脚不稳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放一只薄薄的玻璃杯。〃还记得我?〃
我装出想一会儿的样子,说:
〃唱片卖得如何?〃
〃不大好。……不景气啊,肯定。有谁肯听什么唱片呢!〃
〃呃。〃
她用指甲轻轻叩击听筒的一侧。
〃你的电话号码找得我好苦啊!〃
〃是吗?〃
〃在爵士酒吧打听到的。店里的人问你的朋友,就是那个有点古怪的大个子,读莫里哀来着。〃
〃怪不得。〃
缄默。
〃大家都挺寂寞的,说你一个星期都没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还真不知道我会那么有人缘。〃
〃……在生我的气?〃
〃何以见得?〃
〃我说话太过分了么,想向你道歉。〃
〃啊,这方面你不必介意。要是你还是放心不下,就到公园撒豆喂鸽子去好了!〃
听筒那边传来她的叹气声和点香烟的声音。身后传来勃布.迪兰的《纳什维尔地平线》。大概打的是店里的电话。
〃问题不是你怎么感觉的,起码我不应该那样讲话,我想。〃她一连声他说道。
〃挺严于律己的嘛!〃
〃啊,我倒常想那样做的。〃她沉默了一会儿,〃今晚可以见面?〃
〃没问题。〃
〃8点在爵士酒吧,好么?〃
〃遵命〃〃……哎,我碰到好多倒霉事。〃
〃明白。〃
〃谢谢。〃
她放下电话。
19
说起来话长,我现已21岁。
年轻固然十分年轻,但毕竟今非昔比。倘若对此不满,势必只能在星期日早晨从纽约摩天大楼的天台上跳将下去。
以前从一部惊险题材的电影里听到这样一句笑话:
〃喂,我从纽约摩天大楼下面路过时经常撑一把伞,因为上面总是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人。〃
我21,至少眼下还没有寻死的念头。在此之前我同三个女孩困过觉。
第一个女孩是高中同学。我们都17岁,都深信相互爱着对方。在暮色苍茫的草丛中,她脱下无带鞋,脱下白色棉织袜,脱下浅绿色泡泡纱连衣裙,脱下显然尺寸不合适的式样奇特的三角裤,略一迟疑后把手表也摘了。随即我们在《朝日新闻》的日报版上面抱在一起。
高中毕业没过几个月我们便一下子分道扬镳了。缘由已经忘了——忘了也不以为然的缘由。那以后一次也没见过。睡不着觉的夜晚倒时而想起她,仅此而已。
第二个是在地铁车站里碰见的婚皮士女孩。年方16,身无分文,连个栖身之处也没有,而且几乎没有乳房可言,但一对眼睛满漂亮,头脑也似乎很聪明。那是新宿发生最为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的夜晚,无论电车还是汽车,一律彻底瘫痪。
〃在这种地方游来逛去,小心给人拉走哟!〃我对她说。她蹲在已经关门的验票口里,翻看从垃圾箱拾来的报纸。
〃可警察会给我饭吃。〃
〃要挨收拾的!〃
〃习惯了。〃
我点燃香烟,也给她一支。由于催泪弹的关系。眼睛一跳一跳地作痛。
〃没吃吧?〃
〃从早上。〃
喂,给你吃点东西。反正出去吧!〃
〃为什么给我东西吃?〃
〃这——〃我也不知为什么,但还是把她拖出验票口,沿着已无人影的街道走到目白。
这个绝对寡言少语的少女在我的宿舍住了大约一个星期。她每天睡过中午才醒,吃完饭便吸烟,呆呆地看书,看电视,时而同我进行索然无味的性交。她唯一的持有物是那个白帆布包,里边装有质地厚些的风衣、两件T恤、一条牛仔裤、三条脏乎乎的内裤和一包卫生带。
〃从哪儿来的?〃有一次我问她。
〃你不知道的地方。〃如此言毕,便再不肯开口。
一天我从自选商场抱着食品袋回来时,她已不见了,那个白帆布包也没有了。此外还少了几样东西:桌上扔着的一点零钞、一条香烟、以及我的刚刚洗过的T恤。桌上放着一张留言条样的从笔记本撕下的纸条,上面只写着一句话:〃讨厌的家伙〃。想必指我。
第三个是在大学图书馆认识的法文专业女生。转年春天她在网球场旁边一处好不凄凉的杂木林里上吊死了。尸体直到开学才被发现,整整在风中摇摆了两个星期。如今一到黄昏,再没有人走近那座树林。
20
她似乎不大舒适地坐在爵士酒吧的桌旁,用吸管在冰块溶化殆尽的姜汁汽水里来回搅拌。
〃以为你不来了。〃我坐到她身旁时,她不无释然地说。
〃绝不至于说了不算。有事晚了点儿。〃
〃什么事?〃
〃鞋,擦皮鞋来着。〃
〃这双篮球鞋?〃她指着我的运动鞋,大为疑惑地问。
〃哪里。父亲的鞋。家训:孩子必须擦父亲的皮鞋。〃
〃为什么?〃
〃说不清。我想那鞋肯定是一种什么象征。总之父亲每晚分秒不差地八点钟回来,我来擦鞋,然后跑出去喝啤酒,天天如此。〃
〃良好习惯。〃
〃是这么认为?〃
〃嗯。应该感谢你父亲。〃
〃我是经常感谢,感谢他仅有两只脚。〃
她嗤嗤地笑。
〃你家一定很气派吧?〃
〃啊,要是气派加没钱,怕是会高兴得掉出泪来。〃
她继续用吸管头搅拌姜汁汽水。
〃可我家穷酸得多。〃
〃怎么知道?〃
〃闻味啊!就像阔佬能闻出阔佬的味道,穷人也能闻出穷人的味道。〃
我把杰拿来的啤酒倒进杯子。
〃父母在哪儿?〃
〃不想说。〃
〃为什么?〃
〃正经人决不至于向别人没完没了他讲自己的家,对吧?〃
〃你是正经人?〃
她想了15秒。
〃想是,而且相当认真。谁都如此吧?〃
对此我决定不予回答。
〃不过还是说出为好。〃我说。
〃为什么?〃
〃首先,早晚总得向人讲起;其次,我不会再讲给任何人。〃
她笑着点燃香烟。吐3口烟的时间里,她只是默然注视着拼接桌面的板缝。
〃父亲5年前死于脑肿,很惨,整整折腾了两年。我们因此把钱花个精光,分文不剩。而且整个家也来个空中开花,七零八落。常有的事,是不?〃
我点点头。〃母亲呢?〃
〃在某处活着。有贺年卡来。〃
〃像是不大喜欢?〃
〃算是吧。〃
〃兄弟姐妹?〃
〃有个双胞胎妹妹,别的没有。〃
〃住哪儿〃〃3万光年之遥。〃说罢,她神经质似地笑笑,把汽水杯换在肋侧。〃说家里人坏话,的确不大地道,心里不是滋味啊。〃
〃不必在意。任何人都肯定有他的心事。〃
〃你也?〃
〃嗯。时常狠狠捏住刮脸膏空盒落泪。〃
她笑得似很开心——一种多年久违了的笑。
〃喂,你干嘛喝什么姜汁汽水?〃我问,〃总不至于戒酒吧?〃
〃呃……倒有这个打算,算了。〃
〃喝什么?〃
〃彻底冰镇的白葡萄酒。〃
我叫来杰,点了新啤酒和白葡萄酒。
〃我问你,有个双胞胎妹妹,你是怎样感觉的?〃
〃噢,像有点不可思议。同样的脸,同样的智商,带同样规格的乳罩……想起来就心烦。〃
〃常被认错?〃
〃嗯,8岁以前。8岁那年我只剩下了9根手指,就再也没人弄错了。〃
说着,她像音乐会上的钢琴家全神贯注时一样,将双手整齐地在桌面上并拢,在低垂的灯光下聚精全神地看着。那像鸡尾酒杯般凉冰冰的小手;俨然与生俱来那样极为自然地将4根手指令人愉快地并为一排。其自然程度近乎奇迹,至少比六根手指的排列要远为得体。
〃8岁时小拇指挟进电动清扫机的马达,一下子飞掉了。〃
〃如今在哪?〃
〃什么?〃
〃小拇指呀!〃
〃忘了。〃她笑道,〃问这种话的,你是头一个。〃
〃会意识到没有小拇指?〃
〃会的,戴手套的时候。〃
〃此外?〃
她摇摇头。〃说完全不会是撒谎。不过,也就是别的女孩意识到自己脖子粗些或小腿汗毛黑些那种程度。〃
我点下头。
〃你干什么?〃
〃上大学,东京的。〃
〃眼下回来探家?〃
〃是的。〃
〃学什么?〃
〃生物学。喜欢动物。〃
〃我也喜欢。〃
我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抓了几枚炸马铃薯片。
〃跟你说……,印度帕戈尔布尔有名的豹子3年吃了350个印度人。〃
〃真的?〃
〃人称打豹手的英国人基姆.科尔贝特大校8年时间里杀死了包括豹子在内的125只老虎和豹子。还喜欢动物?〃
她熄掉烟,喝了口葡萄酒,心悦诚服似地望着我的脸:
〃你这人真有点与众不同哩!〃
□ 作者:村上春树
好风长吟 (四)
21
第三个女朋友死后半个月,我读了米什莱的《魔女》。书写得不错,其中有这样一节:
〃洛林地方法院的优秀法官莱米烧死了八百个魔女。而他对这种'恐怖政治,仍引以为自豪。他说:'由于我遍施正义,以致日前被捕的十人不待别人下手,便主动自缢身亡。'(筷田浩一郎译)〃〃由于我遍施正义〃,这句话委实妙不可言。
22
电话铃响了。
我正用深红色化妆水敷脸——脸由于整天去游泳池晒得通红。铃声响过几遍,我只好作罢,将脸上整齐拼成方格图案的块块绵纱拨掉,从沙发上起身拿过听筒。
〃你好,是我。〃
〃噢,〃我说。
〃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
我用脖子上缠的毛巾擦了把隐隐作痛的脸。
〃昨天真够开心的,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那就好。〃
〃唔……可喜欢炖牛排?〃
〃啊。〃
〃做好了。我一个人要吃一个星期,不来?〃
〃不赖啊。〃
〃OK,一小时后来!要是晚了,我可就一古脑儿倒进垃圾箱。明白?〃
〃我说……〃
〃我不乐意等人,完了。〃说到这里,没等我开口便挂断了电话。
我重新在沙发上歪倒,一边听收音机里的第一个40分钟节目,一边出神地望着天花板。10分钟后,我冲了热水淋浴,用心刮过胡子,穿上刚从洗衣店取回的衬衫和短裤。一个心旷神怡的傍晚。我沿着海滨大道,眼望夕阳驱车赶路。进入国道前,我买了两瓶葡萄酒和一条烟。
她收拾好餐桌,摆上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