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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牛虻-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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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否准备再次抨击那位不幸的红衣主教吗?”他略带恼怒地问道。 
  “我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总、总、总是觉得人家有什么不良的动、动、动机呢?这可没、没有一点基督教精神。我正在准备为那家新报纸撰写一篇有关当代神学的文章。” 
  “哪家报纸?”里卡尔多皱起了眉头。新的出版法将要出台,反对派正在筹备一份将要震惊全城的激进报纸,这也许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是尽管这样,从形式上来说它还是一个秘密。 
  “当然是《骗子报》,或者是《教会历报》。” 
  “嘘——嘘!里瓦雷兹,我们打扰了别的读者了。” 
  “那好,你去钻研你的外科学吧,如果那就是你的科目,让、让、让我钻研神、神学——那是我的科目。我并不、不、不干涉你治疗跌打损伤,尽管对此我知道的比你多、多、多出许多。” 
  他坐了下来阅读那卷布道书,脸上露出聚精会神的表情。 
  图书馆的一位管理员走到他跟前。 
  “里瓦雷兹先生!我想你曾在考察亚马逊河支流的杜普雷兹探险队里吧?也许你能帮助我们解决一个难题。有位女士查询探险记录,可是记录正在装订。” 
  “她想知道什么?” 
  “只是探险队出发和经过厄瓜多尔的年代。” 
  “探险队是在1837年4月从巴黎出发,1838年4月经过基多。我们在巴西呆了三年,然后去了里约热内卢,并于1841年复回到巴黎。那位女士想要知道每次重大发现的具体日期吗?” 
  “不,谢谢你。就想知道这些。我已经把它们记下来了。贝波,请把这张纸条送给波拉夫人。多谢,里瓦雷兹先生。对不起,麻烦你了。” 
  牛虻靠到椅背上,迷惑不解地皱起了眉头。她想知道这些日期干什么?当他们经过厄瓜多尔时…… 
  琼玛拿着那张纸条回到家中。1838年4月——亚瑟死于1833年5月。五年—— 
  她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过去几个晚上,她睡得很不安宁,她的眼睛下面出现了阴影。 
  五年——一个“过分奢华的家庭”?——“某个他曾信任的人欺骗了他”——欺骗了他——他发现了…… 
  她停了下来,抬起双手捂住了头。噢,这简直是在发疯——这是不可能的——这真荒唐…… 
  可是,他们是怎么在港口打捞的? 
  五年——在那个拉斯加人打他时,他“还不到二十一岁”——那么他从家中逃走时一定是十九岁。他不是说过:“一年半——”他从哪儿得到那双蓝眼睛?手指为何也是那样神经质地好动呢?他为什么那么痛恨蒙泰尼里?五年——五年…… 
  如果她能知道他是淹死了——如果她能看见尸体,那么会有一天,那个旧伤当然就不会作痛,往日的回忆就会失去恐怖。也许再过二十年,她就可以无所畏惧地回首过去。 
  她的全部青春毁于反思她所做过的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毅然决然地与悔恨的恶魔进行斗争。她总是想记住她的工作是在未来。她总是闭上眼睛,捂上耳朵,躲避阴魂不散的昔日幽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溺死的尸体漂向大海的情景从来也没有离她而去,她无法遏制的那声痛叫会在她的心头响起:“我杀死了亚瑟!亚瑟已经死了。”有时她觉得她的负担太重,重得她无法承受。 
  现在她情愿付出半生索回那种负担。如果她杀死了他——那种悲伤是熟悉的,她已经忍受了太多的时间,现在不会被它压倒。但是如果她不是把他赶到水里,而是把他赶到——她坐了下来,双手捂住了眼睛。就是因为他的缘故,她的生活变得暗无天日,因为他死了!如果她没有使他招致比死亡更糟的东西…… 
  她一步接着一步,沉着而坚强地走过他已往生活的地狱。 
  那些情景真切地展现在她的面前,仿佛她曾经看见过,仿佛她曾经体验过。赤裸的灵魂之无助的颤抖,比死亡更加苦涩的嘲笑,孤独的恐惧,缓慢、难熬、无情的痛楚。那些情景是那样的真切,仿佛她曾在那间肮脏的印第安棚屋里坐在他的身边,仿佛她曾同他一起在银矿、咖啡地、可怕的杂耍班子里受尽折磨…… 
  杂耍班子——不,她至少必须赶走那一幕。坐在这儿想起这事足以让人发疯。 
  她打开写字台的小抽屉。里面放着她不忍心销毁的几件私人纪念品。她并不热衷于收藏使人感伤的小物件。保存这些纪念品是屈从于她性格中较为脆弱的一面,她一直坚定地克制住这一面。她很少允许自己看上它们一眼。 
  现在她把它们拿了出来,一件接着一件:乔万尼写给她的第一封信,他死时拿在手里的花儿,她那个婴儿的一束头发,还有她父亲墓上一片枯萎的树叶。抽屉的里头是亚瑟十岁的一张小照——仅存的他的一张肖像。 
  她把它捧在手里,坐下来望着那个漂亮孩童的头像,直到真正的亚瑟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她的面前。那么栩栩如生! 
  嘴唇敏感的线条、那双诚挚的大眼睛、天使般纯真的表情—— 
  它们铭刻在她的记忆之中,仿佛他昨天才死去似的。泪水慢慢地涌了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遮住了那张照片。 
  噢,她怎么想起了这样一件事呢!就是幻想这个业已远去的光辉灵魂受缚于生活的污秽和艰辛,那也像是亵渎啊。神灵当然还是有点爱他,让他那么年轻就死去了!他进入了虚无缥缈之中,要比他像牛虻那样生活强一千倍——牛虻,有着无可挑剔的领带和可疑的诙谐,还有犀利的舌头和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不,不!这简直是一种可怕而又愚蠢的幻想,这样沉湎于枉然的想象,她是自寻烦恼。亚瑟已经死了。 
  “我可以进来吗?”一个柔和的声音在门外问道。 
  她吃了一惊,照片遂从手中掉了下去。牛虻一瘸一拐地走进房间,把它捡了起来,然后递给了她。 
  “你吓了我一跳!”她说。 
  “对、对不起。也许我打扰了你?” 
  “没有。我只是在翻检一些旧东西。”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那张小照递回到他手里。 
  “你看这人的相貌如何?” 
  “你这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他说,“这张照片已经退色了,而且一个小孩的面貌总是很难判断的。但是我倒认为这个孩子长大后将是一个不幸的人,对他来说最明智的事情就是轻生,不要长大成人。” 
  “为什么?” 
  “看看唇下的线条。他这、这、这种性格的人过于敏感,觉得痛苦就是痛苦,冤屈就是冤屈。这个世界容、容、容不下这样的人,它需要的是除了工作什么也感觉不到的人。” 
  “他像你知道的什么人吗?” 
  他更加仔细地端详那张照片。 
  “对。真是一件怪事!当然像了,很像。” 
  “像谁?” 
  “蒙泰尼、尼里红衣主教。顺便说一下,我就纳闷无可非议的主教阁下是否有个侄子?可以问一下他是谁吗?” 
  “这是我的朋友小时拍的照片,我那天告诉过你——” 
  “就是你害死的那个人吗?” 
  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把这个可怕的词说得多么轻松,多么残忍! 
  “是的,就是我害死的那个人——如果他真的死了。” 
  “如果?” 
  她盯着他的脸。 
  “我有时表示怀疑,”她说,“从没发现过尸体。他也许从家里逃走了,就像你一样,逃到了南美。” 
  “我们希望他不是吧。那样你就会噩梦缠身了。我这一生进、进、进行过几、几次艰难的战斗,也许把不只一个人打发到冥王那里去了。如果我感到内疚的是我曾把一个人打发到南美去了,那么我是睡不好觉的——” 
  “那么你相信,”她打断了他的话,握紧双手向他走近几步,“如果他没有淹死——如果他经历了你那些磨难——他永远都不会回来,并且不咎既往吗?你相信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吗?记住,我也为此付出了一些代价。看!” 
  她把浓密的黑发从额头往后掠去。黑发之中夹着一大块白发。 
  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认为,”牛虻缓慢地说,“死去的人最好还是死去。忘记某些事情是很难的。如果我是你那位死去的朋友,我就会做、做、做个死人。还魂的鬼是丑鬼。” 
  她把那张照片放回到抽屉里,然后锁上了写字台。 
  “这是一个冷酷的理论,”她说,“现在我们还是谈点别的东西吧。” 
  “我来是和你谈点小事,如果我可以——是件私事,我的脑子里有个计划。” 
  她把一张椅子拉到桌旁,然后坐了下来。 
  “你对草拟之中的新闻出版法有什么看法?”他开口说道,一点也看不出他平时结巴。 
  “我对它有什么看法?我看它不会有多大的价值,但是半块面包要比没有面包好。” 
  “那是毫无疑问的。这儿有些好人正在筹备创办新的报纸,你想为其中的一份工作吗?” 
  “这事我想过。创办一份报纸总是要做大量的实际工作——印刷,安排发行,以及——” 
  “你这样浪费你的才智要到什么时候为止?” 
  “为什么是‘浪费’呢?” 
  “因为就是浪费。你知道得十分清楚,你远比与你一起工作的大多数人聪明,你让他们把你当成一个常年苦工,整天打杂。从智力上来说,你强于格拉西尼和加利,他们仿佛就是小学生。可是你却像印刷厂的徒工一样,替他们校改清样。” 
  “首先我并没把我的全部时间用于校改清样,此外我觉得你夸大了我的智力。我根本就不像你想的那么精明。” 
  “我并不认为你有什么精明之处,”他平静地回答,“但是我确实认为你的智力是健全而又可靠的,这一点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在委员会召开的那些沉闷的会议上,总是你指出每个人逻辑上的缺陷。” 
  “你这样说对别人就不公平了。比方说马尔蒂尼吧,他的逻辑能力就很强。法布里齐和莱嘉的才能也是毋庸置疑的。还有格拉西尼,对意大利经济统计数字的了解,他也许比这个国家任何一位官员都要全面。” 
  “呃,这并不说明什么。我们还是不去谈论他们及其才能吧。鉴于你拥有这样的天赋,你可以做些更加重要的工作,担任一个比目前更加重要的职务。” 
  “我对我的处境感到十分满意。我所做的工作也许没有多大的价值,但是我们都是尽力而为。” 
  “波拉夫人,你我已经非常熟悉了,现在不必玩弄这套恭维和谦逊的把戏。坦率地告诉我,你承认你费力所做的工作,能力比你低的人也能做吗?” 
  “既然你逼我回答——对,在某种程度上是吧。” 
  “那么为什么你还要继续下去呢?” 
  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还要继续下去呢?” 
  “因为——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 
  她带着责备的神情抬头望着他。“这么逼我也太不客气了——这不公平。” 
  “但是你要告诉我为什么。” 
  “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那么——因为我的生活已经支离破碎,我现在没有精力开始从事真正的工作。我大概只配当个革命的老黄牛,为党打点杂。至少我是诚心诚意的,而且必须有人来做这事。” 
  “当然必须有人来做这事,但是不能老是让同一人来做。” 
  “大概我适合吧。” 
  他眯着眼睛望着她,神情令人费解。她很快也抬起头来。 
  “我们又回到了老话题,本来是要谈正事的。告诉你,所有这些工作我也做过,我敢说一点用也没有。现在我永远都不会再做这些事情。但是也许我能帮你构思你的计划。你有什么打算?” 
  “你开始对我说我做什么都没有用,然后又问我想做什么。我的计划要求在付诸行动时你要帮助我,而不仅是在构思的时候。” 
  “让我听听,然后我们再来讨论。” 
  “先告诉我有关威尼斯的起义,你都听到了什么。” 
  “自从大赦以后,我就听到了起义的计划和圣信会的阴谋。恐怕我对这两件事都表示怀疑。” 
  “大多数情况下,我也是表示怀疑。但是我所说的是为了反抗奥地利人,全省真的是在认真地进行起义的准备工作。教皇领地——特别是在四大教省里——有许多年轻人暗自准备越过边境,以志愿兵的身份加入这次起义。我从我在罗马尼阿的朋友那里听说——” 
  “告诉我,”她打断了他的话,“你十分肯定你的那些朋友可靠吗?” 
  “十分肯定。我本人就认识他们,而且还同他们共过事。” 
  “这就是说他们是你所属的那个‘团体’的成员了?请原谅我的怀疑,但是对来自秘密团体的情报,我总是有点怀疑其准确性。在我看来——” 
  “谁告诉你我属于一个‘团体’?”他厉声地打断了她的话。 
  “没有人告诉过我,我猜的。” 
  “啊!”他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望着她。“你总是猜测人家的私事吗?”他在片刻之后说道。 
  “经常这样。我爱好观察,而且习惯把事情凑在一起。我告诉你,要是你不想让我知道什么,你还是谨慎一些。” 
  “我并不介意你知道什么,只要不传出去。我想这——” 
  她抬起头来,惊讶之余有些生气。“确实是个没有必要的问题!”她说。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向外人说些什么,但是我以为你也许会对别的党员——” 
  “党务处理的是事实,而不是私人的推测和幻想。我当然从来没有把这事跟任何人提过。” 
  “谢谢你。你碰巧猜出我属于哪个团体吗?”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说话直率而生气。这话是你先说起的,你知道——我的确希望不是‘短刀会’。” 
  “你为什么这样希望?” 
  “因为你适合从事更好的工作。” 
  “我们都适合从事更好的工作。你原该这么回答。我并不属于‘短刀会’,而是属于‘红带会’。他们更加坚定,工作更加认真。” 
  “你指的是暗杀工作吗?” 
  “这是其中的一项工作吧。就其本身来说,刀子挺有用的。但是必须有组织良好的宣传作后盾。这也是我不喜欢另一个团体之处。他们认为刀子能够解决世上所有的难题。这是错误的。它能解决许多难题,但是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难题。” 
  “你真的相信它能解决什么难题吗?” 
  他诧异地望着她。 
  “当然了,”她接着说道,“就目前来说,它能解决某个狡猾的暗探或者某个讨厌的官员所引起的实际难题,但是除去一个难题以后,它是否制造更加糟糕的难题则是另外一个问题。在我看来就像是那则寓言一样,把房子打扫装饰一新,却招来了七个魔鬼。每一次暗杀只会使警察变得更加凶狠,并使人们更加习惯于暴力和兽行,最后的情况也许会比原来更糟。” 
  “你认为在革命到来之时将会发生什么呢?你想那时人们就不会习惯于暴力?战争就是战争。” 
  “是的,但是公开的革命则是另外一回事。它是人们生活中的一个瞬间,它是我们为了一切的进步必须付出的代价。无疑将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每一次革命都会发生这些事情。但是它们将是孤立的事实——一个非常时期的非常现象。乱动刀子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成了一种习惯。人们把它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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