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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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曹在大树附近停下了脚步,牛虻回过头来,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军曹,我就站在这儿吗?”
那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的喉咙有些哽咽,他说不上什么话,救不了他的命。统领、他的侄子、指挥枪决的马枪兵中尉、一名医生和一名牧师都已站在院子里,他们一脸严肃地走上前来。看到牛虻含笑的眼睛荡漾出铮铮傲气,他们都有点不知所措。
“早安,先生们!啊,尊敬的牧师这么早也来了!上尉,你好吗?这次可比我们上次见面愉快一些,对不对?我看见你还吊着膀子呢,这是因为我那枪没打准。这帮好汉会打得更准——小伙子们,对吗?”
他瞥了一眼士兵们的阴郁面孔。
“反正这次用不着悬带了。得了,得了,不要为了这事闹得凄凄惨惨!并起你们的脚跟,显示一下你们的枪法。要不了多长时间,你们会有更多的工作去做,多得连你们都不知道怎样才能完成,事前可是没有练习的机会。”
“我的孩子。”牧师上前打断了他的话,同时其他的人退后,留下他们单独交谈。“几分钟以后,你就到了造物主的跟前。留给你忏悔的最后几分钟,你就不能做点别的?我请求你想一想,如果不去忏悔,头顶所有的罪恶,躺在那里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等你站在你的审判者跟前,再想忏悔可就太晚了。难道你打算满嘴开着玩笑,走近他那威严的神座吗?”
“尊敬的牧师,你是说笑话吗?我看你们才会需要这个小小的训条。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们将会动用大炮,而不是六支破旧的短筒马枪,那时你就会看出我们要开多大的玩笑。”
“你们将会动用大炮!噢,不幸的人啊!你仍旧执迷不悟,没有认识到你是站在深渊的边缘吗?”
牛虻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敞开的坟墓。
“这、这、这么说来,尊敬的牧师认为等你们把我抛到里面,你们就算处置了我吗?也许你还会放上一块石头,防、防、防止死后三天复、复活吧?不用害怕,尊敬的牧师!我不会侵犯廉价表演的专利。我会像一只老、老鼠一样,安静地躺在你们把我抛下的地方。不管怎样,我们都会动用大炮。”
“噢,仁慈的上帝,”牧师叫道。“原谅这个可怜的人吧!”
“阿门!”马枪兵中尉喃喃地说道,声音低沉而又浑厚。与此同时,上校和他的侄子虔诚地画着十字。
因为再坚持下去显然也没有什么效果,所以牧师放弃了徒劳的努力。他走到旁边,摇头晃脑,吟诵着一段祈祷文。简短的准备工作没多耽搁,随后就告结束。牛虻自动站在指定的位置,只是回头望了一会儿绚丽的日出。他再次要求不要蒙住他的眼睛,他那傲气凛然的面庞迫使上校不情愿地表示同意。他们俩都忘记了他们是在折磨那些士兵。
他笑盈盈地面对他们站着,短筒马枪在他们手中抖动。
“我已经准备好了。”他说。
中尉跨步向前,激动得有些颤抖。他以前没有下令执行过死刑。
“预备——举枪——射击!”
牛虻晃了几下,随即恢复了平衡。一颗子弹打偏了,擦破了他的面颊,几滴鲜血落到白色的围巾上。另一颗子弹打在膝盖的上部。烟雾散去以后,士兵们看见他仍在微笑,正用那只残疾的手擦拭面颊上的鲜血。
“伙计们,打得太差了!”他说。他的声音清晰而又响亮,那些可怜的士兵目瞪口呆。“再来一次。”
这排马枪兵发出一片呻吟声,他们瑟瑟发抖。每一个人都往一边瞄准,私下希望致命的子弹是他旁边的人射出,而不是他射出。牛虻站在那里,冲着他们微笑。他们只把枪决变成了屠杀,这件可怕的事情将要再次开始。突然之间,他们失魂落魄。他们放下短筒马枪,无奈地听着军官愤怒的咒骂和训斥,惊恐万状地瞪着已被他们枪决但却没被杀死的人。
统领冲着他们的脸晃动他的拳头,恶狠狠地喝令他们各就位并且举枪,快点结束这件事情。他和他们一样心慌意乱,不敢去看站着不倒的那个可怕的形象。当牛虻跟他说话时,听到那个冷嘲热讽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浑身发抖。
“上校,你带来了一支蹩脚的行刑队!我来看看能否把他们调理好些。好了,伙计们!把你的工具举高一些,你往左一点。打起精神来,伙计,你拿的是马枪,不是煎锅!你们全都准备好啦?那么来吧!预备——举枪——”
“射击!”上校冲上前来抢先喊道。这个家伙居然下令执行自己的死刑,真是让人受不了。
又一阵杂乱无章的齐射。随后队形就打散了,瑟瑟发抖的士兵挤成了一团,瞪大眼睛向前张望。有个士兵甚至没有开枪,他丢下了马枪,蹲下身体呻吟:“我不能——我不能!”
烟雾慢慢散去,然后冉冉上升,融入到晨曦之中。他们看见牛虻已经倒下,他们看见他还没有死。零时间,士兵和军官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石头。他们望着那个可怕的东西在地上扭动挣扎。接着医生和上校跑上前去,惊叫一声,因为他支着一只膝盖撑起自己,仍旧面对士兵,仍旧放声大笑。
“又没打中!再——一次,小伙子们——看看——如果你们不能——”
他突然摇晃起来,然后就往一侧倒在草上。
“他死了吗?”上校小声问道。医生跪下身来,一只手搭在血淋淋的衬衣上,轻声回答:“我看是吧——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上校重复说道。“总算完了!”
他的侄子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叔叔!红衣主教来了!他就在门口,想要进来。”
“什么?他不能进来——我不让他进来!卫兵在干什么?主教阁下——”
大门开了以后又关上,蒙泰尼里站在院子里,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主教阁下!必须请您原谅——这个场面对您并不合宜!枪决刚刚结束,尸体还没——”
“我是来看他的。”蒙泰尼里说道。统领这时感到有些奇怪,从他的声音和举止看来,他像是一个梦游的人。
“噢,我的上帝!”一名士兵突然叫了起来,统领匆忙扭头看去。果然——
草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身躯再次开始挣扎,并且呻吟起来。医生伏下身去,托着牛虻的脑袋放到自己的膝上。
“快点!”他绝望地叫道。“你们这些野蛮的人,快点!看在上帝的份上,结束这事吧!真叫人受不了!”
大量的鲜血涌到他的手上,在他怀中的躯体不住地抽搐,致使他也浑身颤抖。他发疯似的四下张望,想找个人帮忙。这时牧师从他肩上俯下身来,把十字架放到濒于死亡的人的嘴唇上。
“以圣父和圣子的名义——”
牛虻靠着医生的膝盖抬起身子,睁大眼睛直视十字架。
哑然无声的寂静之中,他缓慢地举起已被打断的右手,推开了那个十字架。耶稣的脸上被抹上了鲜血。
“Padre——您的——上帝——满意了?”
他仰头倒在医生的胳膊上。
“主教阁下!”
因为红衣主教还没从恍惚之中清醒过来,所以上校又喊了一遍,声音更大。
“主教阁下!”
蒙泰尼里抬起了头。
“他死了。”
“确实死了,主教阁下。您不回去吗?这种场面真是可怕。”
“他死了。”蒙泰尼里重复说道,并且再次俯身看着那张脸。“我碰过他,他死了。”
“身中六发子弹的人,你还指望他能活吗?”中尉轻蔑地小声说道。医生低声回答:“我想见到了流血,他有些惶恐不安。”
统领紧紧地抓住蒙泰尼里的胳膊。
“主教阁下——您最好还是不要再看他了。您允许牧师送您回家吗?”
“是——我就走。”
他缓缓转身离开了那块血迹斑斑的地方,后面跟着牧师和军曹。他在大门口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带着幽灵一般的平静和惊愕。
几个小时以后,马尔科尼走进山坡上的一座小屋,告诉马尔蒂尼再也没有必要去拼命了。
第二次营救的所有准备工作全部完毕,因为计划比前一个计划简单一些。安排第二天上午,当迎圣体节的游行队伍经过城堡所在的小山时,马尔蒂尼应该冲出人群,从胸前拔出手枪,对着统领的脸上开枪。在随后的混乱中,二十名武装人员突然冲向大门,撞进城堡,强迫看守就范,进入犯人的牢房,然后把他背走,杀死或者制服任何企图干涉的人。他们从大门处边打边撤,掩护另外一队骑马的武装私贩子撤退。
第二队人马把他送到山里隐藏起来。他们这一小拨人中只有琼玛对这个计划一无所知,这是根据马尔蒂尼的特别要求才瞒住她的。“听到这个计划,马上她就会伤心欲绝。”
当那位私贩子走进花园时,马尔蒂尼打开玻璃院门,走出游廊迎接他。
“马尔科尼,有什么消息吗?啊!”
私贩子把宽边草帽推到脑后。
他们一起坐在游廊里。他们俩都没有说话。马尔蒂尼见到帽檐下面的那张脸后,随即明白了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沉默良久以后他说,那声音听上去沉闷而又倦怠。
“今天早晨,日出的时候。军曹告诉我的。他就在那里,亲眼所见。”
马尔蒂尼低下头去,从他的外套袖子里抽出了一根散纱。
虚伪之虚伪,这也是虚伪。他准备明天死去。现在,他的内心意欲前往的世界已经消失,就像在黑暗降临的时候,布满晚霞般美梦的仙境随之消失一样。他被赶回到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世界——这里存在格拉西尼和加利,这里存在密写书信和油印小册子,这里存在党内同志之间的争执和奥地利暗探的阴谋诡计——使人心力交瘁的革命老一套。在他的意识深处有一片偌大的空地,一个荒芜的地方,既然牛虻已经死了,那就没人填满这个地方了。
有人向他提了一个问题,他抬起了头,纳闷还有什么值得谈的。
“你说什么?”
“我是说当然是你把消息告诉她。”
马尔蒂尼的脸上出现了生气,但也露出莫大的恐怖。
“我怎么能去告诉她呢?”他叫道。“你还不如叫我去用刀把她杀死。噢,我怎么能去告诉她——我怎么能呢?”
他握紧双手捂住他的眼睛。尽管没有看见,但是他还是感到身旁的私贩子吓了一跳,于是他抬起了头。琼玛正好站在门口。
“塞萨雷,你听说了吗?”她说,“什么都完了。他们把他枪毙了。”
(第三部·第七章完)
…
第八章
“IntroiboadaltareDei.”[拉丁语:让我伏在上帝的神座之前。]蒙泰尼里站在高大的祭坛上朗诵赞美诗,语调平稳。四周都是他手下的教士和侍祭。
整个大教堂装饰得金碧辉煌。从汇聚一起的人们所穿的节日盛装,到悬挂火红的帷幕和花圈的柱子,没有一处黯然无光。
敞开的入口挂上了鲜红的门帘,炎热的六月阳光通过门帘的褶皱发出耀眼的光芒,就像阳光映过麦田里的红色罂粟花瓣。
各修道会的会友举着蜡烛和火炬,各教区的教友举着十字架和旗帜,照亮了两侧的小祭坛;游行旗帜的丝绸褶皱在过道里垂挂下来,镀金的旗杆和流苏在拱门之下闪闪发光。在彩色玻璃窗户下,唱诗班教士的白色法衣呈现出缤纷的色彩;阳光照到内殿的地板上,闪耀着橘红色、紫色和绿色的方形光斑。祭坛后面挂着一道闪亮的银色织锦;红衣主教穿着拖曳的白色长袍,他的身影衬着帷幕以及饰物和祭坛的灯光,站在那里就像一尊被赋予生命的大理石雕像。
按照节日游行的惯例,他只负责主持弥撒,并不参加庆祝活动,所以恕罪祷告结束以后,他离开了祭坛,缓步走向主教的宝座。在他经过时,教士和教友向他深深鞠躬。
“恐怕主教阁下不大舒服,”一位神父对身旁的同伴低声说道,“他的神情有些异样。”
蒙泰尼里垂下脑袋,接受镶嵌宝石的主教冠。担任副主祭的教士给他戴上主教冠,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凑身向前轻声耳语:“主教阁下,您病了吗?”
蒙泰尼里略微转过身来。他的眼神没有作出反应。
“请您原谅,主教阁下!”那位教士低声说道,并且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走回自己的位置。他责备自己扰乱了红衣主教的祈祷。
熟悉的仪式继续进行,蒙泰尼里直挺挺地坐在那里,纹丝不动。闪亮的主教冠和金丝锦缎法衣反射出绚丽的阳光,白色节日长袍的沉重褶皱拖在红色的地毯上。百十支蜡烛的光亮照到他胸前的蓝宝石上,并且照到深邃而又平静的眼睛里,可是他的眼里却没有反光。听到“Benedicite,patereminentissime”[拉丁语:请赐福吧,主教阁下。]时,他才向香炉弯腰祝福。阳光辉映宝石,他也许想起山中壮丽而又可怕的冰雪精灵,头顶彩虹,身披飞雪,伸出双手播撒祝福或者诅咒。
奉献圣饼时,他走下宝座,跪在了祭坛前。他的一举一动含有一种怪异而又平静的呆板。他随后起身回到了他的座位上。身穿节日制服的骑巡队少校坐在总督的后面,这时他低声对负伤的上尉说道:“老红衣主教无疑是心力交瘁。他的举动就像机器一样。”
“活该!”上尉低声回答。“自从颁布了那道该死的大赦令,他就一直和我们过不去。”
“可他还是作了让步,同意设立军事法庭。”
“是,总算同意了。但是他磨了很长时间才作出了决定。
天啊,天气真闷!游行时我们都会中暑的。可惜我们不是红衣主教,一路上有华盖罩在头上——嘘——嘘——嘘!我叔叔正看着我们呢!”
费拉里上校转过身来狠狠地瞪着两位年轻的军官。经过昨天清晨那件庄重的事情,他处于一种虔诚、严肃的状态,想要斥责他们对他所谓的“国家之痛苦需要”缺乏正确的认识。
司仪开始指挥将要参加游行的人们排成队伍。费拉里上校起身离开了自己的座位,然后走到内殿栏杆的前面,并且招呼其他的军官跟随在他的身后。弥撒结束以后,圣饼安放在圣体龛子的水晶罩子里面,主持仪式的那位教士和手下的教士退进法衣室里更衣。这时教堂里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
蒙泰尼里仍然坐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一动也不动。人世的喧嚣海洋仿佛在他的身下四周涌起,并在他的脚下渐渐平息下来。有人把一只香炉捧到他的面前,他机械地抬起了手,把香插进香炉里,眼睛没有旁视左右。
教士们从法衣室里走了回来,站在内殿里等他下来。但是他仍旧一动也不动。副主祭上前弯腰为他取下主教冠,迟疑地低声对他说道:“主教阁下!”
红衣主教转过头来。
“你说什么?”
“您真的认为游行不会累着您吗?外面可是骄阳似火!”
“骄阳又有什么关系?”
蒙泰尼里说道,声音冷漠而有分寸。教士再次以为冒犯了他。
“请您原谅,主教阁下。我还以为您的身体好像不大舒服。”
蒙泰尼里站了起来,没有答话。他在宝座的最高台阶停下了脚步,带着同样颇有分寸的声音问道:“那是什么?”
他那法衣的裙裾拖下台阶,摊在内殿的地板上。他指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