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 清 李渔-第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竟把满堂人的眼泪都哭出来,个个替她称冤叫苦。刑尊道:“这等看起来,两边所许的各有些不是,你都不愿嫁他的了!我老爷心上也正替你踌蹰,没有这等两个人都配了村夫俗子之理。你且跪在一边,我自有处。叫她父母上来!”小江与边氏一齐跪到案桌之前,听官吩咐。刑尊把棋子一拍,大怒起来道:“你夫妻两口全没有一毫正经,把儿女终身视为儿戏!既要许亲,也大家商议商议,看女儿女婿可配得来。为什么把这样的女儿都配了这样的女婿?你看方才那种哭法,就知道配成之后得所不得所了!还亏得告在我这边,除常律之外,另有一个断法。若把别位官儿,定要拘牵成格,判与所许之人,这两条性命就要在他笔底勾销了!如今两边所许的都不作准,待我另差官媒与她作伐,定要嫁个相配的人。我今日这个断法,也不是曲体私情,不循公道,原有一番至理。待我做出审单与众人看了,你们自然心服。”说完之后,就提起笔来写出一篇谳词道:“审得钱小江与妻边氏,一胞生女二人,均有姿容,人人欲得以为妇。某、某、某、某,希冀联姻,非一日矣。因其夫妇异心,各为婚主,媚灶出奇者,既以结妇欺男为得志;盗铃取胜者,又以掩中袭外为多功。遂致两不相闻,多生疑误。二其女而四其夫,既少分身之法;东家食兮西家宿,亦非训俗之方。相女配夫,怪研媸之太别;审音察貌,怜痛楚之难胜。是用以情逆理,破格行仁。然亦不敢枉法以行私,仍效引经而折狱。六礼同行,三茶共设,四婚何以并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者均不可少。
兹审边氏所许者,虽有媒言,实无父命,断之使就,虑开无父之门;小江所许者,虽有父命,实少媒言,判之使从,是辟无媒之径。均有妨于古礼,且无裨于今人。四男别缔丝萝,二女非其伉俪。宁使噬脐于今日,无令反目于他年。此虽救女之婆心,抑亦筹男之善策也。各犯免供,仅存此案。”做完之后,付与值堂书吏,叫他对了众人高声朗诵一遍,然后把众人逐出,一概免供。又差人传谕官媒,替二女别寻佳婿。如得其人,定要领至公堂面相一过,做得她的配偶,方许完姻。
官媒寻了几日,领了许多少年,私下说好,当官都相不中。
刑尊就别生一法,要在文字之中替她择婿,方能够才貌两全。恰好山间的百姓拿着一对活鹿,解送与他,正合刑尊之意。
就出一张告示:限于某月某日季考生童,叫生童子卷面之上把“已冠”“未冠”四个字改做“已娶”“未娶”,说:“本年乡试不远,要识英才于未遇之先,特悬两位淑女、两头瑞鹿做了锦标,与众人争夺。已娶者以得鹿为标,未娶者以得女为标。
夺到手者,即是本年魁解。”考场之内原有一所空楼,刑尊唤边氏领着二女住在楼上,把二鹿养在楼下。暂悬一匾,名曰“夺锦楼”。
告示一出,竟把十县的生童引得人人兴发,个个心痴。已娶之人还只从功名起见,抢得活鹿到手,只不过得些彩头。那些未娶的少年,一发踊跃不过,未曾折桂,先有了月里嫦娥,纵不能够大富贵,且先落个小登科。到了考试之日,恨不得把心肝五脏都呕唾出来,去换这两名绝色。考过之后,个个不想回家,都挤在府前等案。
只见到三日之后,发出一张榜来,每县只取十名,听候复试。那些取着的,知道此番复考不在看文字,单为选人材。生得标致的,就有几分机括了。到复试之日,要做新郎的倒反先做新娘,一个个都去涂脂抹粉,走到刑尊面前,还要扭扭捏捏装些身段出来,好等他相中规模,取作案首。
谁想这位刑尊不但善别人才,又且长于风鉴,既要看他妍媸好歹,又要决他富贵穷通。所以在唱名的时节,逐个细看一番,把朱点做了记号,高低轻重之间,就有尊卑前后之别。考完之后,又吩咐礼房,叫到次日清晨唤齐鼓乐,“待我未曾出堂的时节,先到夺锦楼上迎了那两个女子、两头活鹿出来,把活鹿放在府堂之左,那两个女子坐着碧纱彩轿,停在府堂之右。再备花灯鼓乐,好送她出去成亲。”吩咐已毕,就回衙阅卷。
及至到次日清晨,挂出榜来,只取特等四名。两名“已娶”,两名“未娶”,以充夺标之选。其余一等二等,都在给赏花红之列。”已娶”得鹿之人,不过是两名陪客,无什关系,不必道其姓名。那”未娶”二名,一个是已进的生员,姓袁,名士骏;一个是未进的童生,姓郎,名志远。凡是案上有名的,都齐入府堂,听候发落。闻得东边是鹿,西边是人,大家都舍东就西,去看那两名国色,把半个府堂挤做人山人海。府堂东首,只得一个生员,立在两鹿之旁,徘徊叹息,再不去看妇人。
满堂书吏都说他是“已娶”之人,考在特等里面,知道女子没份,少不得这两头活鹿有一头到他,所以预为之计,要把轻重肥瘦估量在胸中,好待临时牵龋谁想那边的秀才走过来一看,都对他拱拱手道:“袁兄,恭喜!这两位佳人定有一位是尊嫂了。”那秀才摇摇手道:“与我无干。”众人道:“你考在特等第一,又是‘未娶’的人,怎么说出‘无干’二字?”那秀才道:“少刻见了刑尊,自知分晓。”众人不解其故,都说他是谦逊之词。
只见三梆已毕,刑尊出堂,案上有名之人一齐过去拜谢。
刑尊就问:“特等诸兄是那几位?请立过一边,待本厅预先发落。”礼房听了这一句,就高声唱起名来。袁士骏之下还该有三名特等,谁想止得两名,都是“已娶”。临了一名不到,就是“未娶”的童生。刑尊道:“今日有此盛举,他为何不来?”
袁士骏打一躬,道:“这是生员的密友,住在乡间,不知太宗师今日发落,所以不曾赶到。”刑尊道:“兄就是袁士骏么?好一分天才,好一管秀笔!今科决中无疑了。这两位佳人实是当今的国色,今日得配才子,可谓天付良缘了。”袁士骏打一躬道:“太宗师虽有盛典,生员系薄命之人,不能享此奇福,求另选一名挨补,不要误了此女的终身。”刑尊道:“这是何事,也要谦让起来?”叫礼房:“去问那两个女子,是哪一个居长,请她上来,与袁相公同拜花烛。”袁士骏又打一躬,止住礼房,叫他不要去唤。刑尊道:“这是什么缘故?”袁士骏道:“生员命犯孤鸾,凡是聘过的女子,都等不到过门,一有成议,就得暴病而死。生员才满二旬,已曾误死六个女子。凡是推算的星家,都说命中没有妻室,该做个僧道之流。如今虽列衣冠,不久就要逃儒归墨,所以不敢再误佳人,以重生前的罪孽。”刑尊道:“哪有此事!命之理微岂是寻常星士推算得出的!就是几番虚聘,也是偶然,哪有见噎废食之理?兄虽见却,学生断不肯依。只是一件,那第四名郎志远为什么不到?一来选了良时吉日,要等他来做亲,二来复试的笔踪与原卷不合,还要面试一番。他今日不到,却怎么处?”袁士骏听了这句话,又深深打一躬,道:“生员有一句隐情,论理不该说破,因太宗师见论及此,若不说明,将来就成过失了。这个朋友与生员有八拜之交,因他贫不能娶,有心要成就他,前日两番的文字,都是生员代作的。初次是他自誊,第二次因他不来,就是生员代写。还只说两卷之内或者取得一卷,就是生员的名字也要把亲事让他,不想都蒙特拔,极是侥幸的了。如今太宗师明察秋毫,看出这种情弊,万一查验出来,倒把为友之心变做累人之具了,所以不敢不说,求太宗师原情恕罪,与他一体同仁。”刑尊道:“原来如此!若不亏兄说出,几乎误了一位佳人。既然如此,两名特等都是兄考的,这两位佳人都该是兄得了。富贵功名倒可以冒认得去,这等国色天香不是人间所有,非真正才人不能消受,断然是假借不得的。”
叫礼房快请那两位女子过来,一齐成了好事。
袁士骏又再三推却,说:“命犯孤鸾的人,一个女子尚且压她不住,何况两位佳人?”刑尊笑起来道:“今日之事,倒合著吾兄的尊造了。所谓命犯孤鸾者,乃是‘单了一人、不使成双’之意。若还是一男一女做了夫妻,倒是双而不单,恐于尊造有碍。如今两女一男,除起一双,就要单了一个,岂不是命犯孤鸾?这等看起来,信乎有命。从今以后,再没有兰摧玉折之事了。”他说话的时节,下面立了无数的诸生,见他说到此处,就一齐赞颂起来,说:“从来帝王卿相,都可以为人造命,今日这段姻缘,出自太宗师的特典,就是替兄造命了。何况有这个解法,又是至当不易之理。袁兄不消执意,竟与两位尊嫂一同拜谢就是了。”袁士骏无可奈何,只得勉遵上意,曲徇舆情,与两位佳人立做一处,对着大恩人深深拜了四拜,然后当堂上马,与两乘彩轿一同迎了回去。
出去之后,方才分赐瑞鹿,给赏花红。众人看了袁士骏,都说:“上界神仙之乐不能有此,总亏了一位刑尊,实实地怜才好士,才有这番盛举。”当年乡试,这四名特等之中,恰好中了三位。所遗的一个,原不是真才,代笔的中了,也只当他中一般。后来三个之中只联捷得一个,就是夺着女标的人。
刑尊为此一事,贤名大噪于都中。后来钦取入京,做了兵科给事。袁士骏由翰林散馆,也做了台中,与他同在两衙门,意气相投,不啻家人父子。古语云“惟英雄能识英雄”,此真不谬也。
[评]
刑尊之判姻事,人皆颂其至公无私,以予论之,全是一团私意。其唤四婿上堂,分列左右,而令二女居中,使之自分向背,此是一段公心。及观二女不向左右,止以娇向已,号啕痛哭,分明是不嫁四人愿嫁老爷之意;盖因女子无知,不谙大义,谬谓做官之人亦可娶民间妇也。刑尊默识其意,而辞亲话头不便出之于口,是以屏绝四人,而于多士之中择一才貌类己不日为官者以自代,此与駉侯举曹参同意。谓之“曲体民情”则可,谓之“善秉公道”则不可。然推此一念以临民,又自不为无济。如民欲父我,我即举一人子之;民欲师我,我即择一人弟之;民欲神明尸祝我,我即分任数人以维持保佑之:为仁之方莫善于此,又不得以一事之隐衷而塞千万人受福之路也。
三与楼
第一回 造园亭未成先卖 图产业欲取姑予
诗云:
茅庵改姓属朱门,抱取琴书过别村。
自起危楼还自卖,不将荡产累儿孙。
又云:
百年难免属他人,卖旧何如自卖新。
松竹梅花都入券,琴书鸡犬尚随身。
壁间诗句休言值,槛外云衣不算缗。
他日或来闲眺望,好呼旧主作嘉宾。
这首绝句与这首律诗,乃明朝一位高人为卖楼别产而作。
卖楼是桩苦事,正该嗟叹不已,有什么快乐倒反形诸歌咏?要晓得世间的产业都是此传舍蘧庐,没有千年不变的江山,没有百年不卖的楼屋。与其到儿孙手里烂贱的送与别人,不若自寻售主,还不十分亏折。即使卖不得价,也还落个慷慨之名,说他明知费重,故意卖轻,与施思仗义一般,不是被人欺骗。若使儿孙贱卖,就有许多议论出来,说他废祖父之遗业不孝,割前人之所爱不仁,昧创业之艰难不智。这三个恶名都是创家立业的祖父带挈他受的。倒不如片瓦不留、卓锥无地之人,反使后代儿孙白手创起家来,还得个“不阶尺土”的美号。
所以为人祖父者,到了桑榆暮景之时,也要回转头来,把后面之人看一看,若还规模举动不像个守成之子,倒不如预先出脱,省得做败子封翁,受人讥诮。
从古及今,最著名的达者只有两位。一个叫做唐尧,一个叫做虞舜。他见儿子生得不肖,将来这份大产业少不得要白送与人,不如送在自家手里,还合著古语二句,叫做:宝剑赠与烈士,红粉送与佳人。
若叫儿孙代送,决寻不出这两个受主,少不得你争我夺,勾起干戈。莫说儿子媳妇没有住场,连自己两座坟山,也保不得不来侵扰。有天下者尚且如此,何况庶人!
我如今才说一位达者、一个愚人,与庶民之家做个榜样。
这两份人家的产业,还抵不得唐尧屋上一片瓦,虞舜墙头几块砖,为什么要说两份小人家,竟用着这样的高比?只因这两个庶民一家姓唐,一家姓虞,都说是唐尧虞舜之后,就以国号为姓,一脉相传下来的,所以借祖形孙,不失本源之义。只是这位达者,便有乃祖之风;那个愚人,绝少家传之秘。肖与不肖,相去天渊,亦可为同源异派之鉴耳。
明朝嘉靖年间,四川成都府成都县有个骤发的富翁,姓唐,号玉川。此人素有田土之癖,得了钱财,只喜买田置地,再不起造楼房,连动用的家伙,也不肯轻置一件。至于衣服饮食,一发与他无缘了。他的本心,只为要图生息,说:“良田美产,一进了户,就有花利出来,可以日生月大。楼房什物,不但无利,还怕有回禄之灾,一旦归之乌有。至于衣服一好,就有不情之辈走来借穿;饮食一丰,就有托熟之人坐来讨吃,不若自安粗粝,使人无可推求。”他拿定这个主意,所以除了置产之外,不肯破费分文。心上如此,却又不肯安于鄙啬,偏要窃个至美之名,说他是唐尧天子之后,祖上原有家风,住的是茅茨土阶,吃的是太羹玄酒,用的是土硎土簋,穿的是布衣鹿裘,祖宗俭朴如此,为后裔者,不可不遵家训。
众人见他悭吝太过,都在背后料他,说:“古语有云:‘鄙啬之极,必生奢男。’少不得有个后代出来,替他变古为今,使唐风俭不到底。”谁想生出来的儿子,又能酷肖其父,自小夤缘入学,是个白丁秀才,饮食也不求丰,衣服也不求侈,器玩也不求精。独有房产一事,却与诸愿不同,不肯安于俭朴。
看见所住之屋与富贵人家的坑厕一般,自己深以为耻。要想做肯堂肯构之事,又怕兴工动作所费不赀,闻得人说“起新不如买旧”,就与父亲商议道:“着置得一所美屋做了住居,再寻一座花园做了书室,生平之愿足矣。”玉川思想做封君,只得要奉承儿子,不知不觉就变起常性来,回复他道:“不消性急。有一座连园带屋的门面,就在这里巷之中,还不曾起造得完,少不得造完之日就是变卖之期,我和你略等一等就是了。”儿子道:“要卖就不起,要起就不卖,哪有起造得完就想变卖之理?”玉川道:“这种诀窍,你哪里得知?有万金田产的人家,才起得千金的屋宇;若还田屋相半,就叫做‘树大于根’,少不得被风吹倒。何况这份人家,没有百亩田在,忽起千间楼屋,这叫做‘无根之树’,不待风吹,自然会倒的了。何须问得!”
儿子听了这句话,说他是不朽名言,依旧学了父亲,只去求田,不来问舍。巴不得他早完一日,等自己过去替他落成。原来财主的算计再不会差,到后来果应其言,合著《诗经》二句: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那个造屋之人乃重华后裔,姓虞,名灏,字素臣,是个喜读诗书不求闻达的高士。只因疏懒成性,最怕应酬,不是做官的材料,所以绝意功名,寄情诗酒,要做个不衫不履之人。他一生一世没有别的嗜好,只喜欢构造园亭,一年到头,没有一日不兴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