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旗草原-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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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祖②亲笔留下的,哈哈,普渡缘人登道岸,割断红尘一线牵哪,哈哈,少爷看过
了?”
①《达道日》,东北的一种教门——弘阳法的创始人达道真人写的“经”。
②吴祖,就是所谓的达道真人。
“啊,看了看。”声音是阴冷的。
“呵,吴祖的天机是顶超绝的,少爷,当年吴祖……呵,不用送祟了……”
一个小丫头拿出一篓已经印上了纲咒钱的黄钱纸来,放在大法师的跟前。
“呵,大奶奶,不用解脱了,五月,六月,呵,您府上不是有一堂佛事吗?到
时一堆儿操办罢,我方才求了,胡仙也答应了……哈哈……都是家仙,喝两盅酒一
天云彩就都散了,没有什么怪手的。”
“大师的力量——”母亲痛苦似的全身略略地动弹了一下,眼光梦幻似的向前
一凝视。
“哈哈,早得明心——见——性!”大法师荣宠地兴会地笑着。
“那么我要有别的心愿,也都在那时一齐地解脱罢!”
“呵,呵,心愿——呵,心愿呵,心愿可是不能轻许的,若要一动这个念头—
—那可就得许的,要不然,那老佛前,可是说不过去的。”
“我想……哎,到那时再说罢……”母亲无力地长出了一口气。
眼睛又病弱地阖上了,而且激动地打着颤。
“哎,你自己就得放宽了想呵。”李大法师局促地擦了擦自己两只粗糙的大手,
想了一想措词,便很谨慎地俯下身来。“你听我说呵,呵,过去的呢,不用想它,
怎么说呢,人死了不能复生,那是阎王爷的公事,有谁还能跟阎王爷来算账呢?人
死了,不能复生,是不是?不能复生,那不用想它。未来的不用想它,怎么说呢?
未来的,是天机呀——哈哈——天机有谁能知道呢,所以,你就是想也不是无益了
不是?所以,还是以不想为妙……现在的呢,不用想它,怎么说呢,现在的都在眼
前呢,眼前的事,那你还想它干啥,朝思量,暮打算的,那,那岂不是,哈哈,太
太……哈哈……所以说……佛经上都有呵,佛经上不说吗,‘我劝你,拴住了,心
猿意马,要知道,无常到,撒手空还……’”
母亲领悟似的点了点头,但是似乎“无常”两个字又牵引起她心底下一种不可
消磨的感情,使她陷入了更深一层的哀悼,渐渐地她的两眼都模糊了,湿润了,又
痛苦地闭上。
李大法师这时知道,母亲又触起了她爱女之死,于是,便把他早已经预备好了
的说词,重新背诵了一遍。
“而且,而且,我不是早就说么,我为了这件事,观的景①也不止一次了。我
每次观景,她都是在观音大士的座前浇花呢……她已经作了观音大士前的浇花玉女
了。比咱们都强呵,她已经成了正果了,你怎么还忍心用凡心来牵恋她呢,使她在
仙界里也不得安哪?是不是,你老就往开了想罢,她在仙界比咱们都强哪,你想想
观音大士很宠爱她,你想想,你怎还能用咱们的俗情来缠绕她呢?”
①观景,即静中显示,是法师的一种板眼,是“观静”庸俗化的论称。
“唉,我也知道呵……”母亲悲痛地向空落里痴痴地望着。
“所以我没说吗,咱们凡人要想她一分,就是给她加罪一分,要想她二分,就
是给她加罪二分。”
“唉!”母亲碎心地长叹一声。
“所以你就得往宽了想呵,你留不住,小姐是个真花姐②,早晚也是得走。你
看她现在走了,你受不了。你看将来她要生儿长女的,年纪青青的,一扔扔了一拍
拉,那可怎么办?所以,你想她,你想她干么,她要多哄你一年,你就多还她一年,
所以她是早走早利索。”
②花姐,童女注定要被招到佛前的叫真花姐,是一种迷信。
“——夏天已经来了,我想给她换点单衣服……她临走的时候,穿的都是夹的
……唉,这几天,天也热了……”母亲喃喃地说着,如同在记忆里和自己谈话似的。
“哎,你要为的是了心愿呢,那倒也成呵……可是她已经在观音大士面前了,
那能还穿咱们凡人的衣裳……哈哈!这个,少爷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而且,呵,
呵,要烧冥衣,还得在庙里……”
“在房后胡仙堂里——不行吗?”
“不,那一定得在庙里,还得是城隍庙才行,要不这么是白烧。”李大法师坚
定地摇头。
“那么,大师,你就给……”
“好,好,我就给她代办罢!”
“在李纸村活的那儿?……要时兴的……现在兴活楔的,兴死楔①的?……”
①活楔,死楔,指冥衣的下摆是缝住的还是开着的。
母亲说话的声音,都是喃喃的,有声无气的,可是大家却都恭敬地细心地去听。
佟姑娘听得母亲讲完了, 知道后尾半句话是问自己, 便连忙俯过身来低低地说:
“现在时兴的,是兴活楔的。”
“我让他作来,奶奶看。”
“唉……佟姑娘你到我炕衬②里……”
②炕衬,是和炕一般长的一种木柜。
佟姑娘知道了母亲的意思,连忙到炕衬里去拿钱。
李大法师看见佟姑娘正在估计着能用多少钱,在那里盘算,连忙客气地搓了搓
手:“不,不,我得回去了……等作好了再说,那好说,家里还有几份等着诊化哪
……那一早赶来的,早起空肚子,好赶病……少爷,哈哈,你若要看,我呆会儿打
发人送来,每样一份,呵,《梁王忏》,《目莲救母》,《游地狱宝卷》,《钥匙
真经》,《黄氏女过阴真经》,《血湖经》,呵,呵,都是,呵呵,《血湖经》是
黄大帅的干侄女新许印的……呵,看经是好的呀,少爷的慧根,是很厚的呀……”
李大法师,看见了丁宁面孔的意外的沉吟,心里不由得一震,连忙向他又偷看
了一眼,便像要逃走似的坐起来。可是还故意地装作镇静,回过头来对母亲说:
“你老就放宽心好了,好好的养,唉,一死生惟有命在天呵,都是个劫数……
少爷,嘿嘿,也不能到那边坐坐,嘿嘿,茅连草舍的,少爷……”大法师一面说着,
一面向外跨着伸手去撩门帘,一个小姑娘走过来,早把门帘打开。
“我不送了……”丁宁在内房的门里探出头来。
“少爷留步,外边有风,看凉着,少爷……”
“你领出去。”丁宁对着外屋一个老雇工。
“我知道,少爷,请回。”
“好,好,走罢,走罢……”丁宁看见他走出风门,便把内房的绿轴穗门帘刷
地一撂,心里填满了一种不可形容的憎恶的感觉。
母亲的眼睛朦胧地闭着。
见他走过来,便轻轻地睁开。
丁宁呒然地用手抚着她额角,悲悯与憎恶的情绪的交流。
“没什么大不了的,躺两天就好了。”
“温度不高。”
“不热,刚诊化的。”
丁宁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佟姑娘走过来到母亲的跟前,像有什么事情要说似的。
母亲点了点头,把耳朵轻轻地送过来。
于是佟姑娘小心地俯下身来,安安静静地说了几句话。
母亲的面色就沉阴了。
又说了几句,佟姑娘便走出去了。
母亲出气非常地匀和,平静地在那里躺着,脸上没有表情。
丁宁假使要不用手去抚一抚她的脉搏,几乎不知道这是不是还是一只有生命的
手。
环屋子里的东西,好像都在他的眼里消失了血色,他又搜索地看了一眼——
“春兄哪?——”丁宁阴郁地问。
母亲迟迟地撩开了眼睑。
“……她母亲病了,接她回去……”
“新病吗?”
“还是老病。”
“哼,那就——很难好了吧。”
“昨天走的吗?——”
“哼——”
母亲的目光萎落下去了。
佟姑娘轻轻地从外面走过来……俯在母亲的耳旁……
“二十元……他说,谢奶奶……”
“二十元!”丁宁什么都明白了。
“二十元太少了吧?”
“你知道什么钱哪!”母亲还镇静地笑着。
“多给拿点。”丁宁完全是厌恶的口吻。
“反正花钱的时候还多哪,呆两天再说吧……”
“苏大姨什么时候死的?——”
“这不是苏黑子刚来报的丧吗……才打发走的。”
丁宁觉得身上有点冷。
“唉,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人,要强了一辈子,去年我去看她。她还躲着我,
总觉得见不得人……”母亲喘了一口气,又幽幽地说,“你父亲总隔长不短的,让
春兄去侍候侍候,还把自己的蜜枣带给她……”
母亲又静静地停了一会。
“苏黑子那小子,就不是人,她都疯了十多年了,他又让她养活了三个孩子…
…”
“唉,活活的……活活的把个人糟蹋死了。”
“唉,死了也好,她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罪……”母亲似乎是非常地疲倦
了,又沉沉地卧着,一动不动。
丁宁微微地喟叹了一下。
一个女人的一生,又在他的眼前一闪。
“哎……”
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子,在她的堂姊刚被丁家的少爷抢去了之后,自己为了姊姊
的命运,正坐在鸳鹭湖畔,对着天际袅起的一段水云暗暗地出神。白云在鸳鹭湖的
芦苇里袅出,上三台的晚钟,一声一声地传来,于是在岑寂的辽阔里,空气就更沉
阴了。
一只鹭鸶在眼前飞起了,迟迟地在白云里不见了。
眼前还好像有一道白光,但是那只孤零的鹭鸶却不见了,无论怎样的搜寻。
她觉得,她的姊姊,也是这样地消逝了。
她把手探到头发里去,也看了看她脚底下方才拾来的草,她想她自己也到芦苇
里去……
忽然,眼前一黑,一双粗大的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这就是她小时候指肚许给的人,她所恐惧的男人,当她每在街上遇见他,他都
要投向她以不良的眼光,她的全身,就浑如在拔草的时候,手在深草里摸着了蛇似
的……每个神经纤维都打震颤,她赶忙地像一个被攫伤了的老鼠似的跑了,直至跑
到家里,心还炸裂似的跳……
但是,今天这个永远恐惧的阴影,却在她的眼前扩大了,一直地震恐地用一只
带着黑色的恐怖的大手,蒙住了她的整个的双眼,她什么都不能看见了,她只觉得
身子一软,什么东西,都在脚根底下沉下去了。
一片无底的黑暗。
一片无底的黑暗呵。
芦苇还是萧萧地响着,白云也依然的对着那晓装的鹭鸶湖照着,今天的风和昨
天一样的暖和,但是,命运在她,却被那双今后每一到黑夜,都要把她攫在手里的
黑手,给搅起了永久不能平息的旋涡,她便像一条死了的银鱼似的,顺着这条旋涡
沉下去……永远地沉下去。
在深夜里,上三台的钟声,从被雨扫破了的窗棂,一只落叶似的飘到她的枕畔,
那正是她哭泣的时候。三星一直的在她的眼角里陨落下去,她想不起什么,她还是
静静地躺着,有几次,她突地想起立刻跑开,但是,她听见了远远的风声,她又心
悸地萎缩做一团。
这样,她为了报答他性欲的粗暴,她给他养了三个孩子。
白云在鹭鸶湖的翼子底下飞起了,她还坐在从前的拔草的地方幽幽地哭泣……
老鸹眼映着满山红的时候,秋风一起来,她估量那一间小小的马架,就要被从山坡
赶上来的风雪掩埋了,她又幽抑地在望着那好像十年来就永远没有改换过位置的,
钉在那合抱的大柏树上的天之一角的白云,在幽抑地哭泣了。
十年了。
如今是十年了。
那天,是端午节,艾蒿香从原野里吹来,粽于香从街的这头向街的那头轻佻地
散放。
孩子们向大气仔细地嗅了嗅,便痴痴地向着妈望着。母亲从窗口探出头来,向
外看着,是一个湿润的下午,白云一片一片地在湖天挂着,她尽向着天注视,几乎
是一顿饭的工夫,她尽望着,固定地向外望着。
最后,她低低地向着偎在旁边自己的孩子悲哀地看了一眼,便低低地向她说:
“春兄呵,咱们上湖边去……”
“妈,咱们拔草去吗?……”
于是,他们到湖边去了。她依然坐在十年前她坐着看白云的地方坐着看白云…
…
孩子们懒懒地拔草。
她一声不响地在那里坐着,一直到天都快黑了。
“妈,咱们在这等啥呀……”大一点的春兄便迟疑地问娘。
母亲微微地低下头。
天更黑了,水面升起了五月的模糊的晚雾。
一只鹭鸶,滋溜滋溜地叫了一声,飞逝了。
一切又都安静。
“春兄呵,你到……哎……”她说了一声,叹了一口气,又顿住了。
“……到我大爷家里去吗?”春兄张大了两只乌黑的眼睛。
“你到他家就说……你可碰见了大爷再说……别人你别说……记住,呵,你记
住了没有……你就说……哎,要,要一把艾蒿使唤……”
春兄迟疑了一会,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瞑色更浓了,细密地精致地淹没了五月的绯色的气候。
苏姨的眼睛还是向上望着,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也能望见那她十年前所见的依
然的那块白云……
黑暗了,夜晚已经爬过了黄昏。
两个孩子都畏缩地爬到她的怀里,用耳朵听着远方的树响……
不一会,前边便有一阵细碎的脚步的窸窣声了,她的心便急遽地跳着,一直要
吐出了胸口……
“妈呀……”声音有喜悦的哀凉的抖颤。
她极力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向着她的手看,想看出她手里的东西的轮廓……
呵,她看出来了,她的心跳了,她咳嗽了两声,她觉到嗓子里有点发成,她心里一
冷,身上便透出了一身虚汗。
“妈呀!”春兄浑身抖战地扑到她的怀里,用着刚才通过原野时候所遗留的惊
怖和为了粽子而喜悦的心情叫出来的声音……“妈,一串粽子,大爷给的!”
两个孩子已经睡了,她轻轻地把他们推醒,孩子们梦呓似的哼着,每只小手,
都毫不放松地握住了一只黏在手上的黄米粽子。
孩子把头垂在她的肩上,她们踽踽地回家……
那夜,她便出了一宿虚汗……
第二天,一早晨苏黑子要钱回来,看见锅台上的粽子,拿过来就吃,刚只吃了
五个,从最小的孩子那里听到了是从妻的娘家的黄大爷家拿来的,那曾经骂过他的
黄家拿来的,呵,他一纵身跳了起来,掀开被,便打她……
“我的名声都给糟蹋坏了。我小子有小子骨头,我能吃姓黄的东西吗?我,呵,
我能像个要饭的似的,低三下四地到他的家,要一串粽子吃吗?呵……”他打她…
…
从那天起,她便疯了……
从那天之后,家里拔草的人也没有了,日子更不容易从饥饿里挨过去。
终于,苏黑子想起来了,春兄,是一笔好钱。
她的神智虽然不清,但是对于这件事体,她却比她未曾神经混乱之前还要明晰,
她一点都不迟疑,她每夜都张着发光的眼,计算着,筹划着,终于,在一个昏黑的
暗夜里,她托付了一个可靠的熟车,把春兄送到城里她姑夫家里——丁家。
父亲知道这件事情,心里非常地哀伤,本来想震怒地加苏黑子以一种严重的惩
治,但是父亲听完了春兄的一切的陈述之后,却